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两千英尺的高度起跳，真没什么害怕的时间。
在一阵翻滚后，宋铮张开双臂稳住身体方向。速度太快，风冷得出奇，不过三秒的时间，他因充血而通红的脸便冻僵了。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宋铮紧握着开伞索，在那张冻得通红的四方大脸上，青紫色的嘴唇微微发抖。
房屋在眼里逐渐变大，变大，再变大，在加速了9秒后，宋铮猛地拽开胸前的开伞索。下落的趋势猝然一顿，白色降落伞被空气撑开，眨眼间他整个人就已经在卡其布的伞面之下摇摇晃晃地下落了。
五六公里外，地平线上洒满惨白的月光，一束束光柱又从地面腾空而起直指中天，暴露出云层下的机群和机群下点点伞花，如一把把指挥棒，精确而稳健的协调起各式枪炮，有条不紊地分解起空中的血肉。再远些，在广袤潮湿的沙滩上，裹挟着白沫的浪尖不断起伏，冲起成片的残骸。更远处的地面上是一张张软塌塌铺盖下来的降落伞，持续爆发出微弱的火光——已经有人着地了。
宋铮两三秒看完远方那副妖异的画卷，抬头看了看，没有人。他低头看了眼脚下的农田，在农田的不远处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墨色森林。
两个物资袋正挂在他的左右腿上，在他身下一米摇摆着下坠。袋子落到地面传来一声闷响，紧跟着，宋铮便狠狠坠到地上，在田野里翻滚了几圈，然后竟然奇迹般的站了起来。被风鼓起的降落伞飘动翻腾，就像月光下的一朵白花。
他居然完好无损的落地了！
宋铮来不及庆祝，迅速收起伞面，立刻从腰间抽出加兰德的刺刀开始刨坑埋伞，一边刨一边大口呼吸，突然他闻到了一丝血腥味。胸前的刀鞘上染了几滴血，那几滴血本是属于军士长的，直到宋铮晚他一秒投出格斗刀。宋铮用手背抹了把左脸，手背上多了一片血色——军士长投出的格斗刀把他的脸颊划破了。
“没这误会多好。”
宋铮手里不停，只是低下头瞟了眼装手雷的小包，他差不多想通军士长为何向他出刀了。
预警、破门、诱敌......两颗缩了引信的卵形手雷有很多用途，但没有一样适合伞兵实践。伞兵深入敌后，但他们不是落单的狮子，而是彼此寻找共同捕猎的狼群。找到战友，自有专业哨兵负责放哨，自有专业工兵负责爆破，自有专业“饵子”负责勾引，哪一个人的手笔不比两颗颗动不了的手雷好？
明知如此还不思考如何找到队友，反而坚持缩短手雷引信，显然是坚信万金油更有用。什么人会坚信这点呢？习惯单干的人。再加上一条受过战斗训练，这个人的身份立刻缩小，只剩下杀手和间谍。
照军士长的常识，宋铮不会是杀手。动辄数十上百的参战人数和林立于士兵之间的重武器会将一个杀手的职业优势完全消磨掉，就算是克格勃的精英暗杀小组，被黑叔叔的炮管和人海围着也只能跪下叫爸爸。杀手但凡有点智商都不会跟着大部队上战场，而宋铮明显不傻。
所以宋铮是间谍，军士长是间谍，而军士长不认识宋铮。
这下就麻烦了。
身份是间谍的伪装，间谍是不能暴露身份的，所以彼此验身份或者确认敌友都很麻烦。军士长或许并没有直接把宋铮当做敌方间谍处理，甚至还可能找宋铮对过暗号。可就算军士长对过暗号，宋铮又上哪给他找口令？
人心隔肚皮，宋铮说得再多又怎可能让一个以极为理性的方式推导得出“宋铮是敌对的间谍”的间谍打消杀人灭口的想法？
但宋铮不想还没落地就树敌，于是他决定在尝试一下，祝军士长未来的孩子健康，向军士长示好。可他那微妙的语气却让军士长把示好误会成了威胁，原本是祝他完好无损下战场，却被谨慎而多疑的军士长翻译成了“今天不杀我，以后一定杀你全家”的作死宣言。就此，个人恩怨被牵扯进来，双方都不愿给未来的自己留下威胁，自此两人再无和谈的机会。军士长看出来了，宋铮也看出来了。
于是，他们握住了各自的刀，决定在静默中将这件事结束。
于是，世界线朝着两人中必有一死的方向稳步前进。
于是，预知到飞机中弹时间的宋铮活了，经验老道的军士长死了。
三十多岁，谨慎而多疑的军士长死了，没死在轴心国反间谍人员的手里，却死在了宋铮手里，至死也未能知道杀死他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军士长的谨慎让他和绝大多数人一样，都被自己的常识所束缚，当预知未来这样的反常识因素悄然间成为变量，他和绝大多数人一样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代价是他的命。
宋铮本想收拢一下军士长，把他埋了，可想了想又觉得不怎么现实。2000英尺的自由落体，到了地上都碎了吧？那张扭曲中掺杂着平静的刀砍斧剁的脸又一次浮现在宋铮的脑海里。生命结束的那一刻，这个笃信者又在想些什么呢？不甘吗？痛苦吗？迷茫吗？或许，是解脱吧，终于从一张张面具下解脱了......
“可惜了。”宋铮摇摇头，倒下最后一铲土，摸了摸胸前空空如也的刀鞘，慢慢把刀鞘解下来，连带着上面的血迹一同扔进黑暗里，想了想又铲了两铲土，在那把带血的刀鞘上堆了个小土包，“本来能做朋友的。”
宋铮叹了口气，把物资袋悬挂绳收短挂回腰间，环抱起步枪朝着森林走去。
他这一跳偏得离谱，四周自然冷清的出奇，既没有美军，也没有敌人，连居民都没有，只有森林上空的鸟群在动。远方的枪炮声遥遥传来，就好像隔了一层梦，失真而古怪，几公里外的半永久工事还在持续不断地倾泻炮火，收割着更远处的生命。
“莫名其妙把我拖进来，能给点指示吗。”宋铮冲手哈了口气，把皮手套戴上，抬头望天。
机群飞向了更广远的天空，海雾又弥漫起来，遮掩住他头顶上的月光，在浓黑的天空中化作一朵朵变化莫测的云。
“算了，就当你又跑了。”
他呢喃着，踏进了森林。
注释：
笃信者（BIGOT）：二战时期盟军的一个暗语，专指隶属盟军、经过审查、有资格掌握高度机密的间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