营卫生所的军医老马是从军区总医院调过来的。老马的老婆是杭州人,为了解决夫妻分居问题,老马不得不委屈了自己。老马情感丰富,性格脆弱,说话细声软语,动不动还爱掉个眼泪,是个有些雌化了的男子汉。有次看朝鲜电影《金姬和银姬》,老马竟抹了好几天眼泪。大申曾鄙视地说:“近朱者赤,在医院那个女人窝脂粉堆里熏陶过的人都这个熊样!”
在部队往南疆开拔的前夕,我和副营长去老马家看其出发准备情况。一进门,老马两口子红肿着眼睛极不自然地起身迎进我们。寒暄过后,副营长盯住了箱子上面放着一大网袋各色食品糖果,打趣说:“真是送郎上前线,礼重情更深哩。”老马呐呐道:“不让她买,她非买不可,好象我就不回来了似的。”一言既出,他妻子“哇”地一声呜咽起来,继而老马也珠泪纵横……
在向前线进军的途中,沿途各族群众迎接大军、支前支战的热烈气氛令我们激动不已。在云南丘北县境内,两名黎族少女提着刚从地里拔出的几大兜花生和几瓶自酿酒,拦住了行军车队,冲着我们三鞠躬并用汉语大声祝福。我侧脸看坐在一旁的老马,早已是热泪盈眶、抽泣起来了。一线前沿的战斗越来越激烈,步兵有了许多伤亡,老马也被抽调到了一线步兵营救护所。紧张的战斗环境,使我们与老马失掉了联系。大家虽然常常念叨着他,但提起的却是老马的眼泪。
一次战斗间隙,我和大申到“红山”——后方指挥所办事。在路过“三八”救护队的营地时,看到了一个穿住院服的军人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望着天边的彩云在愣神。大申说:那不是老马吗?老马的脸色虽然有些苍白,胡子和头发也长了些,但神情却有了几分野性。老马一见了我们,很深沉地笑笑,倒有了些腼腆。老马紧紧地拉住我和大申的手晃个不停,急切地问道:“营里的战友们都好吗?有伤亡的同志吗……”
我和大申关切地询问:“你受伤了?怎么住进了医院了哩?”
老马那一刻,眼睛又有些湿润了。老马在定了下神后,缓缓地向我们聊起了他的终身难忘的经历——
在前沿战斗的残酷,是咱们炮兵分队想象不到的,几乎每天都要见到血肉横飞。我到步兵营的事,我一直没有给老婆说,怕她受不了。一次防御战斗,前沿阵地的步兵伤亡很大,由于炮火封锁的很厉害,许多伤员送不下来。红了眼的营长向上面打电话要救护队,可是救护队就是能来,也在几个小时以后了。眼看着受伤的战友泊泊往外流血等待救护,营长把眼睛盯住了我。营救护所只剩下了我一个,能派出去的医生和卫生员都派了出去。我明白营长的意思,但我不敢面对营长的眼光,眼神向别的地方游弋。四周连续不断的爆炸声冲击着人的耳膜和神经,营长似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叫着我的名字命令我带上急救药品到一线阵地去。我有些犹疑,营长朝我的屁股狠狠地踹了一脚,嘴里骂道:怕死鬼!不去我……小张,你把马医生给整到前沿去。小张是通讯员。我感到了莫大的耻辱,热血直往头顶冲。我老马虽窝囊,但是还没有谁这样对待我,前沿我也不是不敢去,走!
小张挎了枪紧随在我的身后。我红着眼朝小张吼,不让小张随我去,仿佛要把营长对我的轻蔑所产生的怨怒发泄到小张的头上。但小张不说什么,就是一步不拉地跟在我的后面。你说我老马窝囊不窝囊,上阵地了还要让人用枪押着,这要是传出去了,传到老婆的耳朵里,我还能活人吗?好赖我还是一个七尺男儿呀!我的犟脾气上来了。
我停下来,隐蔽在一道坎的下面。我对小张说:请你回去了,我自己能上阵地。你这样拿着枪押我上去,还不如我死了。
小张辩解道:马医生,你误会了……
我说:营长交代给你的任务,不就是把我整上阵地嘛。前面马上就要到阵地了,你回去吧。
小张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是突然向四周看了看,急叫:快卧倒!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一个物体重重地把我压在地下。
惊天动地的炮击过去了,周围又恢复了死一般地寂静,空气中有浓厚的硝烟味飘荡。我推了推压在我身上的重物,才知道是小张在我身上护着,胸部有一血洞在向外“汩汩”地涌血。我赶忙给小战士包扎好,抱住小战士的头急切地呼叫着。小战士微微睁开眼,断断续续地说:营长……怕你不熟悉……危险……才派……我……。
我哭了。是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哭,泪水堵挡不住地往外涌。
我把负了重伤的小张安置在一个沟里,告诉他要坚持住,马上派人把他送下去。小张示意我赶快走。我背上小张的枪回头又望了望小张,上了阵地。
在前沿阵地,近距离地目睹了战友们的英勇奋战和流血牺牲,我骨子里的懦弱与胆怯一扫而光。伤员太多,我几天几夜都没有休息做救护。在战斗中,我还冒着枪林弹雨抢救伤员。后来我拉肚子和发高烧,战友们劝我下阵地。我固执地拒绝了战友们的好心。我要让营长看看,我是不是一个胆小的人。后来营长派人硬把我从前沿阵地抬了下来。这不,已快一星期了。
带有野性的老马在夕阳下如同雕塑一般,战争就是一个神奇的雕塑师。
这就是战友老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