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时和弘历是同一天离开京城的,但两人差事不同,行进的快慢也不一样。弘时是赶着去湖南提押人犯,一路上马不停蹄,穿州过县走得飞快。弘历是巡视天下,一路走走停停,听听看看,行走缓慢。
与北方相比,二月的江南早已是春暖花开、莺****长的景象。烟波浩淼的洞庭湖边绿柳低垂,鸟语花香,引得驿道上的行人驻足不前,流连忘返。弘时也被这青山绿水,花香鸟鸣给吸引了,不知不觉让马儿放慢了脚步,欣赏起风景来。
冯荒赶上来道:“三爷这一路催得急,这会儿怎么悠闲起来了?”
弘时眼珠一翻,佯怒骂道:“你这个狗才,知道个毬,爷是想这里风景不错,做一首诗来。”
“做诗?”冯荒撇撇嘴,心想,就你这样的草包爷,也能作诗,但他嘴上却恭维道,“三爷是风雅之士,一定能做出好诗,流传百世。”
“那是自然。”弘时清清嗓子,做出吟哦的样子。奇怪,刚才看着这山影时,脑袋里好像有种感慨要蹦出来。这会儿怎么又没影了呢?
冯荒看他长脸憋得通红也没能憋出一句诗来,暗自好笑,口里却道:“三爷的诗一出口都是旷世之作,岂能说吟就吟。”
弘时知他嘲讽自己,气得举起马鞭就抽,骂道:“都是你这个狗才扰了爷的雅兴。”
冯荒假作惊慌,拨转马头往回跑,正和邬思道顶个对面,忙笑道:“邬师爷,快来帮我,三爷发了雷霆之怒。”
邬思道骑着一匹白马,见状紧赶几步,和弘时并驾齐驱,开口道:“三爷,不要混闹了,前面就到长沙了,让人家看着不成话。”
弘时收起鞭子,点头道:“我听师爷的就是。”自从他和邬思道邂逅春香楼,便将邬思道留在身边,充当师爷,奉若神明。邬思道也真有能耐,弘时按他说的去做,果然管用,皇阿玛对自己已是另眼相看,居然还命为钦差,虽然不及四爷弘历巡视江南那样显赫。但这只是第一步,首战告捷,一切都充满希望。因此他对邬思道可谓言听计从。
弘时经邬师爷一提醒,马上坐直身子,板起长脸,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听听后面的马蹄声落得远了。便头也不回,威严地叫道:“冯荒,叫张千、张万他们四个快点跟上。”
“喳!”
冯荒答应着。他知道弘时的脾气,他认真时,自己也得认真。他不认真,自己就不能当真。忙一本正经向后面叫道:“后头的四位,三爷叫你们快点儿。”
后面的四个人是弘时经雍正允许,从大内侍卫挑选出来的高手。其中两个高个的、面目相像的壮汉是亲弟兄,哥哥叫张千,弟弟叫张万。其余两个,红脸膛中等个头的叫刚泰,紫脸矮胖的叫石柱天。四人听到冯荒的喊声,便一起打马赶了上来。
七匹马一溜烟地跑开,只半个时辰,长沙城已遥遥在望。弘时是第一次出这么远办差,而且还是钦差身份,心里自是得意。眼见长沙城越来越近,弘时突然停住,道:“邬师爷,马上就要进长沙城了,你看是不是要换上官服。”
邬思道恍然大悟,一路上为了安全方便,几个人全是便服打扮。自己毕竟不是官场中滚出来的,眼见到了长沙城门口,怎么就没想起换上官服呢。于是忙道:“三爷说得是,这时候该换官服了。”
冯荒闻命,慌忙跳下马来,从行李包裹中取出弘时的贝勒官服先给已跳下马来的弘时换上,然后取出一身师爷的服饰送到邬思道跟前,最后才换上自己的长随打扮。张千、张万、刚泰、石柱天自己马上带着官服,便都取出换上。
弘时整整衣襟,回头扫视了众人一遍,嚇!果然和刚才不一样,威武多了。心里得意,便向众人大声说道:“大家都精神点,要拿出咱京城里爷的做派来,让那些南方的蛮子瞧着眼热。”眼角扫着张千低头抱腕,突然喝道:“张千,抬起头来,瞧着你那熊样儿就给三爷我丢脸。”
张千无端挨了顿斥骂,表面没说什么,心里骂道:“神气什么,不就放了个解押犯人的差事吗?一样是皇上的儿子,人家弘历早就封了亲王。还是奉旨钦差,巡视天下。丢人吧你!”
邬思道看出张千心中的怨恨,忙向弘时劝道:“大家一道出来办差,理应互相关照,点滴小事,何必认真。”
弘时住口不再说话,几个人重新上马,往长沙北门驰去。
长沙监狱。曾静和张熙被单独关押在一间阴暗、潮湿的监牢里。两人的手脚都被锁上了沉重的铁链。因为是朝廷要犯,监牢门外看守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其实就是打开牢门,这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也没有能力离开这间牢房。曾静在过堂时腿上受的刑伤已经发炎,只要轻轻一动,就撕心透骨地疼。张熙还是西安受审时的伤,早已痊愈。但他内心的伤痛丝毫不亚于恩师的体肤之痛。
曾静躺卧在监牢拐角一堆半湿不干的稻草上,双眼呆呆地盯住南墙上送牢饭的小窗口。此时,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是多么珍贵和遥不可及。自己本想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哪料到竟落到身陷囹圄的地步。想到这儿,不无怨恨地看了躺在对面的张熙一眼。重重地叹息一声。
张熙正百无聊赖地数着手上一节一节的铁链,听到师傅的叹息声,便拖着沉重的铁链爬过来道:“师傅,您累了吧!我帮您翻一下身。”
曾静半闭着眼没说话,只是轻轻地点点头。像这样一躺半天,一动不动,他怎么能不累。张熙于是用力举起戴着铁链的双手托住曾静的腰,说道:“师傅,您用力。”
曾静双臂用力往地上一撑,张熙就势猛的一推,终于把师傅翻过身来。但因用力过猛,震动了曾静的腿伤,疼得“哎哟”一声叫出声来。张熙难过道:“对不起,师傅,都是弟子没用,害得您落到这种地步。”
“别说了,敬卿。”曾静知道责怪他也没用,反倒宽慰他道,“事情已经这样了。只怪咱师徒两个命运不济。”
“都是因为岳钟琪这条清廷走狗。”张熙圆睁双眼,咬牙切齿地骂道,“他骗得我好惨。张熙如有活命之日一定生吃其肉,活寝其皮,洗此奇耻大辱。”
“活命?”曾静喃喃自语道,“我们还能有活命之日吗?活一天算一天吧!”见张熙低头不语,便问道:“敬卿,你说为什么这么多天不过堂?”
张熙还在气愤之中,满不在乎地道:“管他过堂不过堂,反正是豁出命去了。”
曾静突然神秘地说道:“今早放风的时候,我听见两个看守在议论说王国栋被皇上免职了。新调来一位姓赵的做湖南巡抚。”
张熙想不到恩师此时还对这类消息感兴趣,便答非所问地道:“谁做了巡抚还不一样是满人的天下。咱们该是什么罪还是什么罪。”
“可是,万一……我是说万一,”曾静强调了两遍,“万一这位赵巡抚宽仁些……我们毕竟只是写了一封策反信,没有命案在身,也许不至于是死罪吧!”他斟酌着词语。
张熙听得一怔,说道:“师傅,您大概是想师娘和两个师弟吧?”
曾静不得不点点头道:“他们娘儿三个因我受了牵连,也被抓起来了,这会儿不知怎样呢?”
张熙一阵难过,慨然道:“师傅,只要有一线生机,弟子都会帮你。虽死无憾。”
曾静清瘦的脸上掠过一丝多日不见的笑意。
弘时一行七人进了长沙城里,还没到巡抚衙门门口,新任湖南巡抚赵弘恩就得了信,领着新任的布政使、按察使一班子人马到门外迎接。弘时进了衙门里,稍事休息,便捧出雍正圣旨,交给赵弘恩查验。赵弘恩看过圣旨,喜出望外。因为有曾静、张熙两个钦犯在大牢里,他睡觉都不得安宁。前任巡抚、布政使、按察使被罢官就是前车之鉴。现在圣旨要将人犯押解进京,他就可甩掉这个包袱,正求之不得呢。因此对三贝勒弘时这位钦差大人招待得异常热情,设宴款待可谓丰盛,山珍野味、水陆诸馔应有尽有。临了回驿馆时赵弘恩还送给他两个娇美可爱的湖南妹子。弘时乐得心花怒放。这一路上受了邬师爷的约束既没带着侍妾,也没敢碰别的女人。早已是饥渴难耐。赵弘恩是瞌睡送了个热枕头。弘时遂将两个湖南妹子带到驿馆,直折腾到天亮才睡。
正睡得香甜,忽然门外有人大声叫道:“三爷!三爷!”
弘时被吵醒,一听是冯荒的声音,气得朝着门外骂道:“你这狗才,大清早嚎你娘的丧。”
冯荒在门外答道:“邬师爷有事和三爷商量。”
一听说邬思道,弘时慌忙翻身坐起,匆忙穿上衣服,走出门去。
邬思道候在门外,见他出来,急急道:“三爷昨天就到了长沙,到现在还没见着人犯的面怎么成?咱们应该见见人犯。”
弘时点头道:“好吧!我叫人通知赵弘恩。”
早间放风的时候,曾静就感到今天的气氛不对劲。因为监狱里的看守一夜间增加了一倍,有些看守三两个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什么,当他走过时却都停住不说。
“敬卿,今天肯定有事情发生。”曾静一回到监房里就对张熙说。
“事情?”张熙头也不抬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能有什么事情,大不了要杀人喽!”
曾静脸上一凛,低低的声音道:“但愿不是杀人。”
张熙看他那种样子,心里便有些厌恶。平时师傅总是以反清复明的斗士自居,谆谆教导弟子大义为先,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但现在临到他舍生取义时,却是软皮囊一个。正胡思乱想,忽听狱卒在甬道喝叫道:“不许说话,待会儿有钦差大人来视察。谁不老实,拉出去砍头。”
张熙不以为然地道:“什么狗屁钦差,值得大呼小叫!”
曾静变了脸色道:“会不会因我们而来?”
张熙懒得理他,装作没听见。
大约一袋烟的功夫,忽听外面甬道里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从送牢饭的小窗口里可以看到戴着红顶子的清兵一队队跑过。脚步声过后,就听到有人大声喊道:“钦差大人到!”
曾静心里咚咚直跳,正惊慌间,外面又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跟着传来开动铁锁的声音。
监牢的门被推开,新任巡抚赵弘恩陪着弘时、邬思道、张千等人走进来。赵弘恩接任没几天,还没来得及到监狱巡视,因此还不认识曾静和张熙。便隔着栅栏问道:“谁是曾静?”
曾静吓得一哆嗦,脸色煞白,但头脑还清醒,一看对方的顶戴官服便知是新任的巡抚。忙用手撑起半个身子答道:“犯民便是。”
赵弘恩看了曾静一眼,又把目光扫向张熙叫道:“你就是张熙?”
“不是大爷,还会是谁?”张熙昂然答道。
“放肆!”赵弘恩气得大叫道,“犯逆死囚,敢对本抚无礼!”
“无礼?”张熙冷笑道,“你不过是满人的一条狗,谈什么礼?”
“你……”赵弘恩脸涨得通红,一时却无可奈何,只得恨恨地道,“告诉你,今天来的这位爷就是奉皇上旨意,专门押解你们进京伏法的钦差大臣……三贝勒爷。”
“哈哈哈……”张熙突然放声大笑,铁链“哗啦啦”地响着挣扎着站了起来。用手一指门口,骂道:“你们这帮清狗,能得意到几时。我汉人千千万,总有一天,你们会死无葬身之地。趁你们现在还活着,早些杀死大爷。是砍头还是活剐,大爷皱皱眉头不是好汉。”
弘时想不到他连捎带把自己也给骂了。气不打一处来。叫道:“来人,把这个狂妄之徒拉出去,打个半死再说。”
赵弘恩见钦差大人发话,正中心意。两旁的差役往里就闯。
“慢!”邬思道突然喊道。差役们一时愣住了。弘时不解地问道:“邬师爷,什么事?”
邬思道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皇上既是派三爷亲自押解人犯进京,必然另有用处。三爷要是把钦犯给打个好歹,怎么向皇上交差?”
“邬师爷说得对,”弘时用手一拍脑门子道,“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算了,便宜这小子一顿打。”说完,转身就要走。忽听有人叫道:“钦差大人请留步。”
众人回头一看,却见曾静不知何时爬起来跪在地上不停地向门口磕头。不用问,刚才那一嗓子准是他喊的。
弘时眼睛一瞪,怒斥道:“怎么,你也要辱骂本钦差?”
曾静脸上冷汗直冒,边磕头边哆哆嗦嗦地说道:“犯民哪里敢。只是有些话想向钦差大人讲。”
弘时扫了他一眼,面色严正地说道:“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曾静用脏兮兮的袍袖擦了一下脸上的冷汗,战战兢兢地说道:“犯民知道自己犯了大逆之罪,理应诛戮。但犯民真的是一时糊涂,铸成大错,如今追悔莫及。况且犯民认罪老实,供认不讳。求钦差大人看在犯民年老体弱、老实认罪的份上在皇上跟前给犯民求条生路。”
“老实认罪?”弘时冷笑一声道,“你真的那么老实吗?”
曾静张皇着道:“犯民每次过堂,都如实答对,怎么能不老实?”
“你没有供出后台是谁,你又是受谁指使谋反的。”
“后台?”曾静一脸的茫然。
“对,只有供出后台是谁,皇上方会从宽处置你。”
“真的吗?”曾静像是看到一线希望,“如果我供出后台,就可以从轻发落吗?”
“也许可能吧!”弘时的话模棱两可。
曾静却充满着希望,稍加思索便说道:“犯民愿供出后台。犯民的后台是甘凤池,就是他指使犯民谋逆的。”
“师傅,你怎么可以胡说。”站在一旁的张熙再也按捺不住,拖着“哗啷啷”响的铁锁链挪到曾静跟前,气愤地叫道,“甘凤池是名满天下的侠义之士,怎么会认识你?”
曾静却梗着脖子叫道:“敬卿,我没胡说,我真的认识甘凤池。”
邬思道闻听,脸色微变,怒喝道:“曾静,这后台有就是有,没有就不能胡乱攀扯一个出来哄骗钦差大人。”
曾静却咬死口道:“甘凤池真的是犯民的后台,他还在犯民家里住过几日呢。”
邬思道又是一惊,追问道:“甘凤池何时住在你家,详细说来?”
“犯民遵命。”曾静于是把甘凤池路过永兴的经过仔细地说了一遍。弘时听了不到一半就急了,说道:“好了,你的这些话到了京城再说吧,本钦差今儿是专门押解你们进京的。”
曾静定睛一听,顿时瘫倒在地。
第二天,弘时办理完一切交接手续,便准备押解钦犯回京。赵弘恩亲自带人把曾静、张熙从监牢里提出,押上两辆囚车。还专门从巡防营挑选出两百名精壮的官兵,由一名千总带队护送钦差到京城。
辰时刚过,人马起程。穿过监牢和巡抚衙门之间的巷道,拐入南北走向的建湖大街,直往北门而去。弘时回头一看,这可比来时壮观多了。因为多了两百名官兵和两辆囚车,队伍拖拖拉拉足有一里多长。这在太平年景可不多见,引得街上的行人驻足观看,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支人马出了长沙城,上了官道,逶迤北去。因为押解着囚车,还跟着两百名步兵,所以行动迟缓。辰时动身到了午后申时,这支人马还在洞庭湖边缓缓爬行。刚开始的时候弘时还没感觉到什么,骑在马上,悠闲地欣赏着两边的山水美景。但半天过去,就显得急躁不安起来,因为是按原路返回,那些风景大多都看过了。而且再美的风景也有看厌的时候。邬思道见他一会儿打马飞驰,一会儿又停下,便知他有些急躁。忙策马追上,跟他并驾齐驱。弘时叹息道:“照这样走下去,何时方能到京城?”
邬思道苦笑道:“至少要一个月吧!”
“这么长的时间,还不把三爷憋死。”
“三爷,您这样的急性儿,怎能出来办差事。您看人家宝亲王巡视天下,到江南转一圈回来,就得一年多。”
弘时一听到他提起弘历,满心的不痛快,叫道:“休提老四。三爷不跟他比。”
邬思道明白他的心思,一本正经地道:“三爷哪点比不得宝亲王,可惜的是没有抓住机会。”
“抓什么机会?”弘时莫名其妙地问。
邬思道故作神秘地说道:“机会就在爷的跟前。宝亲王这次出京巡视,至少要一年不在京城。岂不是给三爷极好的机会。只要三爷办好这趟差事。得到皇上的信任。皇上就会把差事交给三爷办。京城的大权就可以一步一步抓到手。”
弘时一听,他说的还真有道理,但自己仍没信心。摇头道:“一年?太短了,我能抓到多少权力。”
“那就两年。只要三爷愿意,奴才有办法让宝亲王回不了京师。”
弘时被他说得热血沸腾起来,咬着牙说道:“到了那一天,你就是天下第一功臣。”
邬思道明白他说的“那一天”指的是什么,会意地一笑道:“三爷,你一定是赢家。”
天色将近黄昏时,总算到了岳阳。岳阳知府带着一班子地方官绅把弘时等人接到城里,安置住宿。弘时虽然没走太远路,但在马上颠簸了一天,感到十分疲劳,连岳阳知府为他接风洗尘的宴会也没参加,就简单地吃点东西,回驿馆休息了。
次日起程前,弘时跟岳阳知府要了一辆马车,他是被昨天的马上颠簸累怕了。离京城路程远着呢,想快也快不了,干脆换坐马车,人也舒服些。岳阳知府为讨好他,特地把马车装饰得富丽堂皇,里面铺着厚厚的棉花。就是路面再差,人坐在里面也不觉得颠簸。
人马出了岳阳城,走了还不到三十里路,弘时一个人坐在马车里又觉得憋得慌,便一掀小窗口上的绸布帘子,向骑着马跟在身边的邬思道一招手叫道:“邬师爷,你也乘马车吧!”
邬思道忙摇头,对着窗口说道:“三爷的心意奴才领了,但奴才是什么身份,怎好跟主子乘一辆车。”
弘时伸出头来,笑道:“少来了,我什么时候拿你当奴才看?快上车吧!”说着,便向车夫叫道:“停车!”
邬思道知他出自真心,而且自己也真的累了。便跳下马来,将马交给后面的清兵,自己上了马车。
有人陪着说话,弘时觉得路上的时光好打发多了。两天过去,已行至河南、湖北交界。
行走之间,马车突然慢了下来,两人往窗外一看,只见山峰耸立。马车正在上坡。弘时问道:“这里是什么山?”
邬思道看着窗外答道:“快出湖北地界了。肯定是鸡公山。翻过这座山,就是河南信阳府地界。”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一阵马蹄声到身旁止住,车外传来张千的声音:“三爷,奴才觉得不对劲儿。”
邬思道伸出头来,不解地问道:“出了什么事?”
张千忙道:“奴才刚才看见几个行商打扮的人,骑着马越过我们,到前面去了。以奴才的眼力看,那几人都身有功夫,恐怕不是善类。况且这里山势险恶,地形于我不利。又是两省交界处,极易为逆党所乘。所以请三爷备加小心。”
邬思道这才注意到两旁都是悬崖峭壁,人马走的是两山之间的羊肠小道。如果逆党此时突然发难,后果不堪设想。忙向弘时道:“三爷,咱得加点小心着……停车。”
弘时却拉住他,毫不在意地说道:“怕什么,爷正想等他们来呢,也要抓几个逆贼带回京城向皇阿玛请功呢!”
邬思道不安地道:“万一逆贼势大,岂不坏事。”
“放心吧!邬师爷,天下承平日久,哪里会有成气候的逆贼。”
邬思道一想也是这个道理,连甘凤池、杨起隆这样的反清复明斗士都不在江湖露面了,还会有谁能劫走囚犯。
说话间,前头的清兵千总带着百十名兵丁已拐过山嘴,弘时二人乘坐的马车居中,后面是三名侍卫和一百名清兵押着囚车。张千行走江湖多年,一向谨慎小心。这时见地势险恶,早把心提到嗓子眼,一双眼睛不停地扫视着两边山上的一草一木。两只耳朵也竖了起来,留意着轻微的风吹草动。
前面的山路越来越窄,清兵仅能单队通过,弘时的马车通过都极为困难,所以走得很慢。张千跟在车后,不安地看着两边的山崖。但见山上野草青青,树木枝叶繁茂。山风吹过,树枝随风摆动,沙沙作响,似乎藏有千军万马。
张千正在暗自心惊,张万从后面赶了上来,眼瞅着他哥着急地叫道:“哥,不对劲,我们来时没走这条道。”
张千面无表情道:“还不是三爷的主意。”
这时张万旁边的一个清兵插话道:“两位大人可能不知道。进山之前,我们千总老爷跟几个过路的打听道儿,那几个人说从这条道到信阳要近一半的路程。千总爷就命小的请三爷的示下。三爷说当然走近路,所以就走了这条道。”
张千一听,心头一惊,急问道:“是什么样的路人?”
“骑马的行商。”
张千惊道:“又是那几个人。不好,快传命停下,原路退回。”
清兵得令,一个接着一个往前面、后面传出口令。但这支两百多人的队伍在羊肠小道上足有二里路长,口令也不能很快传到首尾。不知情的急着打听,队伍乱糟糟的。
正在这时,左边山崖上的草丛中突然扑楞楞飞起一群山鸟。张千眼尖耳灵,惊得大叫道:“山上有人,快躲开!”
话音未落,忽然几枝响箭飞来,紧跟着从山崖上滚下无数石头,像下雨一般,挟着风声砸向清兵。
清兵毫无防备,遭到突然袭击,一个个吓得抱头乱窜。但路两边全是悬崖峭壁,连个躲闪的地方都没有。一阵石雨下来,清兵死伤了过半。
弘时和邬思道乘坐在马车上,张千和张万的说话声他们听见了,心中也感到不对劲,正要下车,忽听张千大叫“山上有人”。弘时心中发慌。这时,一块磨盘大的石头飞来,正砸在驾车的马身上,马车翻倒在地,弘时和邬思道从车里滚了出来。
张千、张万见石头飞来,无处藏身,只得上窜下跳,左躲右闪。所幸没多久,石雨就停了。张千叫道:“快,保护三爷!”
弘时和邬思道摔倒在路边,所幸有那辆马车挡着飞来的石头,两人只是擦破点皮。弘时哪见过这种阵仗,吓得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张千、张万慌忙上前把他和邬思道扶起来,见两人无大碍,才放心。忽然,后面传来阵阵喊杀声和刀剑碰击声。四个人忽然想起后面还有囚车。忙往后看,只见身后五十多步远的地方,堆着无数的山石,足有两人多高,把两山之间的小路完全卡死。石头下面血肉模糊,全是清兵的尸体。石头堆里还不时传来呻吟声。喊杀声就是从石堆后面传来的。
张千、张万知道后面肯定是一场恶战,忙向前面的清兵喊道:“快,翻过石堆,保护囚车。”两人身先士卒,施展上乘轻功,几个腾跃便飞过石堆。前面的清兵惊魂甫定,忙跟着向后面冲去,到了石堆跟前,踩着石块往上爬。有不小心的,石头扒拉滚下来,又砸伤几个,折腾半天,总算有几个翻过石堆后面去。
弘时心里惊慌,见张千、张万弃下他不管,气得骂道:“该死的狗才,保护爷的性命要紧。”
邬思道忙安慰道:“三爷不用怕,盗贼是瞄着囚犯来的,不会杀到这儿来。现在是保护钦犯要紧,要有什么差错,爷的差事办砸了,皇上从此不信三爷的本事了。您在这里别乱动,奴才去那边看看要紧不要紧。”
弘时一听也对,第一次出京办差千万不能出差错。忙把身体往翻倒的马车里挪了挪,道:“快,你快带人去那边帮忙,不用管我。”
邬思道站起身,快步跑到石堆跟前,见几十名清兵正往上爬,忙叫道:“你们别忙,先扶我过去。”
几个清兵见是师爷,赶紧过来,搭成人梯,好不容易把他送到石堆顶上。邬思道往南面一看,那两辆囚车旁。有五六个蒙面人跟张千、张万、刚泰、石柱天和几十名官兵正杀得激烈。囚车后面的山路上,也堆着几人高的石头。两堆石头把这支队伍切作三段。首尾的清兵干着急也只能断断续续地翻过石堆增援。
邬思道踩着石头,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到了跟前,他向蒙面人小声亮明自己的身份,拿出随身携带的信物,日月旗,告诉其留下犯人,自己另外他用。蒙面人知晓了邬思道的意思,介意寡不敌众,就带着其他几个人撤走了。
张千、张万等人眼见贼人就要得手,却突然弃战而走。都觉得奇怪。但也暗自庆幸。贼人虽然人数不多,但布置周密。山路上的两堆石头就是明证。依这几个贼人的能力,绝不可能在片刻之间扔下这么多的石头。肯定是几天前就在山上布置好的石头阵,等囚车人马来到,突然放下,而且这几个贼人,个个武功高强,任务分得清楚,前后有阻截援兵的,当中有抵敌厮杀的,还有专门救人的。绝不是一般的山匪草寇。如果不是贼人自行撤走,今天这盘棋是输定了,恐怕还得搭上几个侍卫的性命。
张千、张万赶紧翻过前面的石头堆,去看弘时和邬思道,他们恐怕贼人另有图谋。石柱天、刚泰则指挥剩下的清兵救护伤兵,清理战场,保护囚犯,还得派人清理那两堆石头。忙得不亦乐乎。
张千、张万赶到马车跟前一看,弘时和邬思道正对面坐着说话呢。弘时一看他俩来到,忙问道:“那边怎么样?怎么没动静了?”
张万道:“贼人走了。”
弘时一听大喜,夸赞道:“几位不愧是大内高手,果然好本事,回到京城,我给你们请功。”
张千却没好声气地说道:“贼人是自行退去的。我们几个敌不住人家。可是不知为什么,眼见贼人就要得手,却突然退去了。”
“有这样的便宜事?”弘时张大嘴道。
邬思道扶弘时站起,掸掸两人身上的灰尘说道:“也许外面有官兵赶来增援,贼人得了消息才退走的。”
“不可能,”张千语气坚决地道,“这里是两省交界处,官兵不可能来这么快。”
邬思道扫视一眼四周,道:“先不管这些,赶快收拾一下离开是非之地。安知那伙贼会不会再来。”
弘时觉得有理,便一面派人骑快马先行通知就近的河南信阳府派兵接应,一面着张千、张万带残余的清兵清理路上的石头,以便囚车通过。忙活了好半天,总算清理出山路来。弘时、邬思道和四名侍卫带着没受伤的几十名清兵押解着囚车先行。清兵千总带着伤兵在后慢慢行走,等待信阳府的接应。
弘时的马车被飞石砸坏,只得骑马。经过这场惊吓,他再也神气不起来了,端坐马上,一言不发地想着心事。邬思道看着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就上前搭讪道:“三爷,想什么呢?”
弘时回头扫了后面的囚车一眼,蔫蔫地说道:“没劲。原想办好差事讨皇阿玛欢心,没想会出事。”
邬思道哂然一笑道:“爷,这算得什么。钦犯不是在您手上吗?只要能平安地到达京城,皇上肯定会说三爷有能耐。”
“可是张千说,贼人是自行退去的,安知他们不是另有图谋。”
“三爷甭管这么多,只说是亲率官兵击退企图劫囚车的盗贼同党,皇上怎么知道底细。”
弘时一想也是,就这么说。只要囚犯能平安到京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