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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血雨腥风度人生

人生应是一支歌。他的人生,就像他致力挖掘的煤一样,是燃烧的人生,奉献的人生……

之一受命于危难之际

胡世昌没有想到在他54岁的时候会重新挑起搁置了近30年的担子。30年来,历史给人们带来多少意外的纷扰,开了多少严峻的玩笑啊!在人生的长河中,30年前的往事也许早应该成为过眼烟云,让岁月的风沙去深深埋葬。然而胡世昌无法忘记那一段在他人生旅途上打下深深印记的坎坷岁月……

那是这样的年代:勒紧裤带唱高调,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胡世昌记得1956年腊月那个寒冷的没有阳光的晌午,他就是在那个晌午,在大炼钢铁的火炉旁被公社书记捎来口信任命为三洞水村党支部书记的。

那一年他23岁,早在这之前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是凭着-个放牛娃出身的经历和一个共产党员的责任从前任支书肩上接过这副千斤压顶的担子的。那时候正是大办钢铁的火热阶段,家家户户的铁锅、炊壶,凡是能煮饭烧水的铁具都被集体收缴炼了钢铁。全村一千多号人就全指望村里那三个连在一起的“共产主义”食堂了。而老支书移交给他的“共产主义食堂”的全部财产,除了事务长老张平时偷偷节省的一斛二升包谷面而外,能够进肚子的就只剩下三缸清水了。

很明显,他是在全村人住火断餐的时候当上这个支部书记的,而老支书也正是在这个时候被重担压垮的。当老支书含着热泪把这副沉重的担子移到他肩上时,抓着他的手说:“世昌,你是三洞水最年轻的党员,从现在起,我把一千多口人的命根子交给你了,你要稳重啊……”

胡世昌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惶惑,他问老支书:“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下台?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乱摊子扔给我?你不也是共产党员吗?!”老支书长久地沉默着,树皮般粗糙的脸庞上老泪纵横,好久好久,他说:“孩子,我快六十岁了,支撑不住了呀!我不能眼巴巴看着全村子人跟着我这把老骨头去逃荒要饭,去个找死……我对不住乡亲们,我不配做一个共产党员呵!”

泪水刷地涌出胡世昌的眼眶,一种悲壮但却十分神圣的责任感涌上他的心头,他使劲抓着老支书的手。坚定地表示:“老书记,你放心吧,我胡世昌就是撕掉身上的皮肉每人吃一口,也把乡亲们带过难关!”

“这就好!这就好!”-丝欣慰的笑纹挤上老支书的额头,他匆匆离去了。但老支书临转身时投给胡世昌的那充满感激、充满希望的最后一瞥,却永远留在了胡世昌的灵魂深处。

望着老支书踉跄远去的背影,胡世昌心头涌起无边感慨……

这副担子的确太沉太沉啊!致使胡世昌这个铁塔般壮实的汉子在挑起它的时候,竟蹒跚起来,有一种骨架就要崩溃的感觉。

第二天开早饭的时候。他走近集体食堂,第一次以一种特殊的眼光去关注眼前的场景,那是怎样一幅场景啊!

食堂门前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人群吵吵嚷嚷,哭哭啼啼,有的喊:“老张,再不端饭来我就给你把食堂砸了!”有的喊:“喝半碗糊糊叫我们怎么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而那些挤不进人群里去的老人和小孩,则蹲在一旁用舌头舔着碗边,用筷子敲着碗底……

胡世昌的心在撕裂,刀剜一般难受。当他走近人群的时候,人群一下子寂静了,但无数双直视着他的饥饿的眼睛却在无声地呼喊:书记,我们饿啊!我们要吃饭!

胡世昌默默地穿过人群,走进食堂,事务长老张和两个炊事员正坐在灶门口偷偷地抹眼泪。见他进来,老张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腿,仰起泪麻麻的脸,说:“不得了哇,快饿死人了!书记,你快想想办法吧……”

“不要哭,不要哭!”胡世昌扶起老张,这么说着,自己眼里却汪满了泪水。他问老张:“能不能想办法坚持一天,最多两天?”

老张说:“能进肚子的都进了,没办法可想了。”

“能不能再挖点野菜?”

“哪里还有野菜!这山上山下只要毒不死人的野菜都挖光了。”

“那么……”胡世昌没话说了,他抬起右手,使劲用指头敲打着额头,“那么宰牛吧!”

说完,他径直走出去。穿过门前拥挤的人群时,他哽咽着说:“大家帮老张去宰牛吧,把饲养场里两头老了岁口的花牛先宰了,度上两天再说!我这就去弄粮食,弄不到粮食我就不回来见大家!”

人们默默地望着他,望着他涉过门前的小溪,爬上盘山的小路,突然有人在他身后喊:“书记,你还没吃早饭哩!”

他没有止步,也没有回头。东升的太阳将金色的光芒投射到他宽阔的背上,他匍匐耸动的背脊,渐渐在无数双凝视着他的泪眼里变成一座山梁,一座遮风挡雨、坚实可靠的山梁……

胡世昌径直来到公社。他是来找公社要“供应”的。那年月,一个基层干部能不能受到群众的尊敬和爱戴,就是看他有没有本事从上面要来“供应”。

胡世昌走进公社,他看见公社主任正站在一条板凳上吭哧吭哧往墙上钉着铁钉,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一块嵌有“超产奖”奖状的长方形奖匾挂到墙上。

见他进来,主任从板凳上跳下来,乐呵呵地握住了他的手。“祝贺你呀小胡,双喜临门哩!”

胡世昌以为是有了供应指标,激动地连声说:“谢谢,谢谢!我就是为这事来的。”

“好好。来得正是时候,正急着派人给你送去哩……”主任说着,伸手拉开抽屉,取出一张奖状递给胡世昌,“祝贺你呀,上任第一天就领奖状!”

胡世昌莫名其妙,好奇地问:“主任,你这是干什么?”

“你不是来领奖状的吗?我们公社今年创了高产,县里发了奖状,你们大队亩产翻过800斤大关,公社当然也要给你们发奖状。”

胡世昌目瞪口呆,一把将奖状扔到地上,一字一顿地说,“主任,我是来要供应的。我们大队快饿死人了!”

主任似乎并不吃惊。只是平淡地揶揄地问:“怎么,你们大队不是亩产翻过了……”

“那是他妈吹牛不报税!”

“小声点!小声点!”主任见他大声嚷嚷,急得脸上冒出虚汗,“现在是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年代,说这样的话是要犯错误的。你可是刚上任的支部书记呀!”

刚上任的支部书记感到迷惘,对“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这个新名词不甚了解。作为一名党员,他哪一天不在盼望进入共产主义?哪一天不在梦想置身富饶美丽的天堂?然而现在……却是要跑着去!而且是勒紧裤带跑着去!难道虚报产量、欺上瞒下就是朝共产主义“跑步”?难道忍饥挨饿、度日如年就是进入共产主义?不!马克思恩格斯提出的共产主义理论不是这样的,真正的中国共产党人追求的目标不是这样的!

“我看这共产主义还是走着去实在些,还这样跑下去,跑不到共产主义那里,就先跑到马克思那里去了……”

胡世昌似乎并不怕犯错误。

这时公社书记进门来了。看见这位“提拔”他的书记,胡世昌心头就充满了愤懑和忧郁。

“哟,是小胡呀,刚上任就来汇报工作了?不错嘛!”公社书记热情地向他伸出了手。

胡世昌平静地说:“书记,我是来辞职的!你给的这官我当不了。”

“为什么?”

“我不会吹牛拍马屁!”

“你说啥?”公社书记困窘地把烟卷举在空中,怔住了,但很快又在空中划一个圈儿,说,“怎么能这样说话?谁叫你吹牛拍马屁了?你可是个共产党员呀!”

“正因为我是个共产党员,我才有责任为三洞水一千多人的生命负责!书记你知不知道,我们食堂里揭不开锅了,一千多口人饿得哇哇叫啊!可你们倒好,还在一个劲地催着报高产!还在为闹饥荒的大队发奖状!鼓励他们打肿脸充胖子,勒紧裤带喊高调……你们当然不愁,端着国家饭碗,旱涝保收,可那些挖田刨地的老百姓呢?!书记你下去走走、看看,好好想一想,再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哇……”

胡世昌说不下去了,泪水再次盈满了双眼。

屋里一时间陷入沉默。

公社书记咝咝地吸着烟,在地板上来回踱着方步。主任则急得不停地用手绢擦着脸上的虚汗。

“你们三洞水有多少人叫喊粮食问题?”书记吸完一支烟,打破了沉默。

“有肚子的人都在叫!”

“这么说,三洞水的粮食是有点紧张。”书记避开了胡世昌的黑沉沉的眼睛,像在自言自语,“可眼下不好办啊,不是我不愿向县里要粮食,只是这产量报上去了,奖状也发了下来,不好开口啊!”

“你不好开口我去开口”胡世昌沉声说,“只要你开个证明,证明我们眼下的困难。我去找县里,县里不管,我就去找省里,省里不管,我就去找中央!我不相信共产党就扔下老百姓不管?”

胡世昌这番话是专门说给公社书记听的。潜台词是:你要是今天不给我粮食,我就去告你!告你弄虚作假、坑害百姓!看你这顶乌纱帽还能戴几天!

公社书记转眼直视着胡世昌,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心里在想,他怎么不加考察就提拔了这么个“拼命三郎”!他一点都不怀疑这个站在他面前的紫胀着脸、喘着粗气的小伙子说的全是真话。他心里十分明白;如果胡世昌真照他说的那样把漏子捅到县里、省里,那他这个公社书记就不好当了。他不免感到困惑,凭着以往的经验,无论提拔了谁,不说送多少礼物表示感谢,起码也得在他面前唯唯喏喏,说上几句好听的。可是这个胡世昌,竟然一上台就和他拉开了唱对台戏的架式……现在他懂了,三洞水的老支书为什么在下台之前一天跑两趟公社,就差点跪下来求情要求提拔胡世昌顶他的班的用意了……

公社主任不愧是跟随书记多年的心腹,他锐利的目光穿透了书记的思路。于是他踱到胡世昌身边,悄声提醒道:“小胡,现在当个干部不容易,要识时务啊!”

“我只要粮食。”胡世昌也悄声说,“只要有粮食,我什么也不说。”

“要是没有粮食呢?”

“那我就豁出去了!”

“你呀你呀……”主任还想说什么,书记的眼色制止了他。

胡世昌淡淡一笑。他知道主任没说完的话是什么。无非是想告诉他:你是公社书记亲自提拔的,人不能忘恩负义呀!要是和公社书记对着干,那你这大队书记恐怕就当不长……

他压根儿就没想过现在自己是不是大队书记,也就更没想过这书记当不当得长。他只知道和他相濡以沫的父老兄弟姐妹们断粮了,作为一名举着右手在党旗下宣过誓的党员,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朝夕相处的乡亲们去逃荒要饭、去饿死!

他不能无论是作为一个普通人和一名党员,他都不能啊。

满世界在他眼前只有两个字:粮食!粮食,狗日的粮食啊!

他突然感到烦躁。无数根即将断裂的生命之线在扯拽着他的心肝,他听见心里痛苦的撕裂声,他的心肝在沉沉下坠!他一分钟也不能这样磨蹭下去了!他走近公社书记,一字一顿地挑明了话题:

“书记,我知道你很为难,向上面要粮食,等于是你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对你的前途有影响,我也知道你很后悔,不该提了我这么个知恩不报、不识时务的大队书记!可有什么办法呢?你提了我,人家就都找我要饭吃,我也就只好来找你了。你是共产党的公社书记,说什么也得对人民的生命负责……这么说吧,你今天给我想办法弄两万斤粮食,我明天早晨就下台!如果为这事上面开除了你,我们三洞水把你养起来!如果为这事要你去坐牢,我替你去坐……书记,我求你了!”

“扑通”一声,胡世昌跪了下去。

几乎是同时,书记和主任一齐伸出双手将胡世昌拉了起米。三个人都沉默着。但三个人的心里都在翻江倒海……

胡世昌已经没有多少力气说话了。他还没有吃早饭,不,连续几个月来他就没有吃过一顿真正的“饭”,在吃了将近半年的野菜面糊之后,这个百里挑一的强壮汉子也明显地饿走样了。他眼皮虚肿着,好像能掐出水来,方正的脸庞塌下了两个坑儿,原本神采奕奕的大眼睛此时却布满了蜘蛛网般的血丝……

这时有一种金属的声响锐利地敲击着胡世昌的耳膜:“铃铃铃……”

开饭铃!公社食堂的开饭铃响了!

“开饭喽――”炊事员在楼下扯着嗓子喊。

“走,吃饭去。”书记拍拍胡世昌的肩膀。

吃饭?啊,吃饭!吃饭对此时的胡世昌来说,是多么美妙幸福的时刻!但是他使劲摇着头,摇出一串串泪水。他说:

“不,我不吃。”

“怎么,你不饿?”

“我饿。但是我吃不下。”

是的,他吃不下。背后有那么多双饥饿的眼睛在盯着他。

他执意不吃,书记和主任只好下楼去了。很快主任用一只大碗给他端来了三个冒着热气的馒头。看见雪白的馒头,胡世昌真想一口连碗吞进去,他听到自己胃部欢呼雀跃的咕咕声,涎水也不由自主地顺着嘴角流了下来。他记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美餐过这雪白的馒头,好像是一个世纪以前的事了。但当他把这三个馒头从碗里掂起来,举到嘴边的时候,却只贪婪地张大嘴巴和蠕动鼻翼吞咽了那一缕醉人的香气,然后趁主任转过身去的时候,依依不舍地悄悄将馒头揣进了衣袋。他要把这三个馒头带回三洞水去,在三洞水这三个馒头就不仅仅是馒头了,就会变成救命的良药。他想起因吃谷糠而被肿病害得奄奄一息的杨成井老汉……

夕阳西沉的时候,胡世昌踉跄着往回走。路过师龙潭时,他觉得头脑发晕,眼前一黑,一下子倒在了路沟里。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很想就这样躺下去,永远躺下去。但他想起还有一千多口人在捂着肚子眼巴巴地等着他,想起公社已经“秘密”决定拨给三洞水两万斤粮食,想起他的父老兄弟姐妹们可以得救了,想起吃完了这两万斤粮食以后的道路……他又挣扎着爬了起来。

他记得他紧绷的神经是在下午3点钟的时候突然松弛的。一点半钟的时候,公社书记终于在他的“威逼”下召开了一个“秘密党委会”,经过反复研究,最后决定将公社粮库里封锁严密的“战备粮”秘密拨给三洞水两万斤。

会议结束后,公社书记脸上挂着严肃而痛苦的表情。关紧办公室的门窗,压低声音对胡世昌说:“回去安排劳动力晚上来背粮食。这是对你们特殊照顾,万不可泄露出去……

听说有了粮良食,胡世昌激动得差点昏了过去。他知道公社书记为什么对两万斤粮食显得如此神秘。他是怕泄露出去让县里知道了,说他报上去的这个先进大队居然偷吃“战备粮”。

能给上两万斤救命粮,磕头作揖都来不及呢,哪还会去说三道四。他胡世昌绝不是过河拆桥的那号人。于是他举起手,庄严地对书记发誓:“要是我说了半句闲话,就不得好死!”

在野外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也就是在这时候他感到浑身的每一根神经都松弛了。感到了自己的身子像一个跑光了气了的皮球-样软软的。接着便是饥饿、疲惫、晕眩……他终于走到了村口。远远地,他就望见了瑟缩在食堂门前那棵大柳树下的等候着他的乡亲们……

在集合背粮队伍的时候,他突然看见了那位往公社虚报产量的大队会计。一股无法遏制的愤怒涌上他的心头,他真想扑上去照他那张说谎话的嘴巴甩上两巴掌!但是,还没等他走上去,那位会计便从他铁青的脸色和黑沉沉的眼睛里看出了这一切。忽然,会计扬起巴掌“噼啪噼啪”在自己脸上抽打起来,边打边说:“书记,我该死!我该死!是我虚报产量,叫你和全村人跟着受累……”

他放声嚎啕:“可这也不能怪我呀,每次到公社开会,老书记都说有病推着不去,报产量的事就只有落到我身上……我要是报了实际数字,人家就说我这是‘瞒产’,是想落下粮食搞‘私分’,是想搞资本主义……就往我头上扣帽子。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呀……”

胡世昌还能说什么呢?他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大队会计的肩膀……

一切都可以忘记。一切过去了的都可以让它过去。但胡世昌无法忘记在他当上党支部书记的第二天早上,饿死的杨成井老汉。

粮食背回来了,可苦命的杨成井老汉却永远失去了享受它的权利。当胡世昌心急火燎地扛着一布袋粮食赶到杨成井家里时,老人已经奄奄一息了。老人害的肿病,整个身子肿得像一只发了酵的馒头。在老人的病床前,胡世昌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呼喊:“大叔,你醒醒!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馒头!白面馒头哩!大叔,你醒醒……”

胡世昌掏出那三个已经在他的衣袋里变得硬邦邦的馒头,放到老人的嘴边。但是老人毫无反应,他的两张嘴唇已经肿得连在了一起,张不开了。奇怪的是,老人厚重的眼皮却抖动起来,竟神奇地睁开了一条缝!

“他是想看看……看看馒头哩……”杨成井的老伴哭着说。

“大叔!”胡世昌俯到老人身上,把馒头举到老人眼前,流着泪说,“大叔,这是我专门给您买的,您吃一口吧……”

一丝难以察觉的笑纹出现在老人肿胀的脸上。好久,老人堵塞的喉管里艰涩地挤出两个字:“粮食……”粮食?啊,粮食!粮食是这个行将落土的老人最后的牵挂。他是在关心着全村人的生命,关心着挽救全村人生命的粮食……

胡世昌急忙解开布袋,抓起一把黄亮亮的玉米送到老人眼前,大声说:“大叔,您不用操心,有粮食了!国家给我们发了供应,我们全村人都有粮食了!”

老人的一只胳膊慢慢蠕动着,费力地指着床下。胡世昌看了好大半天才会过意来,他急忙伸手到床底下去摸索,摸出了一只灰土狼烟的酒瓶。

“他是要和你喝酒哩。”老人的老伴说,“这是他春上买的一瓶酒,只在他过生日的时候喝了半瓶,剩下这半瓶就一直舍不得喝,说要留着过年……今天他高兴,想和你喝一杯哩。”

胡世昌热泪盈眶。

他急忙找来两只杯子,将酒倒进杯子里,然后伸手去扶老人,可是老人已经不能动了,他费力地用指头指指自己,然后又指指地上,意思是要胡世昌把他那杯酒倒到地上,表示他喝了。

胡世昌这么做了。他在仰脖子吞下一杯酒的同时,将另一杯酒缓缓倒到了地上。

三洞水72岁的老人杨成井就这样和23岁的大队书记胡世昌“干”了他人生的最后一杯酒。

那是怎样的一杯酒啊!

那是一杯喜庆的酒!

那是一杯希望的酒!

那是一杯嘱咐的酒!

那是一杯沉重的酒!

“干”完这最后的一杯酒,老人安祥地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如果胡世昌在这时候主动下台,那么他人生的许多悲剧就不会发生。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痛苦无休无止地牵扯他的命运……

人啊,关键的时候往往只有一步。走对一步,或许能造就人生的幸福;走错一步,则会铸成终身的痛苦。

那么胡世昌的“这一步”究竟是走对了还是走错了?

当然是走对了!――历史这样说。

不,走错了!――命运这样说。

我们来看看他的“这一步”是怎么走的――

1957年3月20日黄昏,天空飘着细雨。当了3个月零几天党支部书记的胡世昌第一次召集全村人在河边的柳树下开大会。他之所以选择这个时候开会,是因为这个会不能不开了。公社“秘密”拨给三洞水的两万斤“战备粮”已经所剩无几,磨房里的石磨即将停转,灶堂里的柴禾行将熄灭……会上,胡世昌宣布了一个后来震惊了全县的决定:三洞水停止炼钢炼铁,男人统统跟着他出门,到山外去搞副业;女人在家里开荒锄地,播粮种食……

他十分清楚这个决定将会给他带来什么后果。在那样的年月,挖一把木瓢、编一件篾器、弄几斤山货去卖就会安上资本主义尾巴,而他却公然带着全村男人出门做副业,岂不是鸣锣擂鼓地走“资本主义”道路?!岂不是胆大如牛,无法无天?

他想过,却顾不得。精神的忍耐力可以无限,生命的忍耐力却是有限的。

……当他带着全村的男人在山外的建筑工地上拼命地拌着泥沙、抬着石头、挥着瓦刀,将挣来的钱换成高价粮食源源不断地运回三洞水的时候,当三洞水荒芜的土地拱出嫩绿的新芽的时候,一支专案组住进了村里。

有人向专案组反映:自从胡世昌当上党支部书记后,他家里就没离过人。不知道哪里有那么多人一天到晚去找他、看他……

专案组十分重视。办案人员敏感地意识到那些人可能是去给胡世昌送礼物,请他开后门的……

于是调查从“受贿”开始。查了半个多月,调查了100多人,查出了这样一件事:胡世昌曾收过外村一位社员送来半背篓红苕。

找胡世昌落实,他供认不讳。

“是的,是的。”他如实交待,“那天家里断粮了,有人给我送来半背篓红苕,我就收了。”

“送红苕的是什么人?”

“这个……好人。”

“是哪个队的?”

“外大队的,大岭大队的。”

“什么成分?”

“贫农。”

“送红苕给你是想达到什么目的?”

“想救我妈。我妈那时候害肿病。

“和你什么关系?”

“是我兄弟,老二。”

“是……同房兄弟?”

“一个妈生的兄弟。”

“受贿”可以不立案,但“走资本主义道路”则是不可饶恕的。

1957年9月16日,有关部门在三洞水召开千人大会,宣布开除胡世昌党籍,撤销大队书记职务。

胡世昌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处分。尽管他感到了难以忍受的屈辱,但他的心里是明净的,明净如一泓清流。尽管这顶“双开”的黑锅将无日无夜地压着他,使他在漫长的人生路上难以挺胸阔步,但他的灵魂是圣洁的,圣洁如透明的水晶。能使三洞水一千多口人躲过饿鬼的魔掌,挣脱死神的羁绊,他受这个处分值得。

因为值得,所以他能接受。但三洞水的人民却难以接受。他们联名写信到公社、到县里,为他们的书记申冤……

在采访过程中,我们专程找到了一位当时负责查处胡世昌“案件”的专案人员,根据本人要求,我们在此用“A”代替他的真实姓名。

A今年65岁,已经退休5年了。回忆30多年前的往事,老人依然记得清楚。

“我有愧,有愧。”老人花白的胡须哆嗦着,脸上笼着一层痛苦的表情,“我这辈子感到良心不安的就是冤枉了胡世昌这么个好人。他是个真正的好党员、好基层干部啊……”

我们安慰他,说:“你也不必自责,是历史造成的,怪不住你。”

A说,“说是这么说,可这事是我们几个亲手办的,总感到良心不安。人老了,就越是想着欠下的良心债……”

A说,他至今仍能记得当时的情景。当他在大会上宣布了对胡世昌的处分决定,会场上一片唏嘘的哭声,不少人围住他,要把他手里的“处分”撕了,有的人跪到办案人员的面前,抱住办案人员的腿说:“求求你,放过我们的书记吧,我们替他背上这个处分……”

我们的心在抽泣。在整个采访过程中,我们的心都被泡在激动的沸水里。

遗憾的是,胡世昌本人对他的那段历史只字不提。我们所获得的材料都是“打外围”,采访来的。提到那段历史,胡世昌只对笔者说过几句话:“撤销大队书记职务,我并不难过,我本来就没能力当好这个书记。开除我的党籍,我却很伤心,一连哭了三天三夜,是党把我救出苦海,我热爱党,离不开党……”

是的,他热爱党,离不开党。正是这种根植在骨髓里的忠诚和依恋,才使他没有被历史的浊流卷进泥沙,没有倒下去。在背了近30年“黑锅”后的今天,在三洞水新的历史时期,他又重新挺直腰杆,第二次受命于危难之际,毅然担起搁置了几十年的担子。

胡世昌第二次加入中国共产党,是在公元1981年7月1日。这时候从北京吹起的春风已吹散了历史的雾障,此时的中国大地正从恶梦中缓缓苏醒,即将告别沉睡而荒唐的岁月。前来参加胡世昌入党仪式的各级领导中,有当时的长阳县委书记周清来。这位年过半百的县委书记知道胡世昌的过去,深谙胡世昌的为人,但那时候他还在基层工作,没有能力为胡世昌说话。当上县委书记后,胡世昌这个名字就经常挂在了他的嘴边。尽管这时候的胡世昌只是他手下40万普通百姓中的一员,但他记着他。他曾不止一次地给当时的平洛乡(现为办事处)党委书记和有关人士挂电话,询问胡世昌的情况。电话里,县委书记的声音是焦急的:

“胡世昌的问题解决没有?”

“我们正在办。”乡领导回答。

“要尽快办。”周书记说,“对这样的同志,拖延一天,就是浪费他一天的生命……”

“是的,我们也是这么想的。”

“现在搞改革开放,像胡世昌这样的人才要启用出来,尤其是在三洞水这样的穷地方,就更应该发挥他的作用。”

在胡世昌的入党宣誓会上,周书记再次对在场的区乡领导说:

“胡世昌是个好党员,好同志。我们搞社会主义建设,就是需要这样的好同志……”

之后不久,胡世昌出任三洞水村村委会主任。

这是时代的需要。

这是历史的选择。

历史,总是必然中有巧合。

之二越过黑暗

事实证明,胡世昌是使这片贫瘠的土地发生大阵痛、大震撼、大变革、大超越的重要人物。

痛苦的反思,使他得出这样的结论:一个千古荒凉的山区小村,仅靠人平八分田,要想脱贫,除非地里种金子!唯一的出路是突破死守一业的生产模式,走“开发自然资源普及经济作物、抓好交通运输、发展村办企业”的山区综合开发的致富之路。

然而,怎样才能实现这“综合开发”的宏愿?

胡世昌睡不着了。入夜,淡淡的月色倾泻在鬼怪般?人的山岭间,他侧身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色发呆。世界静极了,只有晓麻溪“哗哗”的流水声敲击着他麻木的耳膜。几个不眠之夜后,他的整个知觉世界就全被这流水声占满了,不,那不是流水声,是振聋发聩的音乐!渐渐地,他看见一只美丽的精灵在音乐声中舞蹈,翩翩如蝶。

他醉了。醉倒在流水声中。他听见溪水在寂寞的哭诉,哭诉它千古空流,枉为一世;他听见溪水在喁喁细语,低声对他说:你们不是很穷吗?那么为什么不把我利用起来?我是资源,可以发电呢!难道你们不知道电是天赐赋予的宝物?不知道电是光照万物的财神?

胡世昌忽然感到揪心的痛惜,家乡的水利资源这么丰富,然而却白白浪费了多少年!如果稍加利用,这些资源就能够变成电。只要有了电,老百姓就不用靠那沉重的石磨推苞谷了,就不用到树林里捡松油烧烛照明了,村里就可以建工厂办企业……电!电是神奇之物;电是希望;电是一切!

然而,真要在这好多人至今还不知道电是啥样儿的大山里办电,其困难可想而知。当胡世昌把一纸办电申请送到上级有关部门,得到的批复是这样两句话:“一至两年基建,三至五年发电。”

这太漫长了!漫长得需要人去耐心地等待。不,干枯的土地不能等待!贫困的百姓不能等待!胡世昌不能等待!他已经等待得太久太久了……

在村里召开的电站筹备会上,胡世昌郑重宣告:他要办“百日电站”!

话一出口,在场的人都瞪大了眼睛,其惊讶程度不亚于听说谁家的公鸡生了只咸蛋。

“你是说一百天在三洞水办座电站吗?”一位从县水电局来的干部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是的。”胡世昌回答,“三个月零十天。”

“请问,你知道办电站需要经过哪些工序吗?”

“目前还不知道。但我懂得顶重要的一条:办电需要资源。这个我们有。”

“你们有资金吗?”

“没有。但我可以借,可以贷款。”

“你们有技术力量吗?”

“没有。但我可以聘请工程师。”

“就凭你这‘什么都没有’,三个月零十天能办一座电站?你当办电站是挖茅坑啊?”

无疑,这位干部讥讽的语气使山里汉子铁打的自尊心受了伤害,他也讥诮地笑道:

“同志,您知道人为什么要挖茅坑吗?”

“这还用问,当然是吃完饭要屙屎。”

“那么为什么要屙屎呢?”

“这……这……当然是憋急了!”

胡世昌哈哈大笑。

“既然屎憋急了能想法挖茅坑,那么穷急了就不能想法致富?”

水电干部也哈哈大笑。无奈地摇着头说:

“都说山里汉子好吹牛,以前我还不信哩”。

胡世昌说:“下赌你总信吧,土家汉子最惧一个‘赌’字,”

“下赌?你拿什么和我下赌?”

“当然是拿命!如果一百天我办不成一座电站,我自寻死路。如果办成了,你得认我一部分投资。”

水电干部这时候被惊呆了。因为他知道,土家汉子在“赌场”上是宁可失命也不会失信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胡世昌居然“赌”赢了!

三个月后,晓麻溪畔破天荒出现了这样的奇迹:一座装机容量为180千瓦的小型水电站安装发电了!

一百天是短暂的,而一个千古荒凉的山区小村,从黑暗到光明的超越,却历经了多么漫长的跋涉!

在这里,电的意义,已不仅仅限于电业本身,就像印刷术的发明推动了思想革命,轮子的发明从根本上改变了人类时空观,电以其独特的光芒,照亮逾越封锁的里程,向人们发出突围洪荒的信号!

然而,那是一段何等艰难的岁月哟!对当时的三洞水人来说,那一百天的创业岁月,就像是度过了漫长的二百年!与其说是在创业,不如说是在煎熬、磨难……

胡世昌在创建“百日电站”的同时,也创造了他人生的“百日新记录”:一百日没洗澡,一百日没换衣服,一百日没吃过热饭,一百日没睡过好觉……

吃苦是小事,难的是资金和技术啊。为了借钱,胡世昌先后行程5000多公里,跑烂了30多双草鞋,找了数以百计的银行、信用社,以及成百上千的亲朋好友,每到一家他就像乞丐一样磕头作揖,那情形,简直就像如今的儿童找父母要钱买玩具一般。那时候的资金好困难哟,人家借给你一块钱,首先还得让你写好欠条,订好还钱日期,尔后经过慎重考虑才肯把钱递给你。尽管如此,只要有谁肯借给他胡世昌一分钱,他还是感动得热泪盈眶。

可是,仅靠一点微弱的贷款和亲朋小小的资助是办不成一座电站的。为了实现千百年的梦想,村里百分之九十的农户都卖掉了当年的年猪……

下面让我们来看这样一个悲剧性的故事。如果这个故事发生在今天,那简直就荒唐得让人难以置信。然而在当时,这是每天都可能发生的事情。

那是电站快要竣工的时候,眼看着一些施工人员累得瘦骨如柴,都快撑不住了。如果这样下去,说不准等不到发电那天都会躺下去的。胡世昌一咬牙,决定挤出一百元钱打一顿牙祭。那是怎样可怜的一顿牙祭哟!人平均三两大米二两肉外加一碗苕酒。

开饭的时候,胡世昌满含热泪端起那碗苕酒,走到一位从外地请来的老工程师面前,正要开口说点什么,敬老工程师一碗酒。突然发现工程师碗里的饭和肉都吃光了,正在用舌头细细地舔着沾在碗边的饭尘。一股热泪刷地涌出胡世昌的眼眶,他想起民工杨德权因病没有上工,正好他份中的那三两米和二两肉剩了下来。于是就将那一份也端给了这位老工程师。老工程师凄苦地一笑,没有推辞。他已经好几天头昏脑胀,眼冒金星,实在是太需要这份营养了!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这时候扬德权拖着病歪歪的身子来了!他是硬撑着从病床上爬起来,为他份中的三两米和二两肉来的。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沾过油星了,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失掉这二两肉!

然而,他的肉没有了。老工程师正在细心地咀嚼着最后一片肉丝……

他傻了眼。痴痴地望着老工程师蠕动的嘴唇发呆。突然,他大吼一声,一头朝胡世昌撞去!胡世昌毫无防备,一下被撞倒在地。杨德权并不解恨,又抓起胡世昌的两条腿在地上拖了起来。因为刚下工地,胡世昌上身一丝不挂,被杨德权在地上一拖,背上立刻被尖刀般锋利的石块划出了无数道血口,鲜血从背上汩汩地涌出,染红了身下的泥土和小草……但是他强忍着没有反抗也没有吱声。他觉得自己欠下了杨德权一笔大债,能用这种方式偿还也减轻了良心的负重。

他用血在心上写下了这样的一张欠账单:今欠杨德权三两米、二两肉!

他发誓要还。电灯亮的时候就还。

当我们在采访中听说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们以为它发生在几年前的昨天。

昨天――今天,历史拉开了多么遥远的距离!

其实,在那艰难的一百天里,这样的故事几乎每天都在发生。

但是不管怎么说,胡世昌总算没有失命,这就说明他“赌”赢了!

是的,他赢了!

如今回想那时候的事情,胡世昌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但有一瞬间他不会忘记,不仅他不会忘记,他还要告诉后代子孙,一代一代传下去,永远永远都不要忘记那瞬间!

-瞬间就是:凝结千年的梦幻蓦然在一刹那闪射出魔鬼的光芒!

当他颤抖的声音裹着蓄积已久的泪水喊出两个字:“开机!”整个山寨就像天上的星星突然撒落人间,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这一瞬间如此辉煌!

这一瞬间凝结着多么漫长的等待!

发电那天,成千上万的山民们翻山越岭赶来看热闹。一位重病垂危的老太太,发电前三天医生就说不行了,可她听说要燃电灯,不看一眼电灯死不暝目,硬是强撑着多活了三天,看了一眼电灯才心满意足地离去。咽气的前一分钟嘴里还在唠叨:“神火……神火……”

当然,这都是三洞水的历史。

凡是历史,都是需要重温的。

之三祸起萧墙

有了电,以煤矿为龙头的村办企业诞生了。

有了电,三洞水历史的大书翻开了新的一页。

然而,那又是怎样艰难的一页哟!翻开它,就像翻开一座大山……

请看这样一组画面――

“叮当……叮当……”山脚下,一群袒胸露背的汉子在掘井。他们挥舞着最原始的生产工具,以最原始的生产方式对封锁了他们几千年的大山发起了猛烈的进攻!五月的阳光照在他们黝黑的背上,他们匍匐耸动的身影像一群跳跃在田野里的蛐蛐……

大山巍然不动。大山像面对一群啃骨头的蚂蚁而泰然自若……

一根粗糙的青桐麻皮绳,一头拴住椭圆形的竹篾拖篮,一头拴住井下工人结实的肩膀,一寸一寸往外移。满身黑水的工人一丝不挂,双手着地,整个身子老牛耕地般弯成一张“弓”,头上绑着的梓油灯在阴暗的隧道里摇晃颤动,随着“嗨哟嗨哟”的号子声和粗浊的喘息声,一篮篮又黑又亮的煤炭从洞底深处移向洞外……

“吱呀吱呀……”一辆木制的独轮羊角车,载着百来公斤煤,由一人把持车把,在崎岖的羊肠小道上行驶,将一车车煤运往山下,又用肩膀把空车扛上山来……

这便是三洞水煤矿最初的情形。

这便是煤炭工人们不堪回首的过去。

岂止不堪回首,简直想起来就让人心酸!胡世昌至今记得,初办煤矿那阵子,白手起家,一无所有,没有人爱进这乱摊子。他只好集矿长、会计、推销员一身。为了沟通市场信息,打开煤炭销路,他带着一口袋“高粱泡泡”出山了。他的目标是哪里有烟囱就往哪里走;哪里有旅馆、食堂,就到哪里去。凡是与煤有关和用得着煤的地方,他都不放过。现在他的许多当“事务长”、“炊事员”的朋友,都是那时候结识的。

不知跑烂了多少双草鞋,也不知吃掉了多少斤高粱泡泡,胡世昌在那一年里就凭这股不要命的精神销掉了二千吨煤!

一个风蹈雪舞的深夜,他露宿在一个四面透风的山洞里,突然胃疼如绞。疼得他冷汗直喷,满地打滚。第二天他被过路人送进医院,诊断结果急性胃溃疡!长期食高粱泡泡引起的。

道路在延伸,企业在壮大。从1983年以来,煤矿改造的轨迹是这样的:小拖篮一→大拖篮一→板车一→矿盒轨道运输;梓油灯一→干电池灯珠一→充电机电灯;井下钢钎铁锄一→机械化自动化流水作业线;羊角车一→飞线滑运一→20辆东风――140汽车组成的运输队……

到1990年,煤矿已发展成为有三个井口、300名工人、40名技术人员和30名管理干部,设有生产股、安全股、机电股、总务股、供销股;年产煤5.5万吨、年产值600万元的壮观企业!工人年收入高至一万多元,低至七八千元。现代化的井下流水作业线,取代了“吱嘎”作响的羊角车;锐意改革的开拓精神,冲破山民们原始落后的小农经济思想的禁锢,随着汽车马达的引擎高歌和烟囱里冒出的滚滚浓烟,把大山的历史带进了新的纪元。

文章写到这里,我突然想到,把这这一切铺排到稿纸上是如此轻而易举,而要在实践中去创造却难如登天!

胡世昌曾有三年没有敢回家过春节。讨账的人太多了!1983年正月初一有个“账主子”提着炸药包要炸毁他的房屋,他含着泪水苦苦求情,结果还是被那人用伞柄捅破了肚皮……

为了以工补农,他从企业收入里拿出8000元钱,托人给村里买化肥。这本是一件好事,却没想到祸起萧墙,由此招至不白之冤!

情节很平常:买化肥的人把钱吞了。他去讨账,那人硬说还给了他,并捏造出时间、地点、人证……于是有人信以为真,控告他是“贪污犯”,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满城风雨,众说纷纭。他远在外地的亲戚有的听说他犯了“枪毙罪”,有的听说他被抓进了“大牢”,纷纷前来探望,进门便嚎啕大哭……

遗憾的是,我们有些领导也不辨是非,跟着瞎起哄,竟然不加调查便以一纸文书勒令他“老实交待”。

尽管胡世昌自己心明如镜,可舆论像山一样压迫着他。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即使他有一万张嘴,一时也难于说清楚。

他担心的倒不是个人的安危,而是集体那8000元钱。那可是工人们拼死拼活用血汗换来的啊!他不能就这样让骗子骗去,更不能为洗刷个人清白而一死了之!他在心里打定主意:如果这8000元钱万一查不明白,那他就卖掉自己的房屋和所有的家当来填补集体这笔损失!

他痛心疾首:这都是因为自己的疏忽啊!如果当时他不是对那人过于放心的话,怎么会忘了收条都不叫他开一个呢?

告状信终于引来了公、检、法三家联合调查组。在经过三个月的严密调查之后,真相大白,宣告他清白无辜!

他哭了。在蒙受不白之冤的时候,他没有哭,在最艰难的时刻他没哭,还在顽强地工作。而当公正的法律为他还来清白时,他却哭了……

当我们采访他时,他多次说到这样一句话:“如果我现在就死,我还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是啊,就像他致力挖掘的煤一样,他的人生是燃烧的人生,奉献的人生……

在本章即将结束的时候,我们想用我们的文字告诉三洞水的后人:请记住你们的“开山始祖”!

我们想用我们的文字告诉每一个中国农民:挺起腰杆,越过沼泽,往前走吧!有人已经为你们开出了-条路。

我们想用我们的文字告诉每一个共产党员:人的生命如江河奔流,不遇着岛屿与暗礁,难以激起美丽的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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