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十二年,载湉满十六岁,当年康熙帝便是十六岁亲政的。按大清的祖制及臣民的心态,西太后不敢再维持现状了,她实在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来把持朝政。她不会忘记十二年前光绪皇帝冲龄登基时的诺言:
“惟念皇帝此时尚在冲龄,且时事多艰,王大臣等不能无所禀承,不得已姑如所清,一俟皇帝典学有成,即行归政。”
如果此时不放权,等于说西太后扬起手来打自己一个大耳光。朝廷上下文武百官都在注视着她,她没有勇气再坐在纱帘后听政。
光绪十二年六月十日,即一八八六年七月十一日,叶赫那拉氏召见了几位军机大臣。可笑的是讲明是召见军机大臣,可不是军机大臣的醇亲王奕譞却坐在上座。一般情况下,不在大殿时大臣们可以坐在凳子上与西太后交谈。此时,醇亲王奕譞,礼亲王世铎,军机大臣张之万、孙毓汶等人正坐在西太后面前。
多年来,几位军机大臣从未出过什么良策,更未有过显赫的政绩,连他们自己也明白他们是西太后垂帘听政的摆设。今天,西太后在乾清宫东暖阁召见他们,无非又是走走过场,掩人耳目。尤其是首席军机大臣礼亲王世铎,他胆小如鼠,平庸无能,也许,他只知道聚财纳妾,除此之外,其他政务一概不通。西太后从未把他当一回事儿,她深知世铎爱财爱色,也就更怂恿他一心扑在财色上,省得他来过问朝政。
狡猾、贪财、好色的世铎并不是对政治不关心,可是,他看得十分清楚,政治敏锐、头脑清醒的奕、李鸿藻、宝鋆、翁同龢等人,一个个被赶出了军机处。他世铎若要保住“乌纱帽”就必须装糊涂。在西太后面前多磕头、少说话,在西太后背后多敛财、少做事。只有这样才能稳坐军机处之位。
的确,世铎等人明哲保身的处世态度使他们从中得到了不少好处,政治上风平浪静不说,单是经济上的实惠就足以让他们欣喜若狂。所以,他们对西太后独揽朝政大权十分拥护,如果这种政治格局能维持下去,他们会欢呼雀跃。但是,奕譞与世铎等人的心情不同,对于醇亲王来说,聚财固然十分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儿子载湉的前途。
载湉进宫当皇帝,当初奕譞并不十分乐意,他一直为儿子捏一把汗。他退隐后静观西太后的态度,结果发现西太后还算善待载湉,他才舒了一口气。儿子渐渐长大,他才是大清的皇帝,作为父亲,他唯一的心愿是看到儿子堂堂正正做皇帝,而不是西太后的傀儡。
乾清宫东暖阁里的这几个人各怀心事,西太后更是心事重重。今天,她要试探一下这几个人,看一看他们对归政的反应。
西太后呷了一口茶,她望了望外面的骄阳,无意似的说:“天真热,空中一丝风儿也没有,令人好难受。”她面前的几个大臣纷纷附和:
“是的,好几年没这么热过了。”
“天太热,请太后保重玉体。”
“好热的天,太后依然每日临朝,令臣等感动不已。”
西太后拖着长腔,说:“上了岁数,天一热便觉得心慌气闷,年岁不饶人呀。”
“不,太后还年轻得很,太后的玉体比臣等还康健。”
一提起身体来,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开了:“听说恭亲王近来欠安,他都两个多月没出门了。”西太后似乎很关心他,问:“老六怎么了?”醇亲王奕譞毕竟是恭亲王的亲弟弟,他比别人知道的多一些:“回太后,六阿哥患了肝病,身体十分虚弱。”“哦,哀家怎么未曾听说。既然如此,今日就着小李子去探病,他总归是哀家的皇弟嘛,哀家很是惦念他。”“谢太后!”醇亲王奕譞代皇兄奕谢了“老佛爷”,西太后冲着面前的几位大臣,关切地说:“你们也应多保重身体,国家正值多事之秋,朝廷需要你们,为了大清子民,你们也要身体康健。”几位大臣感激涕零,世铎坐不住了,他“扑通”一声跪在西太后面前,口称:“臣等蒙太后关心,十分感动。臣等唯愿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太后的安康就是大清的福兆。”
西太后故作老态,打了一个哈欠,慢慢地说:“不服老不行啊!哀家的精力已明显衰退,不比早些年,该归政了!”
自然而然扯到了朝政上,大家心里都明白,今天西太后召见他们一定有大事相谈,绝不是只为了谈天气、谈身体。西太后终于拉回了正题,大家心中好像有了一点谱儿。
西太后停顿了一下,环视一下几个人,又接着说:“皇上已十六周岁,他快要亲政了,哀家年迈体衰,不胜朝政,早想退隐了。”
一时间无人说话。西太后接着说:“哀家打算明年归政,选个吉日举行皇帝亲政大典,着各衙门敬谨查照成案,奏明办理,并告知中外,使大清朝平稳过渡。”
西太后的语速很慢,她的口齿又非常清晰,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是,西太后早已停止不说话了,半晌,连一个人的咳嗽声都没有。西太后归政早在人们的预料之中,但人们觉得不会那么突然而至。今天,西太后说得似乎很诚恳,大家不由得不信。
此时,内心斗争最激烈的要数醇亲王奕譞,西太后的这句话,他盼望好多年了,可是,一旦发生,他又显得有些恐惧。他怕西太后耍手腕故意试探他,他更怕西太后言而无信,使光绪皇帝处于尴尬的境地。西太后见奕譞沉默不语,她发起了“攻势”:“醇王爷,怎么不说话呀?”
奕譞猛地一哆嗦,大热的天,他居然浑身发抖:“太,太后,臣有些不舒服,可能在打摆子。”
“哦,传太医。”
“不,不,今天早上已经看过太医。臣此时有些发烧,乞求太后恩准退殿。”
“既然如此,你快回王府休息吧,过两天再议此事。”
其他几个大臣更不敢表态,他们纷纷随醇亲王而去。
西太后端坐在雕龙画凤的红木椅上,心中暗喜:“老七等人还算识时务,他们早已震慑于我的威力。看来,归政一事要暂时放一放,就今天的反应来看,他们不会马上逼我归政。”五天后,醇亲王“痊愈”进宫了。这几天,他如在油锅里煎熬一般,掂量来、掂量去,终于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
光绪十二年六月十五日,醇亲王上奏一折:“王大臣等,审时度势,合词吁恳皇太后训政。敬祈密迩,俟及二旬,再议亲理庶务。”
纱帘后的西太后喜形于色,她满意地看了看跪在丹墀下的奕譞,心里说:“老七,你为人够精明,今日乞求我训政两年,说明你是个聪明人!”
什么是训政?训政即指导朝政。垂帘听政应该结束,西太后又不愿意放权,醇亲王只好来个新招术——训政。让西太后撤去纱帘,也不再坐在皇帝身后,而是偏殿指导朝政。听政变训政,换汤不换药,西太后焉能不高兴。
可是,叶赫那拉氏要推辞一番,做出不愿干预朝政的样子。“犹抱琵琶半遮面”,最后还是要露颜面的。在文武百官千呼万唤的局势里,西太后半推半就答应训政了。为了使训政合法化、制度化,西太后谕令军机处制定《训政细则》,以便自己名正言顺地继续把持朝政。
礼亲王世铎会同醇亲王奕譞商定太后训政之若干事宜。经过他们的精心策划,光绪十二年秋,《训政细则》出台了。
西太后仔细地阅读着细则中的每一句话、推敲了每一个字,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军机大臣及醇亲王完全按照她的意思行事,保证了西太后在两年的训政生涯中仍享有至高无上的特权。
太后训政虽不再设纱屏听政,但政治权力只增不减。细则规定,以后每逢皇上召见大臣之时,太后应在座,而且外臣呈上的请安折也必须是同时两份,光绪皇帝一份、西太后一份,两份规格完全相同。皇上向全国发布诏书必须有太后钤印,每份圣旨也必须交太后过目,否则无效。
《训政细则》令西太后十分满意,却叫光绪皇帝反感至极。皇宫里长大的光绪皇帝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么软弱无能,相反,少年天子风度翩翩、气宇轩昂,他饱读经书、典学有成。
帝师翁同龢多年来悉心教导小皇上,希望这个特殊的学生早日成材,因为大清的江山还等着他来撑起。
光绪皇帝没有辜负翁师傅的殷勤栽培,少年天子已懂得什么是勤政爱民、什么是励精图治、怎样才能做一个圣明的君王。他想方设法要摆脱西太后的控制,无奈毓庆官行走——亲生父亲奕谡对西太后却一味退让。西太后处处压抑着他,这一切都使光绪皇帝十分苦恼。
当太后训政的消息传到光绪皇帝的耳里时,少年天子悲愤至极。毓庆宫里,他一个字也读不下去,望着窗外飘零的黄叶,感慨万分。光绪皇帝尚未亲政,他十分思念病中的母亲,第一次向西太后提出回家省亲,西太后勉强答应了。光绪十二年冬,载湉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醇亲王府。一路上,他心潮起伏、激动不已。儿时模糊的记忆此时变得清晰了,王府门前那对威武的石狮子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大厅、侧室、花园、鱼池,依然如故。光绪皇帝暂时忘记了自己是九五之尊的皇帝,他不用贴身太监王商引路,径直向母亲卧房走去。醇亲王紧随其后,太监王商一路小跑追了上来:“万岁爷,小心脚下有门槛儿。”“少啰嗦,躲一边去,朕要单独见福晋,除王爷外,任何人不得入内。”“万岁爷,您别为难奴才了,离宫时,老佛爷还叮嘱过,不让奴才离万岁爷左右。”王商为难至极,他哆哆嗦嗦地跟在光绪皇帝的身后。光绪皇帝气恼地说:“老佛爷、老佛爷,口口声声‘老佛爷’,狗奴才闭上嘴!再多说一句,回去一百大板!你就在这儿站着,一步也不准上前。王府的公公不会去宫里告你的状,放心吧,回去后你就说时刻不离朕半步,朕一定为你遮掩。”
王商有气无力地说:“嗻。不过,万岁爷可不能把奴才出卖了,老佛爷动怒会吓死人的。”
光绪皇帝苦涩地一笑:“放心吧,狗奴才!”
光绪皇帝在前,醇亲王紧随其后,父子二人踏进了七福晋的卧房。
却说西太后的胞妹七福晋,她虽与西太后一母所生,但两个人的长相与性格都有些不同。
七福晋为人和蔼,善良柔弱,深得丈夫奕譞的敬爱。如今,她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近些年来,她身弱多病,加上思念儿子载湉,人显得十分苍老。
光绪皇帝迈出大步,一脚跨进母亲的卧房,映入他眼帘的是儿时最温馨的地方以及憔悴不堪的母亲。自从载湉入嗣西太后,他就在西太后的授意下称自己的亲生母亲为“福晋”,而称西太后为“亲爸爸”。这种习惯已沿用了十二年,光绪皇帝猛扑向母亲,口呼:“福晋。”
七福晋欲按皇族礼节向光绪皇帝施礼,她艰难地欠了欠身子,无奈身子像灌了铅一样沉,抬不起。七福晋低声说:“皇上吉祥!”
七王爷将妻子扶坐起来,七福晋半倚在丈夫的胸前,她伸出枯瘦的手,想拉一拉儿子。光绪皇帝见状,忙上前一步,让母亲拉住了自己的手。
七福晋幸福地笑了一下:“才两年没见,皇上长这么高了,只是仍然很瘦。”
母亲心疼儿子,儿子依恋母亲。
光绪皇帝凝视着母亲,说:“福晋,你都有白发了。”
母亲用另一只手拢了拢凌乱的、有些灰白的头发,说:“老了,岁月不饶人呀!”
就在七福晋拢头发的那一瞬间,光绪皇帝猛然看见了母亲眼里的泪花,他心头一酸,将头埋在母亲的怀里,哭了。
“皇上,怎么了?”
“福晋,不!额娘,儿好想念您呀!进宫十几年,儿时时刻刻都想回到额娘的身边。”
“皇上,我的儿!”
七福晋张开双臂,紧紧搂住怀里的儿子,生怕有人夺走她的心肝宝贝似的。
七王爷见状,劝慰道:“都不要再哭了,皇上一会儿就要起驾,回去迟了,太后会生气的。”
光绪皇帝抹一把眼泪,愤愤地说:“亲爸爸生气正好,朕只求她一怒之下将朕赶出皇宫,这个皇帝,朕早就不想当了!”
七王爷面如土色,他连忙向窗外望了望,还好,太监、家丁、奴婢们都站得很远,他们听不到室内的人说什么。
七王爷胆战心惊地问儿子:“皇上,可不得胡言!臣想问一句,皇上为何这般愤慨?”
载湉将头从母亲的怀里挣扎出来,向父母直言不讳:“你们知道吗?儿在大清皇宫简直就是受罪。亲爸爸喜怒无常,没有人能够忍受她!儿小的时候,看起来她也十分关心、疼爱我,常常抱着我上大殿,关心我的学业。可是,当她看不惯我或者我犯错误时,便令我跪在她的面前,扬起手来狠狠地打我,有好几次,我被她打得口角流血。王商跪在地上为我求情,也被她责令重打五十大板,差一点儿王公公就没命了。”
七王爷无可奈何地说:“棍棒底下出孝子,太后也是为了皇上成大器呀!皇上是一国之君,太后当然希望皇上是一位品行端正、博学多才的仁君啊!”
“不,她是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她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
七王爷微怒,厉声道:“不得对太后微词。太后这十几年辛辛苦苦辅助皇上,还不是为了坐稳大清的江山,日后将宫庶、安宁的江山交到皇上的手里。”
光绪皇帝顶了父亲一句:“阿玛,你好糊涂!都是你的一味退让坑苦了我。眼见着儿已长大成人,该亲政了。可是,你又抛出什么太后训政来迎合亲爸爸的心理,你难道真想把我变成傀儡皇帝!”
光绪皇帝的话很尖锐,说得七王爷低下了头。
这时,七福晋又涌出了眼泪,她依然拉住儿子的手,低声说:“皇上,你阿玛难道想让你心里难过?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呀!天下的爹娘为儿好,你阿玛的苦心,日后你会明白的。”光绪皇帝不语,七福晋贴在他的耳边,小声说:“你姨妈那个人一向专横、暴戾,你切切不可得罪她。你的今天全是她给的,如果违逆了她,她会把给你的一切全夺回去。儿呀,小心做人,顺应太后,这样,额娘才能放心。”“额娘,你放心吧,儿懂得分寸,儿不会和亲爸爸硬顶撞的。”七福晋黯然神伤,似对儿子、又似对自己说:“有我活一天,我姐姐不会对我的儿子怎么样,她会看在我的面子上善待我儿子的。可是,一旦我不在了,她还念亲情吗?”七福晋潸然泪下,光绪皇帝陪着母亲落泪。一时间,醇王府里一片凝重。光绪皇帝省亲归来,西太后懿旨皇宫里上上下下装饰一新,处处张灯结彩,迎接光绪皇帝亲政大典。光绪十三年正月十五日,即一八八七年二月十五日,光绪皇帝亲政。为了表达对西太后十二年哺育、辅政的感谢,光绪皇帝率王公大臣向西太后行三拜九叩之礼。在一片欢呼声中,光绪皇帝及西太后被众臣簇拥着到了太和殿,接受朝臣的祝贺。大殿里人声嘈杂,笑语不断,不过,大家说的是同一句话,无非是对西太后的称颂、对少年天子的称赞。光绪皇帝亲政已告天下黎民百姓,大清的皇帝是爱新觉罗·载湉。可是,知情的人皆知龙椅上的皇帝仍是个摆设,十七岁的天子不能批奏折,不得颁发谕令。纱帘虽然撤去了,但太后依然坐在天子的身边,她在训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