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道观门口，两个道童刚刚打开大门，正在清扫夜里落下的树叶。我上前唱个喏，把两个道童着实惊得不轻，年长的那个道童较先恢复镇定，壮起胆子喝道“哪里来的妖怪，敢到我们这里撒野。”
“我不是来撒野的，我是来求见你们师傅。”
年纪较小的道童说“我们师傅不见外人，你快走吧。”
“我的朋友危在旦夕，求小师傅开开恩，向里面通报一声吧。”
年小的道童刚要张嘴，大道童向他使个眼色，接口说“那你在这等着吧，我们替你通报一声，不许乱走。”
两个道童跑了进去，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一个白白胖胖的道士一脸堆笑的迎了出来“不知仙友远道而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我赶忙鞠躬还礼，道士携着我的左手走进客房“徒儿，上茶。”
道童跑出去，不一会端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有两杯茶，一杯给我，一杯给了道士。道士喝了两口茶，说“仙友，不知到这凌方山有何贵干？”
“我是来请大师帮忙的。”
“帮什么忙？”
“我有位朋友得了重病，不久于人世。听说大师神通广大，求求你用法术延续他的生命。”
“用法术救人成本太大了，我有可能因为用功过度而丧命。不知道你拿什么报答我啊。”
“我这里还有一些盘缠，不知道够不够。”打开包袱，把盘缠交给道士，道士仔细数了数，摇了摇头，说“朋友啊，不是我不肯帮你，只是如果我有什么意外，我这道观里的其他人怎么活啊，他们可都指着我养活呢。就算我死了，也得给他们留下足够的银子生活，你说对不对？”
我点点头。
“道家有好生之德，如果不救你的朋友就是泯灭了慈悲之心，我真是左右为难啊。”说罢，拿起茶又喝了一口，接着说“不过现在真有一个方法何以两全其美，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只要能救我朋友一命，让我干什么都行。”
“道观里最近香火不好，香油钱越来越少，现在需要你帮我赚一些钱，等有了钱了，就算我救你朋友的时候死了，弟子们也能继续生活。”
“你要我怎么帮你？”
道士一招手，我附耳贴近，道士说如此如此。
第二天正午时分，道士在庭院里召集了所有进香的游人，大声说“各位施主，听贫道说个故事。当年达摩老祖在道观修行时，曾经养过一只灵猴，这只猴子每天跟着达摩念经参道，脱去凡体，修成不死之身。后来达摩得道，飞游九州，留下灵猴在凡间救苦救难，解脱世人。现在这只灵猴就在敝禅院内。”说完拍了两下手向道童会意。
我穿着道袍，被那两个道童抬到众人面前，按照道士教我的套词大声对着众人说“世人愚昧，不知我道教真谛，混沌初开，道祖留下渡难真经，可惜世人无缘研读。达摩在世时，每想到此就痛恨惋惜，得道升天后命我继续留在世间拯救世人。现在你们有什么困苦尽管向我倾诉，我会为你们一一解答，帮助你们脱离苦海。”
众人们见我会说话，纷纷跪下向我磕头行礼，以为我真是道士口中说的那只灵猴，有足够的法力就他们脱离苦难。
道士说“现在你们到大殿前面排队，一个一个让灵猴为你们讲解，不要乱，要安静。”
进来的所有人问的无非都是仕途财运，健康长寿。我给他们的回话也都是一样的“我看你脸膛发黑，百日内日必有血光之灾。”这时信众们就会问我如何免宰，“多多行善方可免灾，但善行不对路行的再多也是没用的，眼下这座道观年久失修，急需一批银两重修。如果你肯多多捐些银两，必可以化解灾难。还有我的神光罩护，可以为你延年益寿，添福添财。”
没过几天凌方山上有灵猴渡人的事情迅速传开，方圆百里尽人皆知，达官贵人、乡绅豪吏都来拜见。道士对我说，你的名气越来越大，不需要给普通百姓解难了，安心应付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吧。
这些有钱有势出手很阔气，随便动动手就是几千两银子，奇珍名贵更是送了不计其数。道士赚的盆满钵满，每天乐的合不拢嘴。
过了几天道士神情忧虑的找到我，“道观里闹贼了，库房里的好些宝贝都丢了，丢的这些宝贝件件价值连城。”
“你收了人家这么多宝贝，丢几件就当破财免灾了。”
“你是不知道，丢的净是稀有中的稀有。我这人没什么爱好，就喜欢些书画，偏偏最喜欢的那张吴道子画的天王送子图丢了，这贼可真有品味！”
“你再让他给你画一张。”
“画个屁，他早就死了。”道士神情忧伤，一脸愤恨“要是让我抓到他，非扒皮抽筋，挫骨扬灰。”
“你是出家人，应该以慈悲为怀，为了两件俗物就要弄死人家，也太狠了。”
当天晚上道士领着众人彻夜巡查，道观上下灯火通明犹如白昼。第二天谢绝香客，只接待一些身份显赫，有钱有财的大人物。
没过几天道士又神采奕奕，眼里放出光芒，兴高采烈地对我说“又回来了。”
“什么回来了？”
“就是前几天被偷的那幅吴道子的画，虽然不是原先的那副，但也是吴道子的真迹，这次可要好好的保管，千万不能让贼给偷了。”
我想，这么热爱世俗的人，又怎么会为了救人而牺牲自己的生命呢。在其后的时间里我时不时提起掌柜的病情，道长总是立刻转移话题或是用别的话岔开，让我的疑心变得更重，甚至怀疑起了他到底有没有本事救掌柜的，而让我假扮灵猴只是为了自己单纯的敛财，根本就不是为了道观里的其他人。
转眼间两个月过去了，道士收到的礼物和金银堆满了各个房间，足够其他道士吃喝几辈子了。一天晚上，我来到道士的房间，又跟他提起的救人这回事“我来的时候医生说他最多只有半年的光景，现在我们再不赶过去，只怕掌柜的没时间啦。大师，我们最好赶快出发。”
道长深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好像把所有压抑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喝了口茶，说“老弟啊，做人有情谊是件好事，可是命由天定，非人力所能为，他要死了，谁也拦不住。你再看看这些天咋们两人合作，赚了多少钱啊，满屋子堆得满满当当，留在酒店里当伙计，几辈子能赚这么多钱啊。你要是愿意留在山上，以后赚的钱你我平分，你看怎么样？”
“大师，只要你肯救人，以后怎么帮你赚钱都行。”
“实话跟你说吧，我根本不会法术，更不会救人，我的名声都是靠招摇撞骗忽悠出来的。”
“既然不会救人，为什么还要留我在山上这么长时间，不当时就告诉我真相。”
“哪个骗子会告诉你他的把戏都是骗人的。”
“你一直利用我骗钱，现在兜不住了，有骗我继续留下来帮你赚钱，你太肮脏了。”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第二天晚上提着一把朴刀冲进道士的房间，手起刀落，将道士一刀砍死。房间里其他几个人还没反应过来，我猛挥几刀，又搠翻几个。一个反应快的小道士大喊一声”杀人啦”，抽身往外就跑。没等跑出门口，刀已经刺穿身体。其他人闻讯而来，我见人就杀，他们手里没有兵器，想要逃出道观，道观的所有门已经被我从外面锁了。
半柱香的时间，道观二十余口人尽数杀死。到柴房取了把火，点燃所有房屋。熊熊大火焚烧着两个月来我和大师骗来的所有财物和道士们的尸体。火光染红了整个山头，像是披上了薄薄的红纱。我骑着马缓缓奔下山，一路上看见许多上山救火的百姓。在他们的眼里，灵猴是无所不能的，可以指引他们的命运。他们却不知道，灵猴其实很普通，普通到和他们一样对自己的命运茫然无措。他们知道当明天太阳升起时，自己还会在山脚下的村子里，可灵猴却不知道自己明天会在哪里。
回去的路上快马加鞭，生怕见不到掌柜最后一面。一个月之后终于回到了市镇，在街道上远远就看见店铺关门了，眼前一黑差一点从马上栽了下来。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急忙赶到掌柜的家里，一进门几个伙计围了上来，纷纷问我这些日子到哪里去了，我也来不及回答，直冲到掌柜的卧室里。
掌柜的躺在床上，面容枯瘦憔悴，神情衰微。旁边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两眼哭的红肿。我握起掌柜的手，说”掌柜的，我回来了？”
掌柜的慢慢睁开眼睛，吃力的望着我“终于回来了，仙药找到了吗？”
我喉咙哽咽说不出话，摇了摇头。
掌柜点了点头，好像早就猜到了结果，只是等我确认。
“猴子，我马上快死了，临死之前求你在帮我一个忙。”用手指着那个少女“她就是我娶的那个姑娘，漂亮吧？”
我点点头。
“我死了以后唯一不放心下的就是她，刚把她娶过门就要她守寡，太委屈她了。务必把她送到威州我一个朋友那里，托他照顾。他叫陈太仁，是当地的富商。”
掌柜从枕头下拿出一封信递给我“到了威州以后，他会给你安排个差事，保障你衣食无忧。你拿着这封信去找他，看了信他自然会明白。”
说完，掌柜的又沉沉睡去。
真害怕掌柜再也醒不过来了，我守在床边，静静的等着他再次睁开眼睛。睡到第三天下午，他终于睁开了眼睛，在床上坐了起来，瞪大眼睛看着四周“给我拿壶酒，再弄几个小菜。”
我一边叫人弄菜弄酒，一面通知其他人过来，见他最后一面。这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过不了半个时辰他就永远闭上眼睛。
酒菜摆好了，掌柜稳健地走到桌前，完全不像是个病人。“酒杯太小了，换个大碗。”
伙计给他换了个碗，碗里倒满了酒，掌柜一饮而尽。也不用筷子，直接用手把菜送到嘴里，边吃边笑。
所有人在旁边一生声不响的看着他，他却毫不在意，好像我们根本不存在。吃到最后抬起头看着我们，咧着嘴嘿嘿一笑。神情突然凝滞，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哽噎几下后整个人都不再动了。他死了。
葬礼隆重，掌柜的平时人缘很好，送葬那天半个镇子的人都来送葬。人们在下面交头接耳，议论起掌柜平时的好处。我想掌柜的在这世上奔波劳碌，死了以后能够有这么多人挂念，真是不枉到这个大千世界走一回。
酒店没有人打理，也只能变卖。在掌柜的几个老朋友的张罗下卖了个好价钱。我将钱交给了那个姑娘，姑娘这些天由大喜到大悲，经历的跨度太大，显然无法承受，面目极度憔悴，神情恍惚，每日以泪洗面。以她现在的状态根本无法上路，只能等她心境平复了再做打算。
两个月后终于她的情况终于好转，我雇了两辆马车，一辆装行李，一辆让她来乘坐。马夫驾着一辆在前面行走，我驾着一辆走在后面。
不求赶得快，一天百八十里，行了六七天，来到一片松树林。马夫在前面喝着葫芦里的酒，不时哼两句小调。
“能不能别哼哼了，车里的姑娘心情不好。”
“我的心情还不好呢，东家让我跑这么远的路，给的工钱又少，你当谁愿意干啊。路上本来就乏味，不给自己找点乐子，往下的路还不得闷死啊。”
说完唱的更大声。马夫真是多才多艺，唱了十几首都没重样。只听见嗖的一声，歌声戛然而止，接着是咕咚一声。我赶到前面，马夫倒在地上，身体扭曲的挣扎，像是受了极大的痛苦。
将他扶起，发现他胸口前插着一支箭。一声哨响，几十个彪形大汉手持长刀围了上来。当首的说“我们是这里的山贼，要想活命就把之前的东西留下。”
我没说话，任由山贼翻看车上的行李。
一个小喽喽喊道“当家的，这里有一个姑娘。”
当首的走过去，见到那姑娘后大喜“我正好缺个小妾，绑了待回去。”
“钱财你们随便拿，希望你们发发善心，不要难为她。”
“今天我要人财兼收，再敢多事就把你杀了。”
掌柜临死前将她托付给我，现在她有难，就是拼死也要救她。可是我手无寸铁，他们手里都有长刀，一动手肯定会被剁成肉泥。
就在进退两难的时候，一个声音喝道“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毛贼，光天化日竟然敢拦路抢劫，今天碰上你孙爷爷，算你们倒霉。”
循着声音看去，一位身穿青色长衫男子手里拿着一把长剑冲了过来，转眼间刺倒了两名山贼，其他山贼举刀向他冲去，男子不慌不忙举剑迎敌。山贼们本来想速战速决几刀把他砍死，不料男子剑法精湛，不但不能近身，还被他又杀死两人。
速攻变成围攻，一圈人把他围了起来，不敢靠的太近。我怕男子敌不过他们，捡了条长刀，连连搠翻两人，朝男子靠了过去，免得他孤军奋战，寡不敌众。
男子把长剑往空中一抛，喊声“定”，长剑纹丝不动地停滞在空中，男子念了几声咒，长剑从一把分身成了十几把一模一样的长剑，“着”，长剑一把一把飞身刺向山贼。
山贼看到长剑停在空中时知道情况不妙，撒腿要跑，但是哪里来得及啊，刚转过身就被长剑刺穿身体，一命呜呼。可怜的山贼刚才还做着人财兼收的美梦，现在身死人手，变作一堆白骨埋在荒冢之中。
那人收回宝剑插入剑鞘，向我看了一眼。我说“刚才多谢救命之恩。”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请问阁下高姓大名，日后也好报答”
“在下姓孙，叫孙悟空，不知猴兄高姓啊。”
“我没名字，你就叫我石猴吧。”
我仔细看他，脸上长满胡须，却隐藏不住英俊的面孔，两眼清澈透明，如一泓清泉，能洗去世间的尘埃。一身长衫虽然普通，穿在他身上却显得简练。身高七尺有余，身材健壮轻盈，整体给人一种英雄气概的感觉。
埋葬了马夫的是尸体，准备往通州进发，孙悟空说“我也要赶回通州，咋们结伴而行吧，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三人两马向往通州行去，走了四五天，转过一个山口，一座巨大的城池展现在眼前。城门口人来人往，商贾大夫、农民苦工行走其间，往来不绝。
“我们到通州了”，孙悟空展开双臂，深深深深吸一口气“到家的感觉真好。”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哽咽，我没有看他，但是能感觉到他在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