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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今夜月无眠

飘逸的朝霞、暮霭,在分分秒秒的演变中悄然逝去。

杭州湾跨海大桥工程的基础部位也在紧张和枯燥的轮班作业中日新月异,桥工们把这一现象称之为“黑加白、5加2”,偌大的建桥兵团谁也没有休息的日子。

工程尽管每天繁重纷杂,然而乔梦桥还是忙里偷闲,做完了必须亲自调停的工作。

“员工生活无小事”,光承诺不兑现,日后谁还买你的账。言必行,行必果,是他的处事原则。首先他将记在笔记本上的工友“烦心事”向项目经理部党委、工会作了汇报,提了建议,向盼桥和玉秀也作了电话委托。眼下,有些问题已经得到解决,有的问题还需继续协调。工友们有眉开眼笑的,有充满期待的。领导说,此举配合了“党旗飘扬杭州湾”和“立功竞赛”活动。其次,他对堂叔堂婶要求他“快刀割缠网”,剪断玉秀的恋情,救救堂弟徐家丰的堕落表示理解,答应等大桥打下了第一根钢管桩,寻机会找玉秀“摊牌”,作一了断。其三,当他从盼桥电话中得悉朱玺可能患了抑郁症,言行失常,人变得越发古怪,还失手打破了亮亮的头额。这一信息使他非常焦灼,立马与朱玺通了电话,询问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助解决。最后,他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跟他躲猫猫的大弟通上了电话。

倪金那晚行窃被擒,受审讯遇兄,被辞退之后,负气赶回他安徽倪老爹的病床前。不过乔梦桥的一封长信和一笔汇款,顿让倪金涕泪俱下,觉得自己错怪了,没脸面见兄长。倪老爹病笃西归,倪金“厚葬”养父,便凭着别人无法复制的胎记,照着乔梦桥书信中告知的老家地址,回到正处拆迁中的杭州湾北岸自家老屋。母子阔别,一朝团聚,万千感慨,顿作倾盆泪雨。邻舍裹粽子,亲友下汤团,纷纷登门相贺。乔梦桥获悉大弟幡然归家寻母,了却了一桩人生大事。他曾寻思过,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但若再介绍二弟来参加大桥建设是极不明智的。然而人总得有个谋生的职业,于是想到了钱坤对他的邀请,打算待大桥打下第一根钢管桩后,回北岸当面向钱老板说说。

寒露并霜降,立冬小雪涨。季节在不知不觉中由霜降转换到了立冬。

这是二十四个节气中的一个重要日子。在古代,它是皇帝率领文武百官到郊外祭祀迎冬的时日,而今天也是六千建桥人和两岸百姓翹首瞩目的良辰吉时——杭州湾跨海大桥圆梦之旅将于此开始,首根钢管桩向海底挺进了!

艳阳高照,海风习习,波澜不惊。凑热闹的飞禽在浪花间翻飞、鸣叫。

这一刻,城堡般宏伟的打桩船锚泊在中轴线上,30层楼高的桩架穿云破雾,通天斜立,雄视着辽阔的大海和苍穹。

82米长的钢管桩,如南国天柱,像一条横空出世的金龙,稳稳斜立在半空里。机电系统、监控系统、通信系统、供配电系统、照明系统、监测系统等等的船舶,舳舮相继,悉数到位,全员静静地期待着指挥长的号令。

先锋示范作业队早已移师在“航工桩”的打桩船上,乔梦桥与黄广天各自率领的作业班,守候在中引桥桥墩的设计位置上。

作为临时指挥部的气垫船停泊在海面,高音喇叭不断地发出调度和修正的指令。

助阵的打桩船、起重船、混凝土搅拌船、地质钻探船、工程辅助船、钢管桩砂石料运输船等,聚百艘之盛,密密麻麻集结在海面上。

万事俱备,操作手们聚精会神静候着。

按照精心施工的总体要求,乔梦桥第三次检查了待机状况,然后望着熟悉的杭州湾海面,自言自语地说:“选在这段海面打下大桥第一桩,确是最佳位置。这里风小、浪平、流速缓慢,来往船只又少。总工师不愧为跨海大桥工程的现场统帅!

他心里明白,先锋示范作业队在这里打下大桥主体工程的第一根——“定海神针”,就拉开了海上造桥的实质性大幕。在往后的日子里,36公里长的大桥轴线海面上,将有5164根钢管沉桩全面开打。船不泊岸,机不歇火,人声、机声通宵达旦,这是何等磅礴壮阔的人间奇观呵!

然而,就在这时候,北面海上冒出一群黑压压的渔船来,好像预先潜伏在海底,哗啦一声就浮出水面来了,全是乔梦桥从小熟悉的渔船。有摆渡舢舨、张虾舢舨、拖魚舢舨、对船,还有绘眼睛的大捕船、“V”型机帆船和灯光围网船。它们朝沉桩位置聚集过来。尤为令人惊诧的是渔船上并无壮汉,均为老人和妇女……

“他们来做什么?……”

上至总指挥、总工师,下到技术员、操作工,全是一片惊讶。

“看热闹还是来助阵?当志愿者也轮不到‘黄忠’与‘穆桂英’哪……”

一艘艘五花八门的渔船,是渔民的劳动工具和主要财产,今天却像赶集一样成群结队而来,很快遍布了桩位拋锚点,而且既不向打桩船靠拢,也不远去,不即不离地在锚点上转圈、游弋,好比鱼虾密集的海面上有一群野鸭在徜徉、戏耍,让渔夫难以撒网。

横陈在海面上的打桩巨轮,既没法抛锚也无法定位,更须提防因自己的漂移而撞翻了弹丸之舟,以致酿成船沉人亡的悲剧。

打桩巨轮在节节退避……

巡逻艇上的水警和公安人员面对着这些“重不得也轻不得”的老人妇女,不断地喊话、劝告。可是,他们的话犹如鸭子背上浇水——起不了作用。

披挂上阵的总师吃惊了,他奔进驾驶舱,用扩音喇叭大声喊话:

“老乡们,你们散开哪!我们马上就要打桩了。要注意安全!请你们马上离开!”

然而,占据着海面桩位与锚点的渔船置若罔闻,好像船上的人全成了聋哑人,没有半点反应。

“大桥工程除了科技上的难关和大自然的捣乱,人为的阻挠像征地拆迁一样,可能又要面临了。”郝帮寸书记三天前就捕捉到北岸的“情报”,不由得怅然说。

此刻他走到船头,摘下头上的红色安全帽,拿在手中挥动,高声说:“乡亲们,你们好哇!我们六千名大桥建设者向你们致敬了,谢谢你们的支持!……”他思谋着用传统方法来消解阻拦。

黎总工的对讲机也响起了,从指挥室传来了总师的声音:“黎总工,北岸政府正与当地渔民协调,工程暂停,沉桩人员船上待命!”

时间在分分秒秒地在等待中过去。

打桩船等候着抛锚定位的号令。

渔船占住锚点,丝毫没有退让的迹象。

海面上,焦急的大桥建设者与挡驾的渔民开始了无声的对峙……

黎总工心烦地说:“郝书记,我们厉兵秣马,做了两年多的基础工作,今天正式开始沉桩了,你看看,碰上这场面……”

郝帮寸苦笑道:“黎总工,好事多磨么!”

临时组合、还未发挥专长的先锋示范作业队和外协员工,虽然铆足了劲,但只能望着海面上的渔船唉声叹气:

“这真叫‘望洋兴叹’呐!”

“造跨海大桥,难头实在太多了!”

郝帮寸鼓气道:“没有困难,要我们党员做什么?大家进舱吃饭睡觉,养精蓄锐!”

乔梦桥急得像热水里的蜉蝣,在甲板上走来走去思索着:前番自己与盼盼回过北岸,向乡亲们讲过不少要支持造桥的道理,今天为什么又暗潮回涌呢……

从日中到日斜,从日斜到日落,时间在浪涛的澎湃声中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四小时地白白流逝着……

橙色的夕阳快要沉没海底,留下了霓裳片羽,灿烂云锦。

夜幕渐渐覆盖着海面, 打桩船、指挥船、辅助船上照明灯全亮了。

灯光照彻海面如同白昼,连鱼儿跃出浪花也看得清清楚楚。

“班长,你看你看!”

绰号“小老板”的鲁道夫,递上他那架50倍的苏式望远镜。

镜头内,乔梦桥凝目远眺,猛地发现两侧绘眼睛的大捕船上,都是自己渔村的老人与妇女:“呵呵!全是‘7086’部队的成员哪!”

他不但观察到村民脸上的诡诈笑容,而且似乎窥视到了他们内心的一角。

“郝书记、黎总工,渔船上的人,全是我的乡里乡亲,我去他们的船上说叨说叨行吗!”乔梦桥请示说。

郝帮寸:“‘死蟹当作活蟹养’,做做工作也好么,没效果也行。”

黎总工摇头:“当人到了两眼只盯住‘孔方兄’的时候,无论爹亲娘亲,都会‘六亲不亲’。”

乔梦桥:“对!常人心是红的,眼睛是黑的;一旦眼睛红了,心就会变黑。黎总工,我想过船去说说。”

黎总工不抱希望地说:“你在学卡耐基的语言技巧,想试就去试吧!”

郝帮寸:“去吧去吧!幸好今天是试桩,真到了后天工程节点日,省、市、部的领导与新闻媒体全来了,这玩笑可开大了。现在也有这么多人员、船只、机械干等着,快去会会这些草根老乡。”

乔梦桥摘去头盔,甩去鞋子,脱掉外衣……

郝帮寸赶忙阻拦:“不行不行!立冬了,水太凉,划橡皮艇过去。”

乔梦桥重新穿上工作服和救生衣,划着橡皮艇,十分钟后,靠上了那条“长眼睛”的大捕船。

大捕船上,有自顾喝酒的长脚爷爷,有谈笑风生的金大叔,有吃着肉包子的金大妈,还有长潮老婆阿娟,连智障的大头阿明和患麻痹症的拐脚阿三都在船上。他们谁也没注意到黑沉沉的海面上有一条橡皮艇在朝大捕船划来,现在突然发现乔梦桥登上了他们的船舱,顿时像犯了错的小淘气,不敢正眼看人了。

“长爷爷,金大叔、金大妈,我真想不到今天竟会发生这种情况。”乔梦桥的语气里充满着善意与尊重。

长脚爷爷塞上酒瓶塞子,说:“阿桥,今天大爷我真不愿意到海上来闹事呀!”

金大叔:“理不直,气不壮,我们也知道这样来阻挠造桥,亏心哪!”

乔梦桥:“哪……你们到底为的啥?”

阿娟突然说:“去问你那亲弟弟就知道了。本村外村的渔民,全是他一个人串通起来的。他叫我们妇女、老人、残疾人到海上来闹海,自己领着一批壮劳力去政府请愿了。”

“念桥他要闹什么?”乔梦桥心像渍了盐卤一般的疼痛。

金大妈:“念桥这孩子,离家这么多年,心野了,说花118个亿造跨海大桥,我们渔民不在这个时候向国家敲点竹杠,捞上一把,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乔梦桥:“他有啥理由向国家勒索?”

阿娟:“他说‘海上造大桥,捕鱼受影响’。”

乔梦桥哭笑不得,说:“怪了!大桥是悬空造在海上面的,怎么妨碍了渔民捕鱼呢?荒唐!荒唐!”

村民不吱声。

乔梦桥望望浩荡的海面和密如星星的打桩船灯光,说:“长爷爷、金大叔,你们俩在海上捕了几十年的鱼,也相信我弟弟的鬼话屁话吗?”

长脚爷爷摇头说:“硬说鲻鱼上岸打碎了海龟蛋——这是浑身不搭界的事。我早晨还给儿子孙子说,这样造反,有点对不起阿桥你了’。”

金大叔:“阿桥,我每天都关注国家新闻,心里也纳闷:海洋、矿山、森林全是国家的公共资源,政府从来没有颁布说‘分海到户’了。可是你阿弟见过世面,他说到医院去搞‘医闹’,到学校去搞‘学闹’,都是这样做法。他在外地领头闹过好几次,次次都成功的。这次搞‘海闹’,他领头发动渔民起哄、索赔,我也就没反对。有钞票好拿,总归是乐意的啰!”

众人低声说:“是呀,我们听了你弟弟才……”

乔梦桥气得七窃生烟,一肚窝火,迅速掏出手机,拨通了大弟——倪金的手机,厉声吼道:“喂!乔念桥,你还算乔家的子孙吗?”

大概对方在问“你是谁?”

乔梦桥真正光火了:“我是乔梦桥!你,好好给我竖着两只狗耳朵听着——大海上有千军万马等待着打桩,你在煽动渔民闹事,我要掴你苏醒巴掌,用拳头让你长记性,教你怎样做人。你再这样胡搅蛮缠下去,我与你断绝兄弟关系!你不配姓乔!也不配‘念桥’这个名字!我要向阿妈告你的劣性、恶习!你忒可恼可恨了!你在给乔家祖宗脸上抹灰、抹黑、抹粪便!阿妈不会容忍你!我不会饶恕你!杭州湾大海里死去的三弟也不会放过你的!”

父老乡亲倾听着……

大海倾听着……

苍天倾听着……

乔梦桥的手机内没有回话的声音。

兴许倪金被突如其来的吼声震慑了!吓懵了……

须臾,奇怪的一幕出现了。首先“V”字型平整壳机帆船上吹响了海螺声,缓缓驶离了打桩点,向北岸开去。

瞬息之间,各式渔船像一大群野鸭子,也纷纷扬起了船帆,随着领头船驶向北岸。

长脚爷爷站了起来,说:“阿桥,放放心心去造桥吧!北岸发号令了,‘鸣金收兵’了。”

金大叔走进了驾驶舱,引擎发动了。大捕船调转了船头……

远处城堡般庞大的“航工桩”打桩船上,高音喇叭传来了“咱们工人有力量”的歌声。

紧接着喇叭里传出了总师激越的指令声:

“大家注意!大家注意!马上进入各自操作岗位!杭州湾跨海大桥建设工程第一根钢管桩即将开打!请做好工前校核。精细施工,注意安全!”

乔梦桥飞快地跑向颠簸着的橡皮艇。

就在此间,他的手机响了,传来了玉秀清甜的声音:

“喂!我告诉你,我的阿爹、阿妈和很多南岸的村民都开着机帆船来慰劳你们了。也叫箪食壶浆吧!今晚试桩,大家兴奋得睡不着觉,说千年等一回,人生难遇见,来看看大海里是怎样打桩的。我么,也有事找你,你在哪条船上呀?”

乔梦桥懊恼地想:有事找我?是徐家丰的婚事还是受托的工友烦心事?唉!世事纷繁,像浪潮一波接一波。

他仰着头,远眺着南面浩淼的海面,说:“喂!我听不清呀!……海上信号不好。”

南面海上隐约出现了各式渔船,船上飘扬着橙黄的三角龙鳍旗,在铿锵的锣鼓声中,愈来愈清晰。

原来,南岸的民众抑制不住心头的喜悦,驾着渔舟,朝打桩海域结伴而来。

正当乔梦桥划着颠簸不停的橡皮艇,靠泊打桩巨轮的时候,听到高音喇叭里又一次发出了总师的指令声:

“大家注意!大家注意!准备好了没有?请逐个回答。”

高音喇叭中的无线电传输器立即送来了操作手们的响亮回音:

“报告,锚定系统驻位完毕。”

“报告,435.2能量柴油锤检查完毕,可以开锤!”

“报告,桩架高度87米,钢桩坐标、高度、倾斜、吊高、吊重、承载力均符合标准指数,正在待命。”

“报告,测量控制网全球卫星定位系统GPS外部配制,打桩船定位实时坐标技术,已经得到支持,正在待机。”

“报告,计算机调试、数码模拟、监控系统准备接收指令。”

“报告,现在杭州湾正处平潮,水流流速每秒4.18米;中浪1.8米;风速每秒17.3米,适宜沉桩作业要求。”

各岗位操作员集密的战前报告声刚刚落下,总师浑厚的开打指令声随即响起:

“好的。各部注意了!杭州湾跨海大桥工程第一根钢管桩马上开打,如有偏位、溜桩,立即停锤。现在进入倒计时:——九、八、七、六、五、四、三……”

此刻,大海屏住了呼吸,寒霜滞留了步伐,夜鸟停止了鸣叫,鱼儿也不再跃浪。大自然期盼着“定海神针”的隆重入海。

远处渔船上,前来观摩的村民寂无声响,目不转睛,好似观摩着一场盛大的海天演出。

然而就在计算机即将按下沉桩键钮的数秒钟前,早就攀爬在87米高空、负责解开钢管桩桩扣的刘福民与蒯坚,突然大喊起来:

“慢!停!停!停!”

这炸雷般的急呼声,让所有在场的人惊住了。

还有“二、一”没有喊出声的总师,高声向天际询问:“出什么事了?”

“桩扣解不开了!”空中传来刘福民粗犷的大嗓门。

“别慌,继续解!聚光灯对准钢桩顶部,适当调整亮度,防止操作人员灼眩。”总师指令声里蕴藏着期待和信任。

乔梦桥快速地离开橡皮艇,登上打桩船甲板,疾步奔到桩架下,仰头仔细观察,心中升起了疑窦:“航工桩”在国内沉桩船中是数一数二的健将,光柴油锤的造价就得千万元之多,除了拴扣解扣需要人工操作之外,全是机械自动化作业。今晚在万众瞩目的紧要关头,怎么一下子解不开扣子呢?拴扣解扣,这在平时只是小菜一碟,轻而易举的事,现在怎么卡了脖子呢?……

时间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一小时地虚耗着。

高空上唯有操作人员发出推、扳、敲、打的声响,偶尔掺杂着刘福民的咒骂声:“他娘的,真是见了鬼了!”

“别急躁,注意安全!”

高音喇叭里不时传送着总师的安慰和鼓励。

乔梦桥拽过小鲁的那架苏式望远镜,砰然躺在甲板上,从望远镜里观察着两位工友的每一步解扣动作——

刘福民与蒯坚立在高入云端的斜桩巅峰,人体似乎缩小了一半,犹如两个侏儒在岌岌可危的半空中,惊险超过了新疆阿迪力的高空表演……

——在朔风霜冻并袭的杭州湾海面夜晚,尽管寒气彻骨,刘福民与蒯坚却不时地揩着汗珠。他们一会儿使用板头,一会儿挥起铁锤,拼着吃奶的力气,企图解开死死咬住的钢管桩扣子。

心越急,柴越湿,原本不是问题的问题,此时恰恰成了影响全局的又一条拦路虎。

海面上,唯有阴冷的寒风掠过机械缝隙所发出的呜咽声。

一艘艘抛锚停泊的机帆船上,观摩沉桩的村民们都穿着厚厚的冬衣,眼巴巴地等候着。但长时间的等待与冷霜的侵袭,他们似乎失去了耐心,有的发出了唏嘘,有的提出回家睡觉去了,有的说再等一会,吃完了随带的食品再离开。

人们在扫兴中众说纷纭。

玉秀穿着父亲的军式棉大衣,举着望远镜,站在机帆船船头,寻找乔梦桥的身影……

打桩船上,乔梦桥举着望远镜,纹丝不动地躺在铁甲板上。从镜头里细细琢磨着无法解扣的原因。他相信在摸打滚爬中锤炼出来的工友,一般性的拦路虎,早该制服了……

这时,郝帮寸与黎总工正在低声商议。

郝帮寸征询着:“黎总工,他们在高空是否太久了?”

乔梦桥瞧了瞧玉秀送的那块大手表,时针快要指向19点,算来,刘福民与蒯坚在高空停留快一个半小时了。别说高空作业,人光站在上面被海风吹着也成冰棍了。他蹙着双眉,望望两位“顶头上司”。

黎总工慎重地说:“是的,太久有危险!可能解扣方法有问题,我上去。” 他的语音很低,却有千钧之力。

乔梦桥马打滚似的蹦起来:“不,黎总工,你不能上。高空太危险,我去给他们壮壮胆。”

“不!”黎总工拿着保险带往腰上系,说:“工程上的事,我总要比你懂吧!”

乔梦桥毫不客气地夺住保险带:“总工,别忘了我是‘救火兵’。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天我不谦虚了。”

郝帮寸眼看两位明知高空有危险,却谁也不肯“谦让”的战友,便赶紧说:“黎总工,服老吧,别争了。”

“看看!书记都发话了。”乔梦桥说着拽过黎总工的保险带,拿了一根长铁杵,用绳索系住,斜背身后,再戴上安全帽、布手套,双脚蹦跶了几下。

郝帮寸与黎总工几乎同时叮嘱:“上面人多了,更要小心!”

乔梦桥疾步奔到铁梯下,仰头往上望了望,随即抓住护栏,欲迈腿登梯。然而此时,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他心里咯噔一下,猜测可能还是玉秀电话,下意识地咕噜了一句:“对不起了,龙王玉帝来圣旨,也得缓一缓。”

“等等!把我的对讲机拿着,你的手机留下。”

郝帮寸上前,与乔梦桥的手机作了调换。

乔梦桥没顾得上回话,倏地窜上铁梯子,亮出了建筑工人攀爬如猢狲的基本功。

此时,乔梦桥的那个手机又叫了。

“万一他老母有急事呢……”郝帮寸这般想着揿下通话健,手机里传出了姑娘嗔怪的声音:

“喂!为啥不接电话?……告诉你,你越躲避我,我就越要追牢你,物理学上叫做力的反作用。当然,你是搞建筑的,比我搞园林花木的要内行得多。今夜村里无人入眠,我现在就在自家机帆船上,用望远镜在找你……怎么看不到你呀……你在打桩船的哪个角落里?”

郝帮寸笑了,说:“喂!你是赵书记家的姑娘吧?”

手机里传来玉秀困惑的声音:“哎!你怎么知道是我?他的手机怎么会在你手里……”

郝帮寸笑着说:“我是手机保管员。”

“你是哪位?”

郝帮寸:“我姓郝,是你阿爹的好友。他也在船上吗?”

“喔,你是郝叔叔!我阿爹在!在船上!——阿爹,造桥的郝帮寸叔叔问你好,要不要给他说句话?”

“他们忙,不打搅了。你就问他,村民带来的棕子、包子、玉米,这些慰劳品,什么时候送到船上去?”

郝帮寸在手机里已经听到了父女的对话声,便说:“姑娘,告诉你阿爹,等打桩机一响,你们就过来吧!”

“哎?郝叔叔,我怎么看不见乔梦桥?”手机里传来玉秀的声音。

郝帮寸:“姑娘,你把望运镜朝上翘一点点,对准那根通天钢管桩。看!看到了没有?”

机帆船上的玉秀,立即斜抬了望远镜镜筒。

镜头里,乔梦桥正向足有30层楼高的桩顶攀去……

——他仿佛像一只西双版纳的长臂灵猴,四肢并用,灵巧而轻捷,快速地接近倾斜着的钢管桩顶端:

“他——阿妈,你看你看!他快到钢管桩顶峰了。” 玉秀望见了乔梦桥,立即将望远镜递给她的娘,“看!阿妈你看,看到没有?”

玉秀娘只看了一眼便叫起来:“喔唷!这是小乔么……啊哟!吓煞人了,我不能看,不能看,头晕头晕……”

玉秀忙将望远镜递到坐在桅杆下的赵海桥眼前:“阿爹,你看看,梦桥他正往钢管桩顶端攀呢!”

赵海桥没接望远镜,摇头说:“看与不看一个样。阿爹的眼睛,见风流泪,不中用了。”

“望远镜里又没有风,你看看么!”

赵海桥摇头笑着说:“阿秀,大家都是来看大海打桩的,你是专看梦桥来了。”

“阿爹,你……”玉秀嗔了一句。

赵海桥转而认真地说:“阿秀,你要想清爽了。论家景,家丰样样都比小乔强;论年纪,家丰同你更般配;论相貌,小乔是条不起眼的乌鳞鱼。到时候,你别怪做爹妈的没提醒你。”

玉秀:“阿爹!男人眼里出西施,女人眼里有潘安。爱,可以无视年龄,无视地位,无视财富。”

玉秀娘插嘴了:“是呀!萝卜青菜,各人各爱。海鳗嫁黄鳝,咸蟹咸鱼也相配。老头子,你是不是被阿兴两夫妻塞了‘后手’、灌了迷魂汤?今天下午,他家挽亲挽眷又来给我烦,定要国庆节结婚,我的两只耳朵皮都被他们说得起盐花了。”

赵海桥惊问:“你答应了?”

玉秀娘:“老头子,挑女婿就是挑人品。只有无知无识的上辈子父母,才挑家有几间草舍,几块盐板,几只卤缸,最后我一个黄花闺女还不是嫁给你这个穷光蛋。俗话说,千拣万拣,拣个跷脚烂眼,做阿囡的一世呒福享。现在啥年代了,还用陈谷烂米来做喜糕吗?只要人品拣好了,还怕日后没有好光景……”

她说起话来没个完。

“好好好!阿囡婚姻,我放弃权力,乐得省心!”

其实,赵海桥早就相中了乔梦桥这个未来女婿,只要男欢女爱,年纪稍大一点怕什么?但由于碍于同徐阿兴家的世交之谊,拉不下脸面,嘴里不能说不同意,心里却巴不得老婆站出来反对得厉害一点,这样自己便有“赖婚”的托词了。

“阿爹阿妈,你们别吵吵,海龙王也烦得头痛了。我的婚姻我作主,你们别操心,当好参谋就够了。”玉秀怕旁人听到,连忙阻止,并且直白地表明了自己的主张,“大男人疼小女人,成熟、稳重有啥不好?”

玉秀娘:“对!女大三,屋要坍;男大八,定会发。”

“哎哟!阿爹阿妈,我们是来看海上打桩的,你们别练口才了好不好。”玉秀说完,又举起望远镜叫起来:“阿爹阿妈,梦桥到桩顶了!啊,那里还有两个工人……啊,太危险了!”

此刻,腾云驾雾在半空的三名操作手,竭尽全力地排障,寒流在脚下弥漫、翻滚……

站在桩架下的郝帮寸、黎总工等一大群人,全都仰天望着,手心快捏出汗水了。

郝帮寸揪心地望着,眼睛慢慢潮湿了。他似乎看到了天安门纪念碑上的那一群英烈雕像;看到了大庆油田的功臣们,看到了茫茫戈壁滩航天工程的科技工作者……

杭州湾跨海大桥的建造,不也是中国工人、科技人员的又一座丰碑吗?

“乔梦桥,怎么样,究竟什么原因?”

高音喇叭里又响起总师关切的询问声。

对讲机里传来了乔梦桥的回答:“……报告,还在查找。”

“别着急,注意安全!”总师又在叮咛。

“报告,解扣程序,绝对没有问题。”对讲机里又传出乔梦桥清晰的浙东口音,“问题在钢管桩,比我们以往建桥的钢桩大得多,今天沉桩第一根,没实践经验,抱桩机勉强抱住,被卡死了,一时解不开扣子。”

“那……怎么解,有办法吗?”

指挥台、桩架下聚集着一群专家和技术员,大家都在焦急地想对策。但心里却很纳闷:一个意想不到的芝麻般小事,竟然会像飞机撞上了麻雀一样…… 现在,在极短的时间内谁也没有办法将抱桩机重新更换,即便爱恩斯坦赶到也未必能立即打开。

“下面走开……”

乔梦桥喊出了震耳发聩警告,声音似乎来自半空,又象在对讲机里叫响。

“大家闪开!小心,千万注意安全!”总师帮着在高音喇叭里提醒。

“下面还有人吗?”身处高空的乔梦桥,像放爆米花之前又高喊了一声。

“没有了!”打桩船上响彻回应。

“我用铁杵撬!”乔梦桥请示着。

“撬吧!”总师发出了同意指令。

在这万众拭目以待的瞬间,郝帮寸和黎总工早已退到了指挥室与定位机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半空。

半空中,乔梦桥和刘福民、蒯坚合力撬动钢管桩的扣子。

“哦!原来……”

黎总工猛然省悟到乔梦桥为什么不带其他工具,唯独背了一根两米长的铁杵?他的脑海里仿佛出现了科学家阿基米德的一句话,“只要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动地球。”是的!在人类不断创造各类劳动工具的进程中,铁杵是一件多功能的利器,它集移位、敲打、挖掘、捣腾、顶撞、垫铺、锛凿、搅拌于一体。“四两拨千斤”,就是赞美杠杆作用的神奇魔力。乔梦桥决不是获得了什么“独门秘笈”,而是他的实践加巧思。怪不得,总师到哪里造桥都要带上他。

高空中,乔梦桥与工友把保险带钩在扶栏里,将铁杵插入钢管桩与扣子的缝隙中,六只大手抓住铁杵,嘴里齐声吼了一声:

“撬——”

但是铁杵打滑了,三人轰然跌倒在狭小的铁梯平台上,钢管扣子却纹丝没动。

“好——险!”

下面船甲板上的人,哇的惊呼了一声。

高空的乔梦桥、刘福民、蒯坚三人又一次观察钢管桩扣子,再次重新发力,竭尽全身力气,又高喊了一声:

“撬——”

然而,铁杵依旧打滑,三人再次跌倒。

远处,机帆船上的玉秀与村民也发出了惊叫声……

高音喇叭里传出了总师的指令声:“用衣服垫着试试,不会打滑了!”

桩顶的乔梦桥拍了下脑袋,快速撕下衣襟,包住了铁杵头,塞进楔缝,然后三人再次拼尽全力……

郝帮寸紧攥着拳头,不敢眨眼。

他心里明白,员工的艰辛,已经到了人体承受的极限。大海造桥,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艰辛与难度远远超乎人们的预料。

就在玉秀闭起双目不敢睁眼的时候,海上停泊的打桩船、辅助船、交通船、气垫船上突然响起了鼓掌声,呼喊声,高音喇叭又响起了《我们工人有力量》的歌声……

打桩机开始引吭高歌了,“咣!咣!咣!”的桩声播向深邃的海疆,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曲调……

飞向天宇的烟花在大海上绘出了绚丽色彩,这是世界上最美的图象。

村民们终于看到了大海打桩,各式渔船上的掌声与欢呼声连成一片。载着慰劳品的渔舟,争先恐后地向打桩船驶去……

“唉!我这人就是缺乏耐心,最精彩的一幕,却在眼皮底下给遛掉了!”玉秀叹惜了一声,懊丧地将望远镜挂在脖子上,迅速掏出手机拨打着,“喂……喂喂!唉又是……”

打桩船上的人,全在狂欢之中,手机的呼叫声被掩没了。

乔梦桥、刘福民、蒯坚看着被撬断的钢管桩铁扣,如释重负,快速爬下铁梯。此时他们也许才体会到了霜冻的严厉,汗水早结成了一层薄薄的冰膜,嘴唇冻得哆嗦得说不出话来了。

工会潘胜利主席,早已抱着三件棉大衣等候着,说:“快快!暖和暖和。”

“马上去冲温水澡,水千万不可太热。”郝帮寸将手机递还给乔梦桥说,“村里老书记的姑娘一直在找你呢!”

乔梦桥披着棉大衣,拿着手机奔向船艉浴室,这时手机又响了。

他打开手机,却传来盼桥的声音:

“喂!打桩开始了吗?”

“开始了,打响了!”

“让我听听打桩声音好吗?”

乔梦桥将手机举得高高的。

“听见了没有?”

“听到了!听到了!”

“这是人间最美的音乐,估计杭州湾两岸的百姓今夜不会睡觉,月亮也难入眠!”

“你什么时候来岸上?”

“有事?”

“非常紧要,生死攸关。”

“有那么严重吗?”

“我帮朱玺姐搬房子,发现她的《寡妇手记》。”

乔梦桥:“《寡妇手记》?别大惊小怪的,人家喜欢写写弄弄呗。”

“啊呀!里面的措辞太可怕了。她有轻生念头,要寻短见!”

乔梦桥震惊:“寻短见……那还了得!她的父母,我们的亮亮……再说,大桥建设目标的主要考量是‘零伤亡’。盼盼,你得随时注意她的情绪变化,要设法开导。”

“她这样的人,我能开导得了吗?……她的《手记》在我手里,你快回来一趟,越快越好。”

乔梦桥:“这……大桥主体工程才上马,刚才钢管桩扣子解不开,施工随时有情况。”

“你连看她‘手记’的一点工夫都没有吗?事关生死哪!”

乔梦桥望望亢奋的打桩机,无奈地自语:“唉!朱玺、玉秀、盼盼、念桥、家丰,拜托你们,千万别给大桥建设添乱哪!”

突然,他眉头紧蹙,只觉得腿上的老伤在隐隐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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