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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深藏不露的法宝

玉秀家的庭院,精心布满了一串串彩色小灯泡。在花卉枝叶丛中绽放着一闪一闪的绮丽光亮,让客人置身于梦幻般的仙境里。

徐家送来的一桌海鲜,摆放在藤繁叶茂的葡萄架下,但它并没有引起众人的兴趣,人们更多的是用新奇的眼神看着从城里来到海边农村的孩子。当亮亮看到身着干净鲜亮工装的乔梦桥出现在他妈妈背后时,立即举着在吃的大龙虾,叫喊起来:“爸爸!”

亮亮扑到乔梦桥的怀里。

“警告”在先,乔梦桥立即应声抱起亮亮,说:“亮亮,爸爸问你:‘头戴刀枪帽,胡须木佬佬,跳到热水里,换上大红袍。’说的是什么呀?”

亮亮愣了愣,两眼望着妈妈……

朱玺一副冷面:“自己想。”

众人帮忙,指指亮亮手里拿着的。

亮亮突然说:“龙——虾!”

众人一片欢笑声:“亮亮真聪明!”

乔梦桥当起了临时爸爸,并操起祖传的板胡,教亮亮演奏。

乔梦桥这一快速的心理突变,令一贯骄矜的朱玺露了露笑容。但是,忙里忙外扮演着主人角色的玉秀,觉得有些别扭。

别具风情的海鲜晚宴迟迟没见盼桥赶来,造成开饭时间拖延,幸亏有亮亮调节气氛,才没有冷场的感觉。

赵海桥为了不耽误收看大桥奠基新闻,欲将桌子搬回厅堂里去,边看电视边吃饭。

乔梦桥又给盼桥打手机,无人接听。

他歉疚地说:“别等了,大家先吃吧!”

当看完中央台的大桥新闻,大家正热烈谈论着镜头里看到了谁谁谁的时候,亮亮眯起了眼,连打呵欠,拉起“爸爸”妈妈的手,要与他到卧室睡觉去。

这一下,让在坐的人一下子尴尬起来,玉秀娘闻讯从厨房间赶来:“亮亮乖,爸爸妈妈白天要上班,赚钞票,晚上要休息好,才能造大桥。亮亮来到大桥工地,说明你长大了,今后就跟奶奶一起睡。”

亮亮“作”起来:“不!我与爸爸妈妈一道睡。”

玉秀娘:“亮亮,奶奶肚子里有很多很多的海怪故事,什么‘花蛤学飞’,‘咬尾巴带鱼’,‘海蜇行路虾当眼’,还有‘章鱼擒乌鸦’,你想听吗?”

亮亮:“想听。”

玉秀娘:“想听的话,就跟奶奶楼上睡去。”

亮亮挡不住故事的诱惑,回头看看妈妈,高兴地牵住赵奶奶的手,蹦跳着上楼去了。

人们仍在厅堂看电视,朱玺走进了为其母子精心装饰的新房,“砰”地一声关起了房门。

玉秀松了一口气。

乔梦桥似乎有急事,说了声:“玉秀,今晚工会可能有活动,我走了,谢谢了!”

玉秀脸上显现着大功告成后的笑容,庆幸地点点头,没有回话。

乔梦桥走到院门口,但又快速返回来,手里拿着他阿妈自制的老布钱包,说:“玉秀,房租费,水电费,还有大妈照看亮亮的钱,你说个数字吧!”

玉秀斜睨着:“你倘若一定要付钱的话也可以,等跨海大桥竣工了,我一并向你结算!”

乔梦桥:“算总账?”

玉秀:“对,算总账!今晚我还想同你说件事,别走得这样快呀!”

乔梦桥:“什么事?”

玉秀看看屋里的人,轻声说:“我知道明天工地奖励你休息,是否把你母亲从北岸接过来?”

乔梦桥毫无心理准备,惊奇了:“什么意思?”

玉秀一笑说:“没别的意思,这样你一家人团聚了呗!也许我可以陪你妈去医院检查一下眼病,你就可以安安心心造大桥了!”

举孝廉,父别居,乔梦桥何尝不担心失明老母无人照顾,但他摇头说:“已经够麻烦你家了,这样费用更……”

玉秀诡秘地说:“我不是刚说过,等跨海大桥造成了,一次性结账么。”

乔梦桥摇摇头:“五六年算一次,那得付多少钱,怎能吃得消?”

玉秀调皮地说:“憨大!我同你一道付钱。”

乔梦桥苦涩地说:“你又来了,自己给自己付钱?”

玉秀忽然拽过乔梦桥手里的钱包,塞进他的口袋:“有啥不可以,前舱的鱼养到后舱么!就你钱包里的这点钱,塞我牙缝都不够!”

乔梦桥突然想起什么,盯着玉秀:“……哎!我问你,本地民营企业这么多,有没兴趣投资大桥的?”

玉秀惊问:“怎么啦,大桥刚刚奠基,就缺钱了?”

乔梦桥:“朱玺告诉我说,杭州又有个财团要撤资。”

玉秀:“瞎操心!那是政府部门的事。”

乔梦桥:“这我知道,以我的身份惦念这桩事,是老鼠爬秤杆——不知自身分量。”

玉秀:“别猫叼咸鮝——多管闲账,省点心吧!”

乔梦桥:“但是古人有言,‘位卑未敢忘忧国’,出这状况,直接关系到造桥人的生计、饭碗,心里不踏实。”

玉秀说:“你再担心也是隔靴搔痒。市里领导表过态,‘要举全市之力,办好造桥这件事’,还能停工?你呀,抲魚网杆该插哪里就哪里,别越位。”

乔梦桥:“我是担心资金链断了,一时没跟进,工程就……”

玉秀:“杞人忧天。你想来个全民总动员啊?”

乔梦桥:“众人挥槳船行快么。我寻思,你们慈溪有好多大企业家……”

玉秀愣神地看着乔梦桥,点了点头,掏出手机拨了号:“喂!你在哪里?……上夜班。我有事情找你……好!十分钟后到你那里。”

她说完拉起乔梦桥的手:“上车!”

乔梦桥心存疑虑:“去哪里?”

玉秀:“生态农庄呀!”

“做什么去?”乔梦桥疑窦又生。

玉秀:“你不是想找大桥投资方吗?”

乔梦桥:“生态农庄有企业家?”

玉秀:“我的闺密——老同学虞芳,在那里当总助,她表娘舅是泰翔集团董事长,可以让她去游说。”

乔梦桥:“那你一个人去不就行了,我去没用?。”

玉秀:“吔,你这人好会撂担子呀!是你自己要求的,却怕冲锋。走吧走吧!”

鬼使神差,乔梦桥被玉秀连说带推登上货客两用车。

一路上,乔梦桥心中嘀咕,要不是担心大桥股金“多米诺骨牌”那样连锁反应,自己真不想跟着玉秀深更半夜出行,万一她又来个狂野举动怎么办……

当玉秀拉着乔梦桥踏进藤蔓悬空、野趣横生的生态农庄门楼的时候,这里的餐饮生意正处“狂潮”。近水的各个大厅、包厢,灯红酒绿,觥筹交错。很多的游人还饿着肚子排队等候坐位。看得出来,他们都是奔着观看跨海大桥奠基仪式而来的四方游客。

玉秀拉着乔梦桥,先到竹子编制的迎宾阁,向忙得不可开交的虞芳打了招呼,说等她工作完了再谈事,自己先去欣赏庄园夜景。

生态农庄,相隔大桥工地只有几里路,这里能隐隐听到工地上机械的钻孔声和人声,站在城堡上能望见一片白茫茫的光弧。然而农庄的初夏之夜,月光、星光、灯光、水光,互为映衬,显得更加的静谧和安详。

碧波荡漾的十塘河,拓展成了一条宽阔幽深的河浜,流光涤荡,静静地围绕着由盐碱地改良而成的沃野;入夏的各类观赏作物,有的爬棚蹿架,有的花蕾满枝,有的遍地硕果,处处是勃发的生机。河浜的两岸,错落有致地耸立着亭台楼阁和水榭,傍水而建的是望不见首尾的餐饮厅和显示着海滨特色的客房与家庭式休闲别墅,吸引着江、浙、沪那些厌倦了城市生活的游人。当然,也展示了创始人的魄力和智慧。

乔梦桥只闻生态农庄的名声,却没有机缘到这里来一睹芳容。现在来了,跟随玉秀走马观花地绕了大半圈。农艺师的生态理念与科学栽培意识,着实令这个渔村长大的建桥工人眼界大开。正当他饶有兴趣地沿着泱泱河浜的红灯通道往前行进时,玉秀紧步挽住了他的手臂,将他引向四面环水的水榭歌台:“歇一会吧!”

“又想‘歇一会’?”乔梦桥吃惊地站住了。

“发神经啊!想哪去了?”玉秀有点不好意思了,“歌台上坐坐不行吗?”

乔梦桥如履薄冰般地随玉秀走进水榭歌台。

月光如水,波光粼粼,灯火煌煌。

乔梦桥望着游弋着的一艘艘水上情侣艇,不由得赞叹说:“了不起,听说庄园创始人到国外农场实习过?”

“地球上天生的奇才是没有的,人就是靠学习。”玉秀向乔梦桥靠了靠,挨着他的肩。

乔梦桥下意识看看两岸,往旁让了让,没话找话说:“听盼桥说,你的公司办得很顺利,最终要办成什么样的特色,有设想吗?”

玉秀又向乔梦桥挨了挨,欣然地说:“今天你内河捕到了海江猪,破天荒头一次。”

乔梦桥侧目看看这位月光里的海边女魁:“什么话?”

玉秀:“你从来不关心我的事业,只有我关心你。”

乔梦桥将身躯悄悄与玉秀离开一条缝隙,说:“对不起!恕我没空,今天关心关心不算迟吧!”

“好!给你说说我的宏伟蓝图——”

玉秀激动地站起来,一副踌躇满志的姿态:“我也像这里的老总一样在边取经边创新,你想听吗?”

乔梦桥颔首:“你说说看!”

玉秀:“我琢磨着:你们造跨海大桥的目标是:耐用、便捷、生态、美观,要像飞天的神舟一样,由数字来控制,称为‘历史性的文化大桥’;我的生态绿化公司,目标应当把跨海大桥以东的杭州湾新区,以西的5000亩湿地,北岸的九龙山森林全部纳入综合考虑的范畴,建成桥东的产业文化园区,桥西的湿地文化保护区,和桥北的九龙旅游文化景观区。”

乔梦桥笑了:“口气好大啊!俨然像——”

玉秀:“像什么?”

乔梦桥:“像个女统帅进行伟大的战略部署。”

玉秀嗔道:“你瞧不起我?”

“没没没。”乔梦桥欣赏地看着这位月光之下,水光之上,春情勃发、的玉秀姑娘……

玉秀继续着她憧憬式的描绘和想象:“我为什么要强调‘泛文化’这顶无所不包的大帽子呢?”

乔梦桥:“好!今晚你给我上上课。”

玉秀说:“林校的老师给我们讲过,我们中华民族之所以能站立在世界民族之林,而且独树一帜,其文化的薪火传承,民族的心魂永在,是一个根本原因。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无论矗立了多少宏伟的建筑,创造了多少高的GDP,这都不是这个民族、这个国家完整拥有将来的永恒保障。这正像你那天在员工食堂发言时要求人人有‘爱心’一样,历史能流传下去的只能是文化,绝不是其他。”

乔梦桥睁大了眼睛:“深刻!深刻!”

玉秀甩了甩美发,继续说:“举个例子说吧!没有《荷马史诗》,就没有雅典的显赫!没有李白、杜甫,哪有唐长安的辉煌?古罗马大剧院、悉尼歌剧院、维也纳音乐厅使它们的城市耀眼增辉;卢浮宫、百老汇令世人对巴黎、纽约流连忘返。所以,文化是一个地方的灵魂,一个品牌的灵魂。没有个性,没有特色,没有文化含量的地方是缺乏灵魂的,也就失去了品质。因此,没有文化的建筑是材料的堆砌,没有文化的经济就是跛足的富翁,没有文化的城市称为文化沙漠。”

乔梦桥愣怔了,这些是他从没听到过的观点,嘴巴张得像开口的蛤蜊一样:她莫非也在看卡耐基的演讲技巧……

“我的老师说过,现在我国很多地方借助名胜古迹来开发旅游文化产业,打历史牌,打名人牌,打遗址牌。像纳西古乐给丽江倾注了丰富的内涵;仿唐乐舞让古都西安名播五洲。绍兴冠以鲁迅故里,桐乡乌镇冠以茅盾故里,上虞祝家庄冠以英台故里,慈溪达蓬山冠以徐福东渡成功启航地。可见文化的重要性越来越被世人所认知。宁波的藏书文化、梁祝文化、徐福文化、海洋文化、服装文化和刚过的端午文化等等皆为如此。”玉秀将她搜罗的信息与知识,来了个纵横捭阖大阐述。

乔梦桥频频点头钦佩,简直有点五体投地。

“所以,我的绿化公司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关健做好生态文化品牌这篇大文章。说得超前一点,就是要围绕环保,从低碳的视角来审定公司的发展目标,我想颠覆传统的‘游山玩山’的旅游理念,来一个内容、机制、科技大创新。怎么样?” 玉秀说得慷慨激昂。

乔梦桥称赞说:“你的理念很超前。”

玉秀欣然:“我要你挤出时间,把你母亲从乍浦接过来,你就专心帮我搞策划,可以吗?”

乔梦桥沉默了,没有回答。

玉秀:“你哑了?我真的很需要你的帮助……”她说着撒娇地两手紧紧捧住乔梦桥的胳膊,生怕对方逃走似的。

“这……”乔梦桥不知道该挣脱还是顺从。

在乔梦桥难以回答的时刻,岸边灯光下有一个姑娘顺着九曲桥赶来,手里还端着一盆水果:“喂!我猜想你们在这里!”

“下夜班了!”玉秀起身接过虞芳的水果盘,放在水榭台子上。

“离下班还早着呢!” 虞芳以为玉秀又要给她来‘牵线搭桥’了,“这位……”

她莲形俏面,梳着宝髻发型,虽在职场上磨炼几年,接待过无数旅游团队,但要说到她自己的婚嫁择偶,大方中还真有点抹不开脸面。

玉秀嗔笑道:“别尽想美事,我自己的还能转让。”

虞芳定睛细辨着夜色中的乔梦桥,恍然道:“噢!是大名鼎鼎的乔梦桥师傅呀!你俩来度良宵的吧?”

乔梦桥赶忙否认:“别开玩笑。”

玉秀有意嬉笑不语。

虞芳:“乔师傅,别不好意思么,今晚傍水的豪华套房还留着呐!我奉送。”

乔梦桥立即辩白,说:“乱讲三千!我是来请你为跨海大桥出力的。”

玉秀看看着急的乔梦桥,也认真说:“说真的,请你出面做工作。”

虞芳:“可以呀!我们大桥生态农庄是跨海大桥派生出来的外延景区,只有大桥顺利建成,我们才有上海、南京的滚滚客源。你要我给谁做工作?”

当虞芳听说要她动员泰翔集团的表舅来投资大桥建设,顿时笑着说:“我表舅稳健儒雅,昨天还来过这里,也去看了大桥施工现场,不知道有啥动作,”她话语爽气。

玉秀掏出手机递去:“来!只争朝夕,快通话。”

虞芳掏出自己手机,拨通了电话:“喂!舅舅,我是虞芳……是的,昨天你来,我顾不上同你说话,今天我得到一个信息,跨海大桥股金要调整,再次扩大吸纳民营资本投入,你有知名度,实力雄厚,投一点不是名利双收吗?……什么,他们撤资你早知道了?……开过家庭会议……嗯……当然,外甥囡哪有不向着舅舅的……嗯……嗯……嗯……对!舅舅,我真佩服你……对!……嗯……嗯……”

虞芳通完话说:“来,吃西瓜!农庄自己地里摘的。”

乔梦桥焦急问:“你娘舅怎么说?”

他两眼睁睁的盯着虞芳的嘴巴。

玉秀:“答应投资了?”

虞芳:“泰翔集团用不着我动员了!娘舅说,造跨海大桥是我们祖祖辈辈的梦想,宁波人、绍兴人,有很多人的家族亲眷在上海,光他的亲戚就有一百多人,梦里都在造跨海大桥,大家坚定得像杭州湾上的王盘岛,18级台风都不会动摇!本地的民营企业家,个个都是铁杆建桥派,机会来了,能不踊跃投资吗?”

乔梦桥长长吁了一口气,宽心地说:“看来我又是瞎操心。”

玉秀嗔怪道:“你呀!好愁不愁,愁得六月里没日头。来!”她将一块西瓜举到乔梦桥嘴边。

乔梦桥说:“好!夜里可以困得熟了!”

他一连啃了两块西瓜,看看手腕上的劳伦克斯大手表,说:““谢谢你了,虞芳小姐。今后家里有什么要我帮忙的,招呼一声。”

虞芳说:“坏了就买新的,修修补补的那个年代过去了。我廿八岁了,今天拜托你,给我留心一个合适的科技人员就够了!”

玉秀打趣地说:“哟!看你要求还蛮高的。”

乔梦桥站起来:“好!好!一定留意。我们回吧?”

他看看意犹未尽的玉秀。

玉秀似乎没有回去的打算,望望沿江客房垂挂的一盏盏红灯笼,说:“如此美景,你不想多待一会么?”

虞芳说:“我说呀,你们俩今晚别回去了!农庄真的有间豪华套房没开出去。你们还怕什么呢?我埋单,咋样啊?”

玉秀看看乔梦桥,半试探半调笑地问:“喂!造桥的,有胆量吗?”

乔梦桥直摆手:“我看你又疯了。”

虞芳:“乔大哥,别像苦行僧那样,把你造跨海大桥的勇气拿出来!”

这时,乔梦桥的手机响了。

他“嗯嗯嗯”地听完电话后,催促玉秀道:“走吧走吧!”

玉秀不乐意地说:“又是工地出了卡壳事?”

乔梦桥:“盼桥来电话,有急事。”

玉秀:“急什么,明天你休息么!”

虞芳盛情说:“好!明天休息,今晚两人就在这里睡了。”

乔梦桥:“不不不!盼桥告诉我,母亲要我和盼盼明天无论如何回老家一趟,说跨海大桥北岸要造引桥了,老屋划在红线内,马上拆迁;九龙山也要开发成旅游风景区,山上我祖父、父亲的坟墓要迁移。另外,盼盼学英语的那只小收音机,妈在收听大桥奠基新闻的时候,激动得掉到地上,不响了,叫我回家修修。”

虞芳说:“回去,也得等明天坐气垫船走。别推辞了,我陪你们去开房。”

乔梦桥:“不行不行!我得连夜向郝书记请好假,工地上事多,要交代一下。”

这时候,一艘白色的游艇从东水域驶向水榭,月光下只见徐家丰立在鹅型的小游艇上,大声叫着:“玉秀!堂哥!出来也不喊我一声。我请你们吃夜宵!”

他把修复与玉秀关系的希望,寄托在这位坐怀不乱的堂哥身上。

玉秀看见徐家丰,顿时兴味索然,拉了把乔梦桥的衣袖,低声说:“煞风景。快走快走!”

旭日从遥远的海底慢慢浮出水面,鲜嫩得像一团凝结的铁汁,点燃了东方的朝霞。

云蒸霞蔚的大海清晨,水母状的“慈平号”气垫船,驶离南岸,在混浊的浪花上向北岸飞蹿。

乔梦桥与盼桥并肩坐在客舱内,两眼望着船窗外不时跃出水面的鱼儿和一处处正在建桥作业的施工人员。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各自觉得,在见到阿妈之前,似乎不需要沟通什么了。

被旅客称为“船长”的费涨海,从决策建造跨海大桥那一天开始,他就担当了工程移动指挥船、物资运输船、工程监察船和检测船“船主”的多重角色。每天来考察的领导、专家、工程技术人员和探奇的姑娘小伙,加上渡海的旅客,他的“qdP”像气垫船一样往上蹿,真叫生意兴隆,乐得他终日合不拢嘴。

费涨海天生一副带磁性的好嗓音,唱古唱今,嘴巴不停,与乔梦桥算是老熟人了。现在他瞟瞟美丽的盼桥,嗓底又有些“痒兮兮”,打趣道:

“噢!大乔师博,我猜到了,你阿娘肯定催你们回家相亲的吧!回来可别忘了带喜糖哟!”

乔梦桥与盼桥笑笑摇头,算是回答。

“瞒啥!40分钟就到北岸见分晓。这样吧!我给大伙唱一段阿拉的地方戏,世界绝无、中国特有的姚剧——《阿必大回娘家》。听到过没有?”

乔梦桥和盼桥又摇摇头。

费涨海清了清嗓门,却突然改变了主意:“哦!《阿必大回娘家》太长了,还是来个短的……我用余姚摊簧唱几段男女情歌给大家散散心!想听吗 ?”

满船旅客鼓起掌来。

费涨海又清了清嗓子,用浓淳的乡音哼起来:

长长盐舍弯又弯,

咸妹住在第三间,

恐怕盐哥要弄谵,

红红绢帕绾窗槛。

费涨海停顿下来,调侃地问盼桥:“小乔阿妹,你的红绢帕有没有绾过窗槛呀?”

小乔甩了下马尾发,笑吟吟地说:“什么年代了,现在都用餐巾纸。”

费涨海故意地问:“哦!你用餐巾纸做记号吗?”

盼桥被呛住了……

一个胖胖的妇女忙给盼桥解围,大声说:“师傅,你去问问你老婆,不就知道了。”

众旅客“轰”的笑了。

费涨海伸伸舌头,憨态可掬,说:“嗨,我呀半夜三更去找她,十回总有九回摸错的!”

舱内又响起一片笑声。

费涨海:“好!大家开心就好,再听再听……”说着他又唱起来:

哥在海边垒塘坡,

妹在滩涂撮泥螺。

想哥抬头瞄一眼,

错把贝壳捡进箩。

旅客们点头回味,拍起手来。

费涨海又故意逗道:“小乔阿妹,你有没有把贝壳当泥螺啊?”

乔梦桥笑着反击说:“涨海师傅,师母娘的贝壳你吃过多少只呀?”

众旅客又笑开了。

费涨海:“耶!我是自己招贱,不唱了!不唱了!”

其实在气垫船上,乔梦桥与盼桥都心事重重,哪有心思将情歌听进去。

盼桥心里一直准备着如何应付婆母的种种盘问:两人过得好吗,月经什么时候停的,呕吐得厉害吗,医院检查过吗,工地上的重活碰了没有,等等。她得预先想到老人会提出的各类问题和自己应对的言辞。

然而,在乔梦桥的内心世界,远比盼桥要芜杂、纷乱。待会,自己和盼盼踏进门槛,母亲必先问阿三思桥怎么不回来,他毕业分配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连个电话都没打。其次,母亲也会问及老二念桥,有没有他的消息,是否常在打听。还有与盼桥过得乍样等等。其三,昨晚向郝书记请假时,这位身兼书记、主任,视大桥质量如同生命的基层党政领导人,又特准他延长两天假期,交给一个扮演“探子”的特殊任务:——对大桥北岸的建桥单位来一次实地侦探:对方在低价中标、赔本施工、员工苦不堪言的状况下,居然还总结出“胸怀大桥、吃苦奉献、钻研技术、攻坚克难”的“十六字经”,胡吹自己是一支特别能战斗的队伍,骗取了大桥指挥部“安全、科学、优质、高效”的阶段性通报表彰,是否给百年大桥埋下了隐患?他们的项目经理部头头,到底有哪些见不得阳光的“猫腻”……

船至北岸,记忆里的乍浦港,正在担当着北岸建桥工程的战略重任。现在,连那狭小、破旧的简易船埠也被宽阔、美观的新码头所替代。

乔梦桥与盼桥离开气垫船登上码头,雇了一辆三轮车,来到镇上大商场,盼桥给婆母挑了一件对开襟短袖羊毛衫和一盒老年高钙麦乳精,乔梦桥给母亲买了一盒万基养生丸和一根桉木制的红漆手杖。

当两人提着礼品来到离家不远的荷塘边,突然院子内鞭炮齐鸣,锣鼓铿锵,一派喜庆景象,真把人弄糊涂了。

两人定睛,只见院墙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拆”字,院门两侧,贴着一副大红对联:“红雨花村交颈鸳鸯成匹配”,“翠烟柳驿和鸣鸾凤共于飞”。

原先院门外的杂草和断砖残瓦已经不知去向,场地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院子内的屋门口也贴着红联:“玉镜人间传合碧”、“银河天庭度双星”。

两人正在困惑间,早被涌出门来的一群亲友邻居围住,随即簇拥着进入院子。

盲母闻讯,从喜堂上摸出来:“阿桥,盼盼!今天回来得蛮早么!”

她显得很高兴。

乔梦桥不解地望着院子里临时搭起的塑料雨棚,和摆放有序的鸡鸭鱼肉及满园的大圆桌、方凳子,问:“阿妈,今天家里……”

盲母高兴地:“拆迁之前办喜事,给祖宗也有个交代。”

“给谁办喜事?”乔梦桥与盼桥几乎同时发问。

盲母舒心地说:“哎!妈还能帮人家办喜事吗?我答应过盼盼,不能亏待你。你们在大桥工地先将就着住一块,等阿妈有了钱,重新给你们热热闹闹办喜酒。我住的那间老房,改装成你们的洞房了,快进去看看吧!”

盼桥瞅瞅乔梦桥,心里不胜暗喜:“今晚上,船舱里的鱼——有鳍也难游(遛)了。”

乔梦桥着急,说:“阿妈,你哪来这么多钱?”

盲母坦然说:“孩子,现在跨海大桥的引桥要从我们这座老屋基上通过,全村有17户人家都划在红线内,拆迁老房子,异地造新村,拆迁办光给每家的补偿费就有三万元哪!阿妈现在不愁钱了,就给你们补办婚宴。有的村民还在闹,不肯签字,说不定还会加点外快铜钿呢!”

乔梦桥的眉头锁成像海波般的皱纹,心里倒翻了五味瓶,叫了一声:“阿妈!你呀……”

盲母乐呵呵地说:“孩子,阿妈真的不缺钱。今天备了酒水鱼肉八大桌,亲眷、邻居、支书、村长全请过了。你与盼盼的老同学、老同事,都自己去请。妈规定,不收红包,叫大家准时来喝喜酒,下午5点18分,‘我要发’,讨个彩头么!”

这时,隔壁长潮老婆阿娟,提着一鱼篮的碗、筷、酒盅,风风火火跑进来,看到乔梦桥与盼桥大声叫起来:“呀哟!大兄弟、盼盼阿妹,可盼到你们了。昨天大桥奠基喜庆,估计今天会放假。早晨不见你俩双双到来,急得我像油锅里的鱼,乱蹦乱跳,正想过海去催新郎新娘呢!”

乔梦桥看着长期照顾母亲的邻居嫂子,也不好多说什么了,感激地说:“长潮嫂,你辛苦!”

盲母:“真难为阿娟了,比亲生囡还要贴肉。”

盼桥忙接过对方手中的鱼篮放到厨桌上,说:“谢谢阿嫂照顾阿妈,今天又劳你里里外外张罗……”

阿娟撩起厨裙擦着手,说:“应该的!应该的!全村人听说亲妹妹原来还是养妹,而且要嫁给养哥哥,惊得像起网时的鱼群蹦起来了,都要来道喜。他们说,阿桥在村里从小成器,给大伙免费修这修那,现在家家户户礼金都装好了,我看今晚八张圆台面还坐不下呢!”

乔梦桥为难地支吾道:“阿嫂,其实……”

阿娟不以为然,嗔言说:“你客气啥呀!想来就来,红包拿来。反正你们早在大桥工地睡一个枕头上了,结婚仪式省掉算了,简单点,请村支书、村主任、亲友邻居喝一盅。对了,伯母自己眼睛看不见,叫我摸摸盼盼阿妹肚皮里有没有‘蛋’?”

她说着蹲身向盼桥的肚子伸过手去。

“阿嫂你……”盼桥害臊得满面通红,提起礼品,掉头奔进屋里去了。

亲友们全乐坏了。

阿娟忙提醒说:“哎,跑慢点呀!你的婚纱、裙子、皮鞋全在新房藤斗里。哎!老话讲,结婚的女人不害羞,盼盼阿妹还嫩着呢!”

乔梦桥一脸无奈,满腔苦水,说:“阿妈,梅雨季节到了,今天气象预报,中午到夜间有大雨,这喜酒我看……”

盲母满不在乎说:“我天天听广播,气象预报有时候也不灵的。雨棚都搭好了,落雨落铁都不怕!”

乔梦桥深知这是阿妈头次给子女办喜事,实在不想扫老人家的兴。

乔梦桥将手中的礼品拎进屋内,沉思了一会,说:“阿妈,我出去一趟。”

盲母惊讶:“你刚到家呢?”

乔梦桥:“我去邀请几位老同学、老同事。”

盲母笑眯眯地说:“去吧去吧!客人越多越有面子。按照老辈子人的规矩,新郎官是应当亲自登门送帖子的。哎!阿娟哪,快给阿桥换上新西装、新皮鞋,带上几包好烟,逢人分分!还有打火机也别忘了,回来的时候去剃头店美容美容。三十五岁才做新郎,妈亏待你了。”

阿娟高声答应着,众女眷也七手八脚硬给乔梦桥来了个全面“装备”,打扮得里外三新,胸前还别上一朵满天星的小花。

乔梦桥从村里出来,一路上心烦意乱,不知朝哪里走。

“今晚洞房怎么过……”

这道难过的坎困扰着他。

母亲这头,他觉得还可对付,即使进了洞房,阿妈总不能坐在我们的床沿管着我们怎样睡觉。盼盼这边,他觉得经历桥南工地的几次心灵碰撞和推诿之后,已经很对不起她了,近乎在感情和言行上戏弄一个天真的小龙女……

乔梦桥满腔惶惑,心事重重地徘徊在海边大桥工地的通道上。

此刻,晌午的太阳已躲进了黛墨色的云层里。天空没打雷,也没闪电,却下起白壳酒盅似的稀疏梅雨,空气变得沉闷而凝重,接着雨愈下愈大,海地显得深沉浓重,天空变幻成一派迷漫的色彩。

桥北海边工地上浊水流淌,一片白茫茫的。成百上千的建筑工人躲进了临时搭成的雨篷,等待阵雨停止。

不远处,是建筑工人的大片工棚。冷雨似乎将乔梦桥浇醒了,他脱下新皮鞋抱在胸口,赤脚奔去。

工棚极为简陋,毛竹为梁,竹片当壁,油毛毡盖顶。

乔梦桥跑到棚檐下躲雨,工棚连绵不绝,竟没有一处像样的员工宿舍楼和办公房。

他惊奇地自语着:“‘棚外落大雨,棚内落小雨;冬天冻煞,夏天热煞’,这不是青藏线上的露天棚棚么!北岸的桥工还能奋发施工么?怪不得郝书记产生了怀疑……

背后的芦苇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来一位五十左右的半老头,T恤衫上醒目地印着“党旗飘扬杭州湾”一行字。

半老头大概刚回来躲雨换掉湿衣裳,发现门口立着一个新衣湿漉漉、双手抱皮鞋的人,说:“你到我们工棚来,真没东西好偷的。现在的你们,总是衣冠楚楚的行窃,其实我们这些造桥工人,比你还缺钱。待雨点小了,赶快走路吧!”

乔梦桥笑了:“大叔,你搞错了!今天是我结婚,来……请你们领导吃喜酒的。”

半老头疑心地打量眼前落汤鸡似的新郎官:“请我们谢领导去喝喜酒?”

“对啊!是谢领导,晚上请他喝一杯。”乔梦桥顺水推舟,说着放下新皮鞋,然后掏出“红双喜”香烟,递一支过去,又掏出了打火机。

也许是灵感昭示,他觉得这是完成“探营”任务的机会。

半老头看看手里的“红双喜”香烟,说:“嗯!新郎官的好烟。这样吧,我陪你去找找领导,可能他又去镇上开协调会了。对!披上雨衣,别把新衣裳弄脏。”

乔梦桥忙给半老头点着了香烟。

半老头猛抽着烟,觉得特别香,马上钻进棚内去拿雨衣。

乔梦桥伸进头去,看着里面黑咕隆咚的,困惑地问:“大叔,这里住几个人哪?”

“开始八个,最近搬出去一个,还是挤得不能转身,放个屁都要憋到外面去。”半老头拉亮了电灯。

瞬间,棚户内的景象让乔梦桥震惊了。

狭小的工棚内,摆放着四张戏称为“鹁鸽笼”的高低床,床铺里铺着草垫子。一色的军人黄被子,叠得四四方方,有棱有角;门边的一溜钉子上,整齐地挂着印有“党旗飘扬杭州湾”的雨衣;靠窗口的木板上是一排盥洗用的牙具毛巾,床铺底下的一双双鞋子都干干净争,摆得整整齐齐。侧墙的标牌上写着:“建设一流大桥,造就一流人才”。

这里全然没有其他施工单位那种凌乱、肮脏和邋里邋遢的景象。

乔梦桥奇怪地问:“咦!你们这里像军事化管理?”

半老头笑了:“还有像不像的,就是与解放军一样。你不知道,我们这单位前身是朝鲜战场的铁道兵,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我们的建筑队,刚下高原,就来海边。”

乔梦桥同情地说:“生活条件这么差,可以向周边农村租房居住呀!”

“唉!新郎官,你不了解情况啰!”

半老头抽了口烟,摇头说:“我们承建的这段工程,投标时不知道哪儿出了差错,竟低价中标,一直做着赔本的买卖。”

乔梦桥震惊:“赔本施工?”

半老头:“骗你也没用。工期上本来就耽误了五个月,上面说,大桥还得提前半年贯通,时间很紧,头头们压力大呀!”

乔梦桥心里沉吟:“怪不得用不正当手段来弥补。”

“还有施工难度也很大,管段内有28座桥梁,相互交叉,多次跨越;再就是成本管理,降标太难了;现在员工宿舍没钱盖,老乡房屋没钱租,工人生活没法改善,大家只拿点最低工资糊糊口啰!”半老头倾倒起满肚子的苦水。

乔梦桥佯装奇怪:“大叔我问你,这种状况,几千人的队伍怎么带,稳得住吗?工程质量能保证吗?”

半老头忽然变得神秘兮兮,悄悄说:“怎么不能?我们有‘法宝’。”

乔梦桥心中早已有底,又故意问:“大叔,是啥‘法宝’呀?”

半老头突然诡谲地说:“领导交代过,对外绝对保密,不能随便说的。”

乔梦桥会心地一笑,觉得郝书记的质疑是有道理的,那些“弄虚作假”、“偷工减料”、“阳奉阴违”的建筑单位,自然不会公开自己的违法行为。豆腐渣工程总是在重大事故发生之后才曝光。他点点头说:“可以理解,可以理解。说出去影响不好么。”

半老头却摇摇头说:“影响倒没有什么,只是怕人家笑话我们。”

乔梦桥心里觉得怪怪的:“仅仅怕笑话吗?”

他见过此类“虚火旺盛”的建筑公司,表面上非常正规,资质上也有几个A,形象上更是“信得过单位”,实际上呢天晓得!

半老头说:“你别刨根究底了,反正大伙心里装着大桥,奋勇争先,吃苦奉献,攻坚克难,单位搞‘立功竞赛’,还经常办业余党校,哎!待雨停了,我陪你到处看看。”

乔梦桥连连摇头:“大叔,业余党校是你们领导上涂脂抹粉的表面文章, 你不肯说‘法宝’真相,我心里早清楚了,不用看。”

半老头生气了:“哎!你这新郎官怎么这样说话呢?”

乔梦桥自知言重,讪讪道:“大叔,我说过头了,对不起!你是哪里人,做啥工种的?”

“年轻人讲话可要有分寸啊!”半老头抽了口快烧到指头的烟蒂,说:“我是江西井冈山人,半百年纪,三十年党龄,当过钢筋工班长,现在岁数大了,项目部照顾我叫巡逻巡逻工地,刚才我还以为你是来偷东西的。现在的贼, 也是装模作样穿西装、系领带,打扮得像走亲戚一样光鲜。”

乔梦桥为了完成郝书记交办的“侦探”任务,坦诚地说:“大叔,其实我真的是来‘偷’你们的‘法宝’的。”

半老头大吃一惊:“你真是贼?不怕我打110?”他的神情骤然紧张起来。

乔梦桥显得诙谐而轻松,说:“别慌,我不偷别的东西,只想知道你说的‘法宝’是什么?怎样操作的?”

半老头隐隐约约悟出了乔梦桥的真实意图,两眼肃然:“你是来‘探营’的特务分子……”

乔梦桥点头:“大叔,现在有些单位专讲赚钱第一,你们领导要求员工为国为民,有人听吗?”

半老头:“我们靠的就是‘法宝’。”

“‘法宝’么,就是不择手段向钱看,歪门邪道调动积极性!” 乔梦桥为套出对方‘法宝’,故意采用蔑视性的激将口气,“照我看,像你们这样的施工单位,迟早得散伙。”

“什么,我们会散伙?”半老头真的来气了,说,“新郎官,我说你呀预制板缝里看人——把我们看扁了!我们的建筑工人,虽然工资福利没法跟人家比,但我们都有信仰、有理想,谁来撵都不会走的,就像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你听说有逃跑的人吗?”

乔梦桥摇头:“这倒没有听说过。”

半老头:“对呀!长征中掉了队的人也要拼命追赶自己的队伍,人么是靠精神、靠理想的。这里的工人,明白造跨海大桥的意义,酷热、严寒、潮湿,再苦再累也要干好。昨天大桥奠基,我们工段还受到通报表扬呢!”

乔梦桥仍然摇摇头,说:“大叔,你这些话……嘿嘿!”

半老头看出对方眼里明显的不信任,这是在鄙视他,怀疑他,顿时气得脸都变形了,愤然地说:“我看你这个新郎官啊,是个脑子有问题的人!”说着他猛然地掀开竹榻床上的枕头:“给你看看!瞧瞧!这,这,这,就是我们的‘法宝’!”

顿时,一张张竹榻床上,那三本红字白底的小册子一一呈现在乔梦桥眼皮下——

《为人民服务》 《愚公移山》 《纪念白求恩》

乔梦桥犹如天门被开启,心不知是震惊还是震动,瞬息哑然无语……

半老头满是老茧的手拿起书籍,缓了缓口气说:“新郎官,本来我不想让你知道,也根本不让你看见,因为我怕你会笑话我们:嗨!什么年代,还学这?’可是,我们觉得,时下造世界独一的跨海大桥,拿什么来收拢工人的心呢?项目部思前想后,觉得只有这才管用,才能让万众一心!”

乔梦桥全身被震撼了,他默默点点头。

“新郎官!听我老汉掏心掏肺的说一句:干大事,光靠市场经济是不行的,它只能叫人离心离德。这三本书,就是我们建造跨海大桥的秘密‘武器’,也是工友发力的支点!你懂我的意思吗?”他简直教训起人来了。

四两拨千斤,谁都明了支点的重要性,半老头所引申的“支点”含义,更具引擎式的普世真理。乔梦桥目光变得凝重,深长地凝视着呈现在眼前的“法宝”……

是呀!物质的力量无论多强大,都是有限的,精神的伟力那才叫无可估量。现如今学习老三篇,似乎是“背时”了,但它好比一顶绍兴旧毡帽,虽然时过境迁,却依然能遮阳、挡风、避雨、御寒,而且远比时髦、华丽的折叠伞不知要牢靠多少倍。有人怕被“时尚”者取笑,便悄悄把它隐蔽起来,不显山,不露水,也就成了深藏不露的“秘密武器”,因此也淡出了人们的视线。殊不知今朝的造桥人,依旧借着它的丰厚养分和永恒魅力,推进着民族大业的建设,这才是真正的‘经世致用’啊!在当下价值失范的年代里,有多少似是而非的观念和词汇被制造出来,而且花样不断地翻新。它们貌似超越时空连接未来,骨子里却是拜金主义。今天我们工人造跨海大桥,确实不能没有张思德、白求恩、愚公的精神。屈指古来中外史书,还有哪一部经典或名著,能有如此大的威力来凝聚人心、集结民力呢?……

“它才是跨海大桥的九鼎基石啊!”

乔梦桥站在雨水流淌的工棚门口,两眼抬望着雨意渐淡的青蓝色天空,独自生发出无限的感慨。

潇潇的梅雨渐渐止,天空呈现出一片青蓝。

他看看大手表,说:“大叔,谢谢你给我上了一课。雨停了,我得赶紧回去,喝喜酒的客人该上门了。”

半老头点点头:“不好意思,我的话也说重了。你不去看看我们的业余党校、施工现场什么的?”

“不用了!不用了!”

乔梦桥从口袋掏出两包“红双喜”,塞到半老头手里:“大叔,大伙下班回来,替我分分!也代我给领导说一声,今晚喜宴时间是五点十八分。”

半老头看看香烟,说:“这么好的烟,我代大伙谢谢新郎官!但是,我估计领导是不会去喝喜酒的。”

乔梦桥:“为啥?”

半老头:“你替他们想想,每天都在搞拆迁协调,头头们的头可痛呢!”

乔梦桥:“说真的,欢迎领导光临,说不定我还可以帮你们一把……”

半老头摇头说:“算了吧!我看天下第一难事要算征地拆迁了。”

乔梦桥:“你不信我能帮上忙?”

半老头:“新郎官,不是我瞧不起你,别费那份心思了。”

乔梦桥也摇摇头,拎着一双新皮鞋,顺着泥泞积水的便道走出工棚区。

老远了,半老头突然叫喊起来:“喂!新郎官,你贵姓啊?”

“免贵姓乔!”

“桥……桥新郎,我们工棚里的‘法宝’,你千万别泄露呀!”

“知道!保——密。”

这时候,杭州湾碧空又挂起了一道瑰丽的海虹,从北岸的这一端跨越到南岸的那一端。

无风无雨也无晴,工地上又呈现出一片繁忙的施工景象。

工棚门口,半老头忧心忡忡,望着乔梦桥的背影消失在海边防护林的绿荫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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