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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汉市女人(3)

狄总停顿了一下,那是个明显的句号。于是方小姐开始提问。提问是女记者方小姐的强项。既要沿着对方的思路,在大脑曲曲折折的沟壑中,挖出更深层更宝贵的体验;又得不被对方所牵制所迷惑,而是挖掘疑团消除疑团,一丝丝剔去芜杂的材料,最后把那根主脉剥离出来,再将所有的毛细血管与之贯通。方小姐于记者这行时间并不算太长,但她觉得这是自己干过的工作中,最为得心应手的事情。她喜欢同各种各样的人谈话,只有在与人交谈的时候,城市才呼吸着。

她感觉出狄总对她提出的那些问题开始发生了兴趣。脸上最初那种带有戒备的线条,正快速地变得柔和而明朗。狄总似乎渴望某种表达和阐释,她避开了刀刃,委婉而巧妙地绕过雷区,再作出回答,让人觉得她已尽了最大的诚意,但她必须将那些最要害最核心的症结,留待你自己慢慢去体味。这样,在最初有些生硬的感觉里。狄总的语音就透出了一种富有弹性的韧劲。

方小姐不觉对狄总本人产生了一种好奇与好感。

严格说,狄总像大多数事业成功的女人那样,长得并不漂亮。但却有一种耐人寻味的气质,从她丰满的身材上洋溢出来。那天狄总穿着一身浅棕色的西服套裙,露出胸前咖啡色与淡黄色小碎花相间的真丝衬衫衣领,卷曲的长发随意地盘在脑后,一只与她衬衫衣料花色几乎完全相同的发夹,十分鲜艳醒目地点缀着。没有多余的首饰,只是在耳垂上,嵌着两粒淡黄色的琥珀。里面有隐隐绰绰的花纹浮动,就像她的眼睛,看上去很有内容。

简练而雅致的职业女性风格。单单是那件衬衣和发夹的颜色和谐,就得花去多少琢磨。方小姐在心里感叹。妆也化得恰到好处,不留意或是不懂行的人,几乎就看不出来,而这种合而不露的修饰,才是一种真正的讲究呐。需要审美的品位、知识和时间,当然最重要的,手头还得有较为宽裕的人民币。那个瞬间她几乎很快改变了自己以往对那些所谓“女强人”的偏见。在这位狄总面前,她甚至觉得自己像一只尚未长成的丑小鸭。她无法确认狄总的年龄,但女人若是活到狄总这分上,大概也不枉为一个女人了。

那一刻方小姐有些走神。这位狄总在她的来访后面所呈现的背景色彩,恰恰触动了方小姐内心最为苦恼而又矛盾的一份心思。

方小姐承认自己一直渴望做一个成功而又不失魄力的女性。但她磕磕碰碰走到昨天,终于明白在女人的成功与魅力之间,如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她的目光扫过都市的人群,瞥见那些成功的女人,便失却了先前的可爱,而可爱的女人,天生注定她们无法成功甚至不屑成功。所以最后那些成功的女人,总是让男人敬而远之、望而生畏。男人们永远都在追逐着必得依附于他们的女人。女人因依附而可爱,女人一旦不依附,那可爱又由谁来欣赏呢?

方小姐不喜欢没有男友的生活。而与男友们的自由相处的第一要素,是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窝,男友与房子,是与“家”决然无关的一种概念。多年来,她为房子所困,失去了拥有更多男友的机会,所以她也许宁可放弃成功,但不能够放弃那些成功的女人所拥有的金钱。她仍然盲目周旋于一个个男友之间,恰如她每日周旋于都市的新闻垃圾之中。

后来她便有意无意地向狄总谈起了那个关于女人的话题。

事隔多日后,她仍不明白,狄总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个话题刚一开场,就被她客气地打断了。她又谈了些别的什么,无关紧要的什么。她依然彬彬有礼,但在方小姐看来,狄总就像忽然间披上了一件斗篷,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在她脸上重新绷紧的微笑中,方小姐读出了秋总内心难以掩饰的傲慢……

最后狄总站了起来。她让秘书小姐拿出一张请柬,邀请她下个周末来参加公司的庆典活动。然后吩咐派一辆公司的轿车,把方小姐送回家去。

那只大红色的信封曾让方小姐的眼睛亮了一亮。她以为那是一个红包。采访最后毕竟得落实到文字,宣传效果的好坏,应该说是狄总有求于她。在方小姐的采访活动中,对此类红包她总是来者不拒。这是她每个月用以添置服装化妆品等等女性支出的主要来源。但遗憾的是,眼前这位光彩照人的女企业家,全然没有那个意思。

但第二天,狄总竟然亲自给方小姐打了电话。她在电话中强调说,希望方小姐一定排空来参加周末的活动。那天的采访,她本人对方小姐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因此,周末那天,她将有一个重要的事情,想同方小姐面谈。请她一定来。

语气间,似有一点神秘。偏偏不愿说破究竟是什么事。

什么事呢?这个电话,很让方小姐费了一番猜测。

也许正因为如此,方小姐今日出席狄总主持的招待会时,便得格外留神、分外小心。自尊也好虚荣也好,女人在另一个比她更强的女人面前,即使她口袋里只剩下了最后一分钱,即使她再需要帮助,也绝对不能让对方察觉她的窘迫。

方小姐站在琳琅满目伪女式挎包柜台前,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牛皮猪皮羊皮仿羊皮山羊皮绵羊皮方形圆形椭圆形梯形锥形三角脑……棕色蓝色黑色箱红色墨绿色米色乳白色即便是棕色也还分为深棕浅棕偏红的棕偏黑的棕艳丽的栋和沉闷的棕……

还有长带短带卡口金黄还是银白内里三层五层以及带一道拉链还是带三道拉链……

每一种式样细细观赏,方小姐倒抽一口冷气,脑子顿时有些发晕。

款式颜色质地还有价格。她的目光久久审视着各种不同的货物,忽然发现这种种因素想要集中在某一只坤包上,搭配得天衣无缝恪尽人意,几乎没有可能。款式满意颜色却不妥质地精良而价格实在太贵价格合理可款式不合适颜色柔美但质量却不敢恭维……

再说,还得考虑怎么同服装搭配呐。一种颜色往往只能配一种服饰啊。

方小姐怔怔地站着,在柜台前陷入了突然而至的困惑和茫然。

就在她愣征的那个瞬间,有很多男人从挎包里钻了出来……

高大威猛的深沉冷峻的温存憨厚的精明狡诈的风流传说的畏缩水地的还有俊美的丑陋的得意的潦倒的狂傲的谦恭的还有学者商人艺术家官员大款小款……她试过很多但投有一个令她真正倾心,唯独那个作曲家西希,爱过却又爱得那么失望。好像曾有一个叫老安的中年男人,那个寒冷的夜晚,他骑士般的侠义风度曾使她差点入迷。然而绅士的外表里面,却是一场俗不可耐的交易。过后再想起他气喘吁吁的那些俗话,真让她忍不住喷饭。老安虽然****强旺,但若是给她做性伴侣,怕也是不合格的。男人再坏再色再不成气候,也不能像那个老安似的,除了上床便再无半点情趣。又还有像布工那样的单身男人,就算他是一座尚未开掘的富矿,那矿藏却埋得太深,她可不愿花费转瞬即逝的青春年华,去开采它的未来。那么既然她不想在此投资,又何必去招惹他胡思乱想呢?得罪也就得罪了。她眼下急需的是一座露天煤矿,煤层厚而煤质优良,开采又极现成,铲斗一撮就装车的山。

可供选择的东西太多时,居然与无可选择时一样的结果:没有选择。

方小姐的眼前,迷迷蒙蒙的一片混噩。

她忽然把手里揣摩多时的一只精巧黑包往柜台上一推,

“今天晚上您真漂亮,显得特别年轻。”方小姐对狄总说。

“您也是。您好可爱呵。”狄总很高兴的样子。“您来了真是太好了。”

方小姐从她的牛仔包里,拿出一叠报纸,说:“报道出来了,给您带了几份。”

狄总将标题扫了一眼,没有再看。却往后退了一步,避在灯角的暗处,对方小姐浅浅一笑,说:你来得巧,这会儿倒正有个空当,我们这就谈谈,好么?等一下酒会正式开始,我怕就忙不过来了……

方小姐矜持地点点头。她不想让狄总看出来她也同样迫切。

后来她就听见狄总说,她公司目前的经济效益仍在持续上升,业务量日趋繁重,她急需增加秘书,尤其是得力的秘书,可以兼管公关。而原来的那位秘书小姐已派驻香港,她多方物色,遍寻无着,有很多女孩子应聘来考,却没有特别合适的。情急中,忽然就想到了方小姐。她和方小姐虽然接触不多,但谈话中发现她有一种潜在的资质,尚未有效地开发利用起来。方小姐假如愿意到公司来,她不仅感到十分荣幸,对方小姐本人来说,可能也是一次极好的发展机会……

狄总的娓娓的言谈中,却有一种居高临下、不容拒绝的语气。虽然她始终用赞赏和欣悦的目光望着方小姐,方小姐仍然觉得哪儿有些不自在起来。

最后狄总轻轻说:“至于你的工资报酬,我愿意高于本公司一般职员的标准。我可以告诉你的是,这大概将是你目前工资以及加上其它额外收入的5倍以上。”

方小姐睁大了眼睛。她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都绷直了。

然后她悄悄咽下了一口唾沫。

狄总伸出手,亲切地把她额前的一缕碎发撩起,扶住她的售货小姐说了声谢谢,转身匆匆离去。

上帝造人时,显然缺乏敬业精神,常常偷工减料,粗制滥造全然不像天上的那些星宿,无论发光和不发光的,入了夜,每粒都晶莹闪烁。

而天下的男人和女人,也许都只是些盲目空转着的卫星,在自己早已注定的轨道上,围绕着另一颗事实上并不存在的行星盘旋。那颗行星却又追逐着更遥远更壮丽的恒星,周而复始,勾出一幅虚妄迷幻的星图,替都市的人们消遣……

天色刚刚暗下,街灯已迫不及待地亮起,敞开了不夜之城的大门。

方小姐觉得自己像一粒漫无目标的流星,淹没在都市的辉煌里。她出现在银河大饭店的门。时,已换成一身牛仔装束。浅蓝色的弹力牛仔裤,配一件精工制作的楼空牛仔背心。脚上一双旅游鞋,肩上随意地搭着一只牛仔背包。看上去精神振奋。她明知道这身服饰不适合今晚的场合与气氛,但她偏喜欢以与众不同的风格来出奇制胜。当然,还为了那只最终没买成的坤包。

绚丽的灯光下,她看见狄总正站在饭店门口迎候客人。

这一晚,狄总穿着一条淡紫色的羊绒长裙,那紫罗兰色冰一般柔软垂坠,不经意地勾勒出她身上优美的线条。平绒衣料一眼看去就是高档优质的,薄而轻盈,有滑润的丝绸效果的长低开领,托出她颈项与胸口白皙的皮肤。她几乎什么首饰都没佩戴,只是在羊绒裙的领口上,缀着一只硕大的紫水晶胸针。那若有若无的亮光时不时幽幽闪烁,为她染上了一层暖色,使她的整个脸都变得生动起来。方小姐到得似乎晚了些时,客人入席的高峰已过,恰好台收上寥寥无人。说:不急于回答我,你考虑考虑。但我想听到让我满意的回答。

这天晚上的谈话如果就到此为止,方小姐将会度过一个无比兴奋激动也无比美好的夜晚。然而接下来发生的那些事情,却在很短的时间里,改变了一切。

一辆奔驰而来的摩托车,箭一般窜到了饭店门口。一个戴着白色摩托车头盔的男子,从车上急急地跳下来。他把车往门边的一台阶下一甩,便直奔大堂而去。他走得很慌乱。但方小姐还是看清了——那是西希。

在银河大饭店遇见西希,本没有什么奇怪。但令方小姐吃惊的是,当西希刚一露面,狄总便匆匆对她说了声再见,眼里掠过一丝微妙的欢愉,然后紧随西希走进了大门。

那种急切而温柔的眼神,方小姐懂。

隔着几乎透明的玻璃门,在空旷的过道上,方小姐依稀看见两个渐渐靠拢的身影。西希把那只修长而潇洒的胳膊,揽在了狄总的腰上。

那晚的自助餐极其丰盛。方小姐觉得自己饿极了,但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吃了些什么。

一直到狄总宣布庆典活动开始,并介绍了今天晚上的庆典内容,方小姐才大梦初醒地发现,原来舞会已被取消。代之以舞会的,是青年作曲家西希的作品演奏会。将由市歌舞团乐队,演奏他的一首交响乐新作《银河》。

她本想吃了饭就赶紧离开这儿。但她确实很想听一听西希的这个作品。举办一场非赢利性音乐会,没有经济赞助根本不可能,今日难得一遇,而真正的音乐欣赏,必须依赖现场的那种氛围,一旦错过,听录音带就大为逊色了。

她离开他的去年冬天,“银河”交响乐刚有了第一乐章。她无法知道西希后来的灵感,是从哪颗星上接收来的。

方小姐找了一个不引人注意的位置,悄悄坐下来。

大厅里依然人声纷纷。她感觉到有束滑腻腻的目光,从侧面的座位上递过来。她没动身子,只是将眼角的余光往那儿瞥去。她看见一身考究的西装和油亮的头发,还有一张笑眯眯的胖脸。她觉得此人面熟,却忘了他叫什么。不一会他身上发出一种蝈蝈的叫声,他展开手里的电话机开始讲话。方小姐忽然想起来,原来这个人就是老安。

她回过头去,冲着他嫣然一笑。

有两个人从她前面的座位上站了起来。离席而去。那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那女人穿着一套颜色极为鲜艳的扎染套裙,图案和款式却有些不伦不类。只是她没戴任何首饰,算是将刺眼的色彩抹淡了些。她一边错开着座位上的人腿,一边对后面的男人嘀咕:明明说是舞会,怎么又开上音乐会了,真没劲。后面的男人似乎不大情愿地跟着,眼睛却瞄着老安。后来他们走到了狄总面前,好像是说了些什么,彼此都笑着,很有礼貌地握了握手,然后一前一后地消失了。

音乐响起来的时候,方小姐斜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那个时刻,世界都已沉睡,都市的喧哗被音乐的雨帘隔断,净化为一片宁静的太空。宇宙亘古,原本万籁无声。一团团气体与尘埃在深不可测的渊救中涡旋、升降、膨胀、聚合;它们彼此渴求着企盼着对话,微弱的声音以光年的速度传递,那声声探询与问候掠过长空,星系间从此有了音乐的颤动;它们翻滚着战栗着,偶尔脱离了自己原有的轨道而侵入了对方的空间,于是摩擦、纠缠、崩裂、分离、坠落、爆炸;无垠无际的银河星云,从此充斥着光与声的暴力,日冕银晕还有强烈的星际耀斑,交替变奏着永恒的怨仇与绝望……

弦乐的滑音,一颗星一颗星地变化着,断裂、阻隔、有悬空感……西方的打击乐和中国腰鼓的融合……这一小节表现了极度的不和谐,狂躁而迷乱,互不关连;每颗星都是一个寒冷孤独的个体,虽然彼此的光芒可以互相照耀,但它们老死不相往来……星回石移,只是没有鹊桥……

两行冰凉的泪,似琴的颤音,沿着她的面颊,簌簌下滑……。

她不知道音乐会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她只是听见了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然后是一片嘈杂的人声,如铺天盖地的阴云,覆盖了她湛蓝色的天空。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大厅里的人走得空空,只剩下乐队正在收拾乐器。没有狄总,也没有西希。

她背上她的牛仔挎包,快步走了出去。

她想也许应该向狄总告别,顺便对狄总说一声,她已经作出了决定,她暂时不会到她的公司来当秘书。如果狄总需要解释,她会直言相告:她历来不习惯在女上司的手下工作。狄总也不例外。

她当然没有必要对狄总说明:其实,真正的竞争是在女人之间进行的。女人的竞争对手,只能是女人自己。

当都市的女人重新回归女人之时,都市已失去了男人。

她不需要狄总为她提供的机会。她的竞技场不在这里。

她用目光寻找,但在互相寒暄着陆续退场的客人中,仍然没有看见狄总。

她走出了饭店的大门。发现地面上湿族流的,天空中飘着雨丝。

她在台阶上站了一会,犹豫着是不是该打一辆“的”走。

忽然就从刚才西希扔着摩托的那个角落,她听见了西希的声音——……

“应酬应酬!我知道你一直在忙着应酬!你那些无聊的客人那些人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音乐!让我给他们演奏白瞎了我的时间,糟蹋了我的银河!而你,你根本就没仔细地听我的银河,你一直在同那些聋子们周旋,那全是一帮聋子!你懂不懂……”

一条浅紫色的羊绒长裙的背影,在雨丝中默立。

方小姐不想在这里久留。排队等“的”的人很多,她急急走下了台阶。

袅袅雨丝在大厦霓虹灯的光亮中,千条万条熠熠生辉,像五彩缤纷的焰火。

一辆摩托车轰鸣着从她身后赶上来,在她身边戛然停下。西希掀起摩托车的头盔,懒洋洋地对她说了声:上来吧,我送你。

她摇了摇头。

摩托车溅起细碎的水花,轰然远去。

漆黑如墨的夜幕中,没有一颗星星。但她知道那银河依然存在并永远横跨天穹。世间的许多男人和女人,将隔银河而相望,却极少有人能够逾越。

雨下得大了,一辆辆出租车从她身边驶过,满载,招手只是不停。

她把牛仔包顶在脑袋上挡雨。她想自己的这个样子,一定很像当年降落了陨石那个地方的朝鲜族女人。

方小姐自己也不明白,她出门怎么总是遇到坏天气。

月亮归来

那一刻女儿在人群中,突然就冒出一句话。这声音直捣他的耳膜,心猛地颤了颤,紧接着身上一阵燥热,脑门沁出一层汗珠,低头就看见自己手上的青筋都鼓暴起来。

咱们走吧。他轻轻拽了拽女儿的小辫。他想还是尽快离开这儿算了。

女儿扭扭身于甩开他的手。自从他们在湖边发现了那些小野鸭子,整整半点钟,女儿一直守着草滩一动不动。人渐渐多了,过路的、晨练的,岸边围成了人圈,声音就高一阵低一阵的兴奋热闹。他没有注意到女儿究竟是怎样介入了那些人的谈话的,他知道自己只想快点走开。

他扳住女儿的肩膀,晃了晃,想催她走。那会儿女儿终于转过脸来,她的眼睛如同映着霞光的湖水一波一波放光,她冲着他又一遍大声地重复了那句要命的话:

爸爸你是不是说过你吃过天鹅肉是真正会飞的天鹅这是真的对吧?!

你胡说些什么呀!他用很粗的噪门吼起来。一把将女儿拎出了人群。如果在家里,他真想给她一家伙。他觉得自己从脖颈到脚跟都在发烧,怕是连脚趾都红透了。

那只发黑色的母鸭仍然浮游在离草滩不远的湖面上,警觉地转动着脑袋,奋力划动的脚掌,不动声色地在水面上留下银亮的三角形波痕。一群毛茸茸、灰秃秃的小鸭子寸步不离地紧随其后,它们那么轻那么小,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只飘落在水上的毛粟壳。

回城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在一个春天的早晨,看见那些从北方飞回来的野鸭子,居然在公园人工湖的草滩里,孵出来这么多的小野鸭。当他第一眼发现它们的时候,他忽然嗅到了从遥远的荒甸和野滩上飘来的青草的气息。这种混杂着泥土腥臊和草叶微甜的气味使他振奋也使他颤栗。他察觉到自己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一道白光从头顶掠过,隐入无风无云无声无息的蓝天,四下左右空无一物。

他久久地站在那棵松树下,隔着松针细碎的新绿,躲躲闪闪。地眺望着湖面。刚才的燥热已渐渐退去,他知道自己有些失望也有些怅然……六只、七只、八只、九只……爸爸,还是九只,我没数错吧?

他屈下一条腿,半蹲在女儿面前,张了张嘴,很费劲地说:

记住,以后再不要对别人讲爸爸吃过天鹅肉的事了,好吗?说完这句话他就赶紧站了起来。他不想让女儿接着问为什么。曾经很骄傲也很激动地给女儿一遍又一遍讲述的知青故事,突然连他自己也怀疑起它的价值。

为什么?难道那不是真的吗?女儿果然问,女儿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提问的机会。

故事中的他和他的“战友”们,都是呼风唤雨、英勇无敌的好汉。他在那个地方呆了整整九年,单调的业余生活中唯一的刺激就是打猎。但无论撞在他枪口下的野兔大雁狍子旱獭曾有过多么辉煌的数字记录,这一生中,最惊心动魄的,还是那道划过长空又坠入湖滩的银白色的弧光。他的心好似被什么东西抽打了一下,隐隐地作疼。他闻到了聚集在苇丛和湖荡上空辛辣而浓重的血腥味,经久不散。他似乎又看见了那两只雪白的天鹅,睁大着绝望的眼睛,在他脚边绵软地垂下头去,嘴里温热的气息顺着枪筒,传递到他冰凉的手上……

那一次,是老四软磨硬泡拽着他去的。老四早已在那一带转悠琢磨了好些天。他和老四穿着水裤,蹚过没腰的沼泽地,悄没声儿地潜入苇荡深处时,果然一眼就发现了那个硕大的天鹅巢。当时他惊诧得差点连呼吸都停止了。

他从未见过这么大这么高的鸟巢——它稳稳地架设在密密匝匝的苇丛中,一层叠一层的干芦苇,错落交叉地将它托举起来,离地面约有半人高。鸟巢本身也用芦苇杆精致细巧地编织而成,呈现着一种素洁而温暖的淡黄色。微风掠过,苇墙在风中起伏,延宕出一浪一浪深沉的姜黄,那巨大的天鹅巢,便像一只停泊在苇荡中的小船,让人看了心里舒服得发慌。

那会儿他抓着枪把的手簌簌地直抖。他对老四说我们还是回去吧。老四伸出一条腿将他绊了个趔趄,又顺势在他脚上踢了一下。后来他们就在苇丛里趴了下来,他们几乎在那儿守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太阳快要沉入苇荡时,那两只雪白的大鸟,才如同玉簪似的新月灿然从空中升起,紧接着,又似两道闪烁的流星在苇丛中蓦然降临,银色的亮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他听见枪响,听见有东西重重地坠在地上的声音。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它们带着体温的身子就软软地躺倒在他的脚边。老四用的是基干民兵的半自动步枪,哑着嗓子对他说:瞧瞧,一对儿!

那天晚上连队宿舍里萦绕着他从未闻到过的香味,灯火亮到半夜。差不多的人都喝醉了。老四把最后一滴二锅头倒进嘴里时,仰在炕沿上醉醺醺地嚷着:宁吃飞禽半口,不吃走兽一群。吃过天鹅肉,咱这辈子,值了!

第二天中午时分,他昏昏沉沉地醒来,望着一地的碎骨残渣,他的眼前闪过那只白色的大鸟临死前忧伤的眼神。一片银灰色的细绒毛在阳光下的尘埃里如幽灵般飞近他的嘴唇,他突然觉得有些恶心。似乎想吐,一阵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后来的许多年里,他老有一种被什么东西卡住喉咙的感觉。这种感觉最初曾使他骄傲,在骄傲和炫耀的心情里,他给妻子女儿讲那个射落月亮的故事。然而更多的时候,他开始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日复一日,就连拿起羽绒服都使他产生一种负重的感觉。

为什么?爸爸为什么不要对人说你吃过天鹅……

快走快走!他突然粗暴地一把拉起女儿就走。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坏透了。

女儿一边磨磨蹭蹭地走一边仍转过身于去回望湖面上的那些野鸭。他没有回头,恶心已经被另一种潮汐般涌涨的耻辱感所淹没,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对九岁的女儿说清楚这些……

他独自一人久久地在湖边徘徊。

那些小野鸭子在两个星期的时间里,已长成紫圆茄子般大小。灰黑色的绒毛变得浓密而厚实,扁扁的小嘴一撅一噘地开始在浑浊的水里寻找食物。有时它们在母鸭的带领下,摇摇摆摆地走上岸边的湖滩里,用湿滚滚的小嘴慌慌张张地叨啄青草。周围任何一点异常的动静,都会使它们惊恐地缩成一堆,或是噼噼噗噗地逃进水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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