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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武装部长

老王回到乡政府,已是开晚饭的时间了。食堂的烟囱冒着青烟,大锅炒菜的声音伴着阵阵香味儿在大院上空飘荡着。往日院子里已排成一条龙,人人手里拿着一个空碗,一面等着打饭,一面说笑,场面十分热闹。但今天却很冷清。只见一两个人拿着碗匆匆进厨房,一会儿就端着半碗饭菜出来了。厨房旁被日头晒得卷了叶的那棵大杉树上,蝉一声赶一声地嘶鸣着,在落日的余晖里给人增添了无限的疲惫和慵懒。每到收割的季节,乡政府的院子里就清冷了。都说是去下乡,但老王知道,那多半是偷着跑回家农忙去了。

食堂门口柴码得像一座山,横七竖八地堆到了院子的中央,有几只麻雀从那柴堆上飞下来,在地上叽叽地叫着,寻觅丢落的饭粒。可今天却没有什么成果,麻雀们失望地一边叫,一边在地上跳跃,见有人突然走了进来,扑地一阵飞上了柴堆。厨房的老杨出门抱柴,一扭身看见了一身灰尘的老王,便招呼道:

“王部长下乡回来了?”

老王取下头上的草帽当扇摇着:

“去搞了几天。”

杨师傅又问:

“钉子拔哒?”

“还不是硬不想来。”老王说,一面就往楼梯上走。这是老式的四合院,上下两层,下面作办公室,楼上是乡干部的寝室。这木板楼已经很残破了,楼板裂开了缝,老王一踏上去,楼梯就轧轧作响,龇牙咧嘴不堪重负。灰尘从那板缝里纷纷落下去,似一道烟。上了几步楼梯,老王想起了一件事,停下脚问:

“老杨,邹会计呢?”

“邹会计是在找您呢,说是有事跟您说,像是什么急事。等您几天不回来,他回家掰包谷去了。”

老王就往楼上走,心里想,自己家里的几块包谷也早要掰了,前几天就说回家去帮忙,可白山村一去就是几天,不知家里人急成什么样了。听见老王的声音,办公室的秘书小崔拿着电话记录本子在楼下喊道:

“王部长,县里来了电话通知!”

“又是什么事儿?”农忙时节,乡干部们最烦的就是县里来通知。

“一,农忙要加强值班,不准擅离岗位;二,近期有大暴雨,要注意防汛。”

小崔拿着电话本子,在楼下照着念了一遍。

老王才四十多岁,一年四季的日晒风吹,脸上肤色黝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显得苍老。他走到哪里,都是一件黄军裤和一双解放鞋,大家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乡武装部长的角色。乡里的很多事是离不了武装部的,如“计划生育行动领导小组”,书记乡长是组长,他是第一副组长;“防汛抗灾指挥部”,书记乡长是指挥长,他是第一副指挥长。书记乡长一溜边儿,这些事儿都该他管,做出了成绩与他无边儿,要是出了问题那帽子可得往他头上扣。

杂事儿虽多,但都是中心工作,中心工作自然都很重要,占去了很多精力,如同这计划生育。他的本职工作做得少多了,除了一年一度的征兵,就是应付县武装部门的一两次检查。该书记乡长去干的事儿要他干得多了,书记乡长也有些不好意思,书记不止一次私下跟他说,趁这次换届把他的级别问题解决了。老王从部队转业就到乡里当武装干事,后来当清水乡武装部长,已经搞了三届了,可还没有进乡党委的班子,也就是说还不是副科级。老王虽然可以列席乡党委会,但不是乡党委委员,工资低一档不说,遇到研究人事问题,他就要站起来回避,每逢这种场合就让人感到不尴不尬,脸面儿上大伙儿都有些不好看。可那是纪律。书记是从邻乡的副书记岗上调来当书记的,对老王的情况很熟悉,他对老王说,像你这样吃苦耐劳又有能力的干部,就不要受年龄学历的限制么,你要大胆工作!老王听了,黑红的脸上总是露出羞赧的微笑,搓着那一双粗糙的手,仿佛不好意思拿一件什么东西。乡长到党校学习去了,书记又常在外面跑,尤其换届临近,书记在家更少,很多中心工作就落到了老王的头上。前几天书记到县城去时,暗示老王说,他可能要到县里去当某局的局长,而他也要帮忙老王到组织部门去跑一跑,争取换届时把老王进班子的问题一并解决了。生命在于运动嘛,书记上车走时笑着说,老王你要多担一些担子。听了这些话,老王高兴了好几天,工作也比平时更卖力,其他乡干部,包括一些班子成员,这农忙的时候虚晃一枪都偷着跑回家了,只有他在乡里硬顶着。能进乡党委的班子,就是说能落实副科的待遇,副科级别不高,却是多少乡镇干部终生奋斗的目标,他老王自然也不例外,只是想将来不再低人一等,不再在要研究什么人事的时候,一个人夹起本子无趣地走出会议室的门。

“知道了!”老王一面走,一面对楼下传达电话记录的小崔说。不过老生常谈嘛,年年还不是这些事,春天要防旱,夏天要防涝,就是上面不通知,工作也要按部就班地搞啊。还是当县干部好哇,天大的事儿,坐在屋里就一个电话!这辈子,自己是没那个命啰。

下乡几天,老王觉得自己的衣服已发出汗酸味,便浑身上下都脱了,只着一条裤衩,下楼到院子里的水龙头旁,从头到脚哗哗冲洗,一会儿脚下便是一大滩水。或者是因为这水的清凉,或者是因为今天完成了一件难办的工作的缘故,抑或是想起前几天书记说的话,老王觉得那浑身的疲惫像汗污一样被洗去了,身心是那样的轻松愉悦。黄昏里的蝉声悦耳地鸣唱着,像一双轻柔的小手抚慰着愉快的身心,厨房烟囱轻快地冒着阵阵炊烟,飘散在温煦的暮色里,老杨炒菜的阵阵香味儿从厨房的瓦缝飘散而来,老王咽了一口唾沫,心想今天可以安安静静地吃顿饭,好好休息一下了。

“王部长,您这么好的身材,一定能当个选美冠军!”小崔见老王光着一身古铜色的躯体在龙头边冲洗,打趣他。

“小姑娘不准乱说!”

这个小崔,常说自己是施瓦什么的身材。老王擦洗着自己结实的肌肤,突然一阵伤感。乡镇武装部长们碰到一起,无论射击训练还是比气力,都说老王是一头雄狮,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可是那副科级却像隐形又庞大的什么军事武器,让他无从下手,寸步难进。业务再好,也是一个没进班子的武装部长,身体再好,也无力养活一家老小!老王暗自叹了一口气,像要除去那些伤感似的,几把擦干身上的那些水珠。刚回宿舍换上衣服,拿上碗要去打饭,一开门,儿子哭丧个脸跨了进来。

“爹。”他带着哭腔叫了老王一声,就低着头站在一旁。

“怎么了?你不去上学,跑到我这儿来干什么?”老王有些奇怪。

“还不是集资费!”那小子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突然梗起脖子提高嗓门喊了一声,那泪就哗啦流了出来。学校要达标,上项目没有钱,就朝学生集资。集了几回收不起来,学校就把学生放回家,说是哪个家长把集资交齐了,才准学生来上课。前几天就答应儿子找集资款,可下乡去一忙,就耽搁了。见儿子牛抵架似的将头扭向一边哭着,老王生气地说:

“哭什么哭,一个男人,怎么像个娘们!”

身上一阵烦躁,汗又流了出来。想起集资,老王的心情沉重起来。院子里的蝉仍一声接一声地叫着,像一根根茅草刺挠着老王的心。儿子站在门旁,已有大半个门高了,正抽条呢,穿着老王的一套旧衣服,越发显得瘦弱。老王暗暗叹了一口气,心里感到一阵内疚。中秋节那天,计生办的同志回来报告说,白山村发现了一个计划外胎,做了几次工作了,就是不到乡医院来做手术,那计划外孕妇的公公还整天把弄着一杆铳,说是谁敢把他的儿媳弄去引了产,他就把谁给一铳放了。计生办的同志很着急,说那孕妇的月份已很大了,若再不抓紧,恐怕就不好办了。乡里已快有半年没有发工资了,中秋节那天,一个乡干部发了一百块钱,五个月饼,老王正准备回家去,还没有出门就被书记喊了回来。听了计生办的汇报,书记的脸上一时很严峻,说这个事很重要,搞得不好,我乡计划生育率连续五年全县第一的牌子就保不住。这个事由王部长带队,从计生办和司法办抽几个同志去把这个“钉子”给我拔了,今天就去,不搞好你们不要回来。不容老王分辩,书记说完就钻进了吉普车,把门一拍,车轮子在乡政府院子里蹭起一阵灰尘,一眨眼出了院门。老王望着进城去的吉普车走远了,张了张哑然的嘴巴,只好转身对站在院子里的几个乡干部说,进屋去,我们研究一下怎么搞法。老王当天就带队进驻白山村,不料一去就是几天,儿子说的集资的事也忙得丢到爪哇国了。

“你吃几两?”老王拉开抽屉找餐票,准备去打饭。

儿子气呼呼地说:“我不吃!”

“你——”

“王部长!王部长!”

老王板起脸正准备对儿子一顿训斥,楼下传来秘书小崔火急火燎的喊声。老王一步跨出门,从楼梯栏杆探出头问:

“什么事?”

“乡卫生院打电话说,您下午送去的那个‘钉子户’大出血,叫您赶快去!”

老王转身进门,对还在赌气的儿子说:“不吃饭你就先回家,我把事搞完了就回去。”说完就咚咚咚地下了楼,匆忙向乡医院赶去。

树上的蝉仍在黄昏里鸣唱着,厨房上的炊烟袅袅地消融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红日渐渐地沉下山去。

从乡医院返回乡政府的时候,已是繁星满天了。因为交不齐电费,乡里又停电了。院子里漆黑一片,只有少数几个窗子亮着暗淡的光芒。办公室里秘书小崔邀了几个年轻人点着蜡烛在玩着扑克。厨房里的灯也还亮着,像一只萤火虫在飘闪。老王摸黑上了楼,一双腿酸麻麻的,沉甸甸的,就像拖着什么东西咚咚地捶打在楼板上。开了寝室门,找了一根蜡烛点上,往床上一躺,怎么也不想动了。他躺在床上,听见传来卡拉OK的声音。那是从东方酒楼传出来的。东方酒楼是乡里唯一不停电的地方。酒楼的主人原来也是一个乡干部,后来受不了当乡干部的清贫,就辞职了,先是贩煤,倒腾了两年就发了,盖起了全乡最大的一座酒楼,上上下下的有头面的人来了都去那里招待,变电站还给他架了一条专线,一年四季,他的酒楼总是张灯结彩,歌声悠扬。听说已赚了不少钱了,是真正的发了。如果自己也辞职去做生意呢,是不是也是一方富豪,一个土财主?至少不会像现在一样连儿子的教育集资费也交不起吧?况且自己的智力并不比那李胖子差——

“王部长,王部长——”

声音很轻。是厨房的杨师傅。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的老王挣扎着从床上竖起身子,走到门外,望见楼下月光里站着老杨的身影。

“杨师傅什么事?”

“王部长您还没有吃饭吧?饭我还给您热在锅里。”

老王心头一热。这个老杨跟自己一样是个半边户,年轻时犯过错误,从此一辈子畏畏缩缩,但是却很细心。只是从医院回来一直觉得有些恶心,先前的食欲现在一点儿也没有了。

“不麻烦您了杨师傅!您也收了好休息吧。”

由于孕妇的月份过大,引产时出现了大出血。乡医院赶忙和县医院联系,县医院的血库里也没有血了。然而即使有血,从县城跑到乡里来,最快的速度也要两个多小时。孕妇的生命危在旦夕!老王把袖子一捋:快,我是O型!

孕妇的生命保住了。老王望着那从自己的血管中抽出的铁汁般褐色的血,仿佛自己的骨髓被抽空了一般,昏然软绵。这时他想喝一大碗糖水,定定心,可一开门见老杨已关上厨房门端着煤油灯回寝室了,不好再打搅,又进门和衣躺到床上。想起还在家等自己的儿子,想起家里的一大摊事情,那生病在床的老娘,老王再也躺不住了,起身吹灭了蜡烛,下楼去给小崔打招呼。

“小崔,你多操点儿心,我回家一趟,明儿早晨来。”

老王连夜赶到家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多了。屋里仍亮着煤油灯光,村里也停电了;得病多年的母亲从窗口传出咳嗽声。先是自家的狗发现了他。那狗不知从何处钻出来,大吠几声,尖厉的吠唁仿佛要撕破夜的宁静。但很快发现这是自己的主人,拢来呜呜地低吠着,孩子般忸怩地蹭着老王的裤腿。老王在狗的陪伴下进了屋,见堂屋里包谷堆了半边屋,妻子桂芳坐在椅子上撕包谷衣子,旁边是已经撕好的一码两个包谷一结的包谷棒。儿子坐在桌旁昏暗的煤油灯下看书,一边还在本子上记着什么。老王松了一口气。儿子的学习一向很好,看来还没太耽搁他的学习。听见老王进门来,儿子从书本上抬起头来,喊了一声“爹”,就又埋下头看书去了。妻子桂芳仍坐在地上撕包谷衣子,看也不看他,冷冷地说:

“哟,大干部回来了?怎么狗就认不到你了?”

老王从乡政府回来,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夜路,这时已有大半天没喝一口水,没进一粒米了,一路走得虚汗直流。他没理会妻子的找茬儿,自己去拿了一个杯子,去倒水瓶里的水喝。然而水瓶却是空的。

“怎么水瓶里一点儿水也没有?”

“我没得人家那么贤惠!我怎么知道大干部今儿要回来?”妻子的话蛮不讲理,带着明显的情绪,这分明是想找架吵。老王还是什么也没有说,放下空水瓶,去水缸里舀了一瓢冷水咕咕地喝了,蹲下身去帮忙撕包谷。一边撕一边问:

“明日的事你都说好了?”

“我不说好,哪个来说好!”女人狠狠地撕包谷衣子,仍怒气冲冲。

“我不是说了吗,这几天下乡去了,有个事——”

女人打断他的话:“就你事多,比人家书记乡长的事还多!自己家里不是事?事多又怎么?是多给了你一分钱,还是多给了你一两肉?半年工资没拿回来一分,米还是在家里舀!哪个晓得下什么乡,搞什么事去了?武装部长,哼!还不是一个一般干部!”

老王听到最后一句话,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怒火——奋斗多年的副科级往往擦肩而过,这并不是自己的无能,这件让人恼火的事儿已成了老王心头的一道伤疤——老王手拿着正撕着的包谷,呼地站起来,两拳如握着两个手雷,口中直出粗气,“你!——”

老王的女人也毫不示弱地甩了手中的包谷站起来,也狠狠地望着他:“你想怎么?”中间隔着一堆包谷,两人像一对斗架的公鸡。老王正要发作,坐在煤油灯下看书的儿子啪地摔了手中的书,一脸气恼地说:

“你们就是要为我交集资,我也不读哒!”两行泪水又流了出来。他气冲冲地进了他的屋,用力一抛门,儿子把自己关进了他的房间里。

“得贵,得贵!”另一间房屋里传出一阵咳嗽声,接着那灯也亮了。

“妈!”老王扔了手中还没有撕好的包谷,走进母亲的房,见老人挣扎着靠在床头,煤油灯将老人弯曲的身影投在墙上,更让人感觉到一种风烛残年的伤感。老人又一阵咳嗽,老王忙把窗台上的半杯水递过去。老人的脸涨得通红,喝了一口水,靠在床头喘了喘气,才说:

“儿,吃哒夜饭没有啊?”老王听了,眼睛一阵发涩。不管你年龄再大,在母亲眼里你永远是孩子。老王这时觉得胃一阵隐疼,却说:

“在乡里吃哒。”又从荷包里摸出两个月饼,“这是乡里过十五时发的月饼,您尝尝。”过中秋时,乡里发的五个月饼,老王一个也没舍得吃。走在路上,虽然觉得饿,但把月饼摸了几次,想起自己回家两手空空,老母又躺在床上,只好咽了一口唾沫,就又放回衣袋里。

老人接过老王递过来的两个月饼,放到窗台上,又一阵咳嗽。

“妈,乡医院里新调来一个医生,很会看病,我过一天把他接来。”母亲病得再严重,也是坚决不上医院,她是怕花钱。

“我这个死不死活不活的老婆子,死不得好几回!还花那些冤枉钱作什么!”

老人喘了几口气,又认真地说:“儿啊,那娃子读书是大事啊,千万马虎不得呀!”

“您放心呐,我和桂芳都安排好了。”

又和母亲说了一会儿话,老王走出房门,只见堂屋里黑黑的一片。不知何时,桂芳已收了包谷进屋了,房门缝里透着微弱的灯光。老王摸黑走过堂屋时,被地上的包谷棒子绊了一下,踉跄了几步。推开房门,见床头点着的煤油灯,捻子扭得很小,放出的光也很黯淡,屋里全是煤油的烟味和妻子洗澡后的香皂味。老王过去把煤油灯扭了一下,那光一弹,屋里立刻明亮了许多,被煤油灯投在墙上的自己的影子,也一下高大了。妻子已面对里墙睡下了,地上放着一个脸盆和一个水瓶,自己的毛巾搭在椅背上,换脚的鞋子也放在脸盆旁。其实桂芳在家也不容易。老王想。自己工作又忙,妈常年躺在床上,田里的风风雨雨的事全落在她身上。老王想起来有些内疚:不该一回家就和她吵架。老王去开了窗子,一股清新的夜风带着田野草木的清香和幽凉吹了进来。

老王在乡里已经洗了澡了,但这时全身又汗巴巴的,不知冷汗热汗已出了好几回了。先用热水敷一下胳膊上的针眼。老王绞了毛巾,敷在那因出血而发青的胳膊上,一阵热气仿佛从那针眼钻进了他的身躯。在医院抽血时,那针像一枚钉子,钉进了他的血管。那个孕妇计划内已生了两胎了,全是女孩,还要生第三胎,要生个儿子。孕妇的公公说:什么计划生育,你们这是要断我家的香火!老王便反复解释国家实行计划生育的重要性,向老人宣传国家的法律。老人这才放下一直拿在手里的铳,挂到了墙上,却说:田里的包谷还没有掰,又要起扳田,马上要种油菜,点麦种,这一去做手术,儿子媳妇两人都占去了,田里的活儿忙不过来。老王听了,大大松了一口气,说:这好办!便带了工作队的人下田了。一连几天,老王几个不仅把包谷给收好了,还叫村里找来耕牛犁耙,把扳田也起了。那孕妇的公公坐在田边抽着旱烟,看着老王们收包谷,看着老王亲自扶犁耕田。最后见老王把田耕得垄是垄,沟是沟,老汉便站起来,磕了烟灰,说:王部长果然也是种田人!我老头子听你的!说完便回家去催促儿子媳妇跟老王来乡医院。不想手术时却出现了大出血。

老王轻手轻脚地去倒了洗澡水,吹灭了灯上了床,正要倒下身子睡觉,暗中却响起睡在身旁的妻子的声音。

“你这几天到哪儿下乡去了?”

“白山村。”老王老老实实回答说。

妻子一听,便从床上抬起身子,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

“你去找她去了?”

老王忙说:“看你说到哪儿去了。一个计划外三胎,去搞了几天。”说着,一只手便伸了过去。妻子却不领情,拦住老王伸来的手,声音却比刚才要小了:

“你不要骗我!”

老王说:“我们十几年了,你不晓得我是什么样的人么。”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的正确,老王又坦然地将手伸了过去,打起精神,重复夫妻俩久违了的老一套的工作。这套工作本应是轻车熟路,可是今天老王却感到了茫然,觉得自己像被什么东西驱使着,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山路上奔走,精疲力竭,仿佛就要掉进路旁的深渊。妻子先是伸出一双发烫的胳膊,抱紧了他,可是由于屡屡不得要领,那发烫发软的身子冷却了,僵硬了,接着是不耐烦地一挺,将老王抛离了行驶轨道。暗中,老王仍然感觉到自己的满面羞惭,扯起一条枕巾擦着浑身的虚汗。本是想证明自己的一身清白,可结果闹了个有苦难言。或许是为了打破一时的尴尬,老王主动与妻子搭话:

“明儿请人来帮忙的事,都说好了?”

“不用你管!”

妻子翻了个身,头朝墙壁。过了一会儿,听见她在一旁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老王睁眼望着这黑黑的夜,怎么也睡不着。他感到胃有些发疼,像有一块石头在里面磨着,但已不觉得饿了。房屋里有一只蚊子在嗡嗡地飞着,月光从窗外照进来,不知名的虫声在窗外鼓噪,或时断时续,叫一两声便停了,似等着四周的反应,接着又叫几声,旁若无人地按了自己的节奏一路唱下去。还听见堂屋里有老鼠在争吃包谷的吱吱声。明儿还要早起呢。老王闭了眼,强迫自己睡觉。

可还是睡不着。窗外传来了牛铃声,那是谁家牛栏里的耕牛在抓紧夜来的时间反刍。铃声在这山村的月夜里是那样的清幽,像从山谷里如水样漫来的月光。老王想起妻子说起的她,肖琳。一双忧怨的眼出现在他的眼前。老王即刻感到像是一根针把他的胸口刺了几下。当兵去的头一天晚上,他来到了肖琳的房里,既是告别,也是宣告他俩几年暗恋生活的结束。那时他在村里当团支部书记,肖琳虽然已在学校里代课,但因她父亲右派的影响,两人的恋爱一直在秘密中进行。那时桂芳已狂热地恋上了他,并大张旗鼓地向他发动攻势,在工地休息时给他做鞋垫,吃饭打牙祭时把肉往他碗里赶。桂芳的父亲是村里的书记,那时村书记的一句话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为了能去当兵,实现他小时候的英雄梦想,他最终选择了桂芳。当他结结巴巴有些口干舌燥地表达完他的思想的时候,额上已沁出了汗珠,这和他平时讲话时口若悬河大不相同。那一天他已换上一身整齐的梦想多年的草绿色的军服,不过还没有戴上帽徽领章,但这一身衣服已足以让他在别人面前威武雄壮,但此刻面对肖琳,却让他感到了自己的虚伪和胆怯。肖琳给他倒了一杯热开水,坐在床边静静地望着他说完,始终没有说一句话。他忐忑地取下黄军帽,擦着额上的汗,不敢看那一双盯着自己的已沁满泪水的美丽的眼。那双眼里的泪渐渐干涸了,像水波潋滟的河塘,飘零着秋风里干枯的荷叶。

他再也坐不住了,戴上没有帽徽的崭新的军帽,站起身来:“我该回乡里去了,只有一个小时的假。”坐在床上的肖琳慢慢站起来,走到他的身边,用手去抚他的新军服:“祝福你,愿你从此飞黄腾达。”扑地一下,肖琳已扯下他胸口的新军服上的衣扣。他正疑惑着,肖琳又找来针线,站在他的面前给他钉起胸口的那颗扯下的扣子来。肖琳低着头给他钉着扣子,白皙的后颈脖就在他的面前,肖琳那从领口处散发的幽兰般的体香一阵阵冲进他的鼻子。这是他俩第一次想处得这么近,多少次出现在梦中的人此刻近在眼前近在咫尺。虽然他为了自己的前程另有所取,但是那爱的感觉蚀入骨髓的,仍是这眼前的肖琳,这美丽的人儿。他的手无措地下垂着,难受地颤动着。近在身边的肖琳的体香一阵阵冲击着他,使他心醉神迷,全身潮涌似地一阵阵愉快地难受。一边给他钉扯下的胸口的那颗衣扣,肖琳一边一字一句地说:“王得贵,我要你明白,我肖琳一生只有你王得贵一个男人!”他的理智一下溃塌了,欲望打倒了自责和不安,使他向肖琳伸出了激情的双手。

到部队后,他写了多少信,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但肖琳却一封信也没有回。大约一年以后,他收到了一封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的信,上面写着一首诗: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洁白的信纸,纤细而有力的字体,残留着的淡淡的幽香,是肖琳哀怨而有力的决绝。不管是在他的枯燥的军旅生活,还是在退伍后的漫长的日子里,肖琳像明月下的一帘幽梦,时时填充着他常常空荡而灰暗的心田,使他幸福而又惆怅,在寂寞的内心深处,紧紧伴随着他的人生旅途。当他退伍回乡参加工作时,肖琳已申请调到最偏远的白山村小学去了,而且至今没有结婚。那件新兵服他很好地保存着,每每看到肖琳扯下又给他一针一针钉上去的胸口的那颗衣扣,他就好像看到了肖琳那幽怨的眼,粘粘的情愫又慢慢沁满了他的心胸。

老王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天就亮了,赶紧和妻子起了床,把过年时杀年猪的那口大锅搬出来,烧了一锅开水,又把案板支好,就等帮忙的来了。老王去开了猪栏,那猪见人进栏来一下从草丛里拱出来,以为是来喂食,望着老王哼哼着。这猪正长架子呢,若不是等要钱用,过年时一定会长成一头大年猪。老王感到一阵心酸。连猪也跟着自己受难。

猪被拖上了案板,尖锐的猪叫声撕破了乡村清晨的宁静,瘦弱的猪在案板上不甘心地叫着,妻子把接猪血的盆子放到案板下,就到一旁擦眼泪去了。老王死死地按着案板上拼命挣扎的猪的两只前腿,只见那杀猪佬一刀从猪脖子捅进去,一股热血就从那刀口处一喷而出,瀑布似地流到地上的瓷盆里,几滴血溅到了老王的裤腿上。在清晨的曦光里,猪血像愤怒的鲜花般艳红。老王想起昨天抽血时的情景,那从血管中流出的铁汁般的颜色。为什么动物的血是红的,而人血却是黑的?

老王望着醒来的大地。太阳已经升起来,从东方的山巅上撒下千万道金光,山湾便装满了一湾灿烂的金银了。于山间树木清新而带着丝丝凉意的晨气里,放牧的牛铃在四周的山林里此起彼伏地响着,像是演奏着这山里人的又一天繁忙的希望。老王的心情在这撒满阳光的晨色里豁然开朗了,他想起了书记临进城时的诺言,他这次是要到组织部认真地汇报他的事了,没问题!书记一脸包票。老王仿佛看到了换届时他做为党委成员坐在主席台上时的愉快的情景。老王忘却了开猪栏时的如幽幽晨风般的沮丧,在这明亮的早晨,心情变得舒畅,脸上挂上了开朗的笑,和人说笑着杀好了猪,请人用摩托车装了,要送到街上去卖。正要走,老母亲一路咳着,拄着一根棍子,拿着一件衣服出门来了。

“儿啊,这一早一晚还很凉沁,莫着凉了。”说着,又弯了腰咳起来。

“妈,您怎么起床了?快进屋去。”

老王接过母亲递过来的衣服,一把披在身上,一边把咳嗽的老母亲扶进屋。心想,这猪肉卖了,也要给妈抓几副药了。

老王把猪肉拖到了乡政府食堂时,早饭已经开过了,杨师傅正在洗涮锅台。回家掰包谷的食堂会计老邹也来了,见了老王拖来的猪肉,一脸的愧疚和难色:

“王部长——”

老王心里一沉,仍不动声色地问:“怎么啦?”

中秋节时,老王就和老邹说好了,把自家的猪杀了卖给乡食堂,好筹措儿子的教育集资。可老王到白山村去拔“钉子户”,一去就是几天,这事就耽搁了。分管食堂的乡党委副书记老卢招呼也没有打,一天突然拖来了一头猪肉,说是要卖给乡食堂。邹会计左右为难,正要解释,那卢书记脸一沉,怎么,我卖点儿肉还要给你请示吗?邹会计说着,打开冰柜,果然里面满满地全是结了冰的猪肉。这段时间吃饭的人少,食堂恐怕近两个月不需要买肉了。老卢家里的情况老王也知道,也有一个孩子在读初中,也要交教育集资费。唉,都不容易啊。老王安慰着一脸不安的邹会计,说:

“不要紧,我想别的办法吧。”

邹会计想了一下说:“要不这么办,我的侄儿子在街上卖肉,叫他帮您卖卖看?”

一个小乡的集市上,一天又能销售多少肉呢,可这是目前唯一的一个办法。老邹找了一辆板车,把放在厨房案板上的猪肉抬上去,见他一只脚一走一颠,老王问:“你脚怎么了?”

邹会计说:“在家里赶野猪,被田里的桩戳了。”高粱成熟了,野猪也多了。

“今年没有人打?”

邹会计说,“乡里有文件,这野猪是保护动物,不是说不能打吗?”

老王突然想起前些日子乡里是下了一个保护野生动物的文件,他还是乡领导小组长的副组长呢。不过这野猪也太猖獗了,过一天还要给县里汇汇报,要有组织的捕杀才是。

老王和邹会计俩人把一头猪肉交给了邹会计在街上摆肉案的侄子,回到乡政府大院时,已经早上八点多了。院子里大树上的蝉又嘶鸣起来,老王一阵燥热,脱了一件外衣。今年很反常,怎么到了秋天还这样暴热呢,长江又在发大水,中央领导几次到武汉,指示一个接一个,要防汛救灾。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望着乡政府大院的上空,只见东方的天空是一排排瓦轮般的云彩。天上鱼鳞云,地上雨淋淋,怕是要有大雨了。

进了办公室,秘书小崔报告说,昨天晚上他刚走,县里检查各乡镇值班的小组就来了。带队的是一名县委副书记,拿着一张乡党委政府领导班子的名单,逐一问情况。末了,又问谁值周,小崔没有办法掩饰,只好说了老王的名子。县委副书记看了看手中乡党委政府领导成员名单,小崔忙说,王部长不是党委成员。县委副书记又问人哪儿去了,小王如实回答说,王部长回家去了。那县委副书记就发了脾气:搞些什么名堂!说完就驱车而去了。这个副书记是管干部的,很多小干部的命运都掌握在他的手上。老王听了小崔的话,突然一阵胃疼,这时才想起还没有吃早饭呢,揉着胸口正要去食堂拿几个冷馒头应付一下肚子,乡计生办的同志一脸汗水地跑来说:市、县计生委的“秋季计划生育大行动”检查小组来了,已径直把车开到乡医院去了。老王想,说不定检查出一个乡里还不知道的情况,那一年全乡的计生工作就如一把火给烧完了。

“快走!”老王一步就跨出了乡政府大门。

一进乡医院大门,就见医院院子里停了一辆雪白的大面包车。原来是市计生委的王主任亲自带的队。那王主任五十多岁,是个爱说笑的老头儿。见了面,王主任握了握老王的手说:

“王部长的情报真是快呀,本想来一个‘微服私访’,还是被你们发现了。”

老王诚恳地说:“欢迎您们来指导工作。”

市里的一行人一边一间一间地挨着那做了计生手术的病房看,一边问老王乡里的一些情况,市里的一个同志还在本子上记着什么。

“这些手术都还顺利吧?”王主任努力做得平易近人,可还是忍不住皱了一下眉。每一间小病房都住了三四个结扎或刮宫引产的人,充斥着难闻的药水味和汗水味。

老王说:“只有一个大出血的。”那个“钉子户”妇女躺在床上,脸上苍白着。看见那妇女,老王突然感到自己那抽了血的胳膊电触似地一麻,那是针扎进血管的感觉。

王主任嘱咐说:“一定不要出什么差错。”

这时,市里的那个拿着笔的同志来到王主任面前,报告说:“情况和乡里的报表完全一致!”

王主任点了点头。擦了擦脸上的汗,笑着说,“没想到你们这里也还这么热啊。”

老王的一件衬衣也汗湿了,说,“今年是有些不正常。”

市里的那个同志拭探着说,“王主任,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主任不停地擦着额上的汗,“还是去看一个村吧。”又对老王说,“客随主便,王部长你说我们去你哪个村啊?”

老王坦诚地说:“王主任想抽查哪个村就去哪个村。”

王主任笑着说:“我们王部长这里的工作果然做得扎实。”就对他的手下人说:“那你们就随便挑一个村吧。”

话虽这么说,他们还是挑了偏远的白山村。一进那白色的面包车,一阵凉气扑面而来,像进了夏天的老山洞一样。原来车里有空调。这忽冷忽热,老王觉得很不适应,浑身的皮肤一下紧绷绷地,很不舒服。而市里的同志回到空调车上,像鱼儿回到了水里,一下活跃多了。是自己享不起这个清福。

一路簸跛着往山上走,车如醉汉一般,左摇右摆。抓紧了扶手,王主任坐在前面转过头来笑着说:“乡里的同志笑话多,怎么样,王部长给我们来一个?”

车里的人就一阵起哄。老王看缠不过。就讲了一个。

刚开始实现计划生育时,大家避孕的知识都很贫乏。有一个人从医院领回一盒避孕套,心想这东西能避孕,就不跟药一般?又不知是怎样用的。过了一段时间,老婆又怀孕了。医生说,上次领的避孕套你没有用啊,那男的苦着脸说,用了,没有效!医生有些吃惊,问怎么没有效。我每次都用避孕套熬骨头汤喝,一盒避孕套都熬了喝完了,哪有什么效!医生听了苦笑着摇了摇头,只好又给了他一盒避孕套,告诉他正确的使用方法,说千万要注意,下次不能再让老婆怀孕了。可是过了一段时间,那男的老婆又怀孕了。那医生有些恼火地对男的说:叫你用避孕套用避孕套,你怎么就是不听?那男的一脸委屈地说,我怎么没听?说着,掏出一只剩下的避孕套,套在食指上,举过了头顶,对医生说:您看,我每次都这样,手都举麻了。

车里的人早笑弯了腰。王主任笑着用手帕擦了擦眼睛,说,“有趣儿!”

车子转了一个弯,车里有人惊呼:“好清的水!”

原来已到了白山村水库。碧水荡漾,倒映着蓝天青山,还有一对野鸭在里面戏水。这是一座小二型水库,也是防汛的重点,去年坍塌过一回,冲毁了几十亩田。由于县里的资金不能到位,冬春水利建设时并没有修彻底,是防汛的一个隐患。老王想,前几天来白山村时,督促村里要住在水库下游的几户人家搬迁,还不知搬完了没有?

大家停了车,到水库里擦了一把脸,顿时凉爽多了。这里的风景真好!市里的同志个个兴高采烈。老王却无心思看风景。他站在堤坝上,望着水库下游的几户人家,见一幢房子里还有人在出入,就有些心急,怎么还没有搬完?

从白山村返回乡政府时,已是下午一点多了,老王请市计生委的王主任一行下车吃了饭再走,王主任在车上从窗口伸出手来,握着下了车的老王的手说:“饭就不在这里吃了,我们今天还要赶回市里去。今天是周末,我们已整整出来一个星期了,再不回去,我们小张新婚的爱人就要骂我了。”坐在车上的小张脸就红了。他是那个拿着报表,进行核对的。王主任笑了笑又说:“清水乡的计划生育工作经验值得总结啊,我们要推广!”车没有进乡政府大院,直接向县城的方向开走了。老王朝那远去的白色的面包车挥了挥手,就朝乡大院走,心想走了也好,若是他们真留下吃饭,自己还不知道把他们往何处引呢,上次县武装部的同志来吃饭的一张一百多块钱的条子,乡长说没有钱,还没有报呢,东方酒家的服务小姐来催了几次了。

街上的人很少,只有几个学生时时穿过街心。十字街口的荫凉处,只有几个摆菜摊的,在正午灼热的阳光下,几个摊主没精打采地在那里坐着,还有一个用矿泉水瓶子朝地上的一堆晒蔫的青菜喷水。邹会计的侄子光着上身,颈项里吊着一个油腻腻的帆布包,一面挥着一把长刀赶着案板上的苍蝇,见了老王就说:“王部长,这肉不好卖!”

自己的那两块猪肉摆在案板上,和其他的肉一对照,显得格外瘦小。一头猪只杀了一百多斤肉,可惜了。农村的人爱吃肥肉,像他这样的瘦精巴骨的猪肉,自然是不好卖了。两块猪肉,一块只卖了二分之一。苍蝇在上面盘飞着,散发着一股浓腥味儿。老王下了空调的面包车,此时觉得天气越发热,背心又汗湿了。他抬头望望天,日头被云遮住了,只是闷热。这么热的天,如果肉卖不出去,就不好办了。

“王部长!”

老王扭头一看,见是那“钉子户”的男人,此时不知在何处买了一包红糖,拿着一块豆腐,正要回去给他做了手术的老婆弄中饭。本来是对老王怀有敌意的,但在他老婆大出血,众人六神无主时,见老王二话不说,捋起袖子,抽了自己的血救了他老婆,就对老王敬畏起来。这就是乡下人,只要对他一点儿好处,他就会感恩戴德。

那男人跟老王打了招呼,走过去了。老王看见那男的裤子屁股上补了两个补丁,一只裤腿上还破了一个洞,一双布鞋也穿得露出了脚后跟。

“你等等。”老王拿起案板上的刀就把自己的猪肉割了一块,递给那男人说:

“拿回去给你媳妇补补身子。”那男的还推辞着,老王说:“你快回去吧,病人还没有吃中饭啊。”

邹会计的侄子见那人拿了一块肉千恩万谢地走了,说:“王部长,还没看见您这样卖肉的!”

老王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突的一声,一辆摩托像划船似地在大街上旁若无人地划过来,一下停在肉案前。戴着墨镜,穿着T恤,腰里别着一只醒目的手机,就像女人戴着炫耀的大耳环般的人停住了摩托车。来人就坐在车座上,取下墨镜,原来是东方酒楼的老板李胖子。李胖子原来当乡干部时并不胖,后来不知怎么就像馒头一样发起来。

“王部长儿,在割肉啊。”李胖子在“长”字后带了一个很长的儿化音,让人一听就觉出一股戏谑轻蔑味儿。李胖子也是当过兵的,退伍后在乡民政办公室工作,那时对老王还很尊敬,要求进步时,还提了两瓶酒要老王给他做入党介绍人。

“李老板在忙什么啊?”老王态度冷冷地。不知为什么,可能是因为鄙视那并不光明正大的两瓶酒,老王一直不喜欢这个家伙。

“我么,又不是什么级别的领导,还不是穷忙。去洗了一个头。”李胖子摸了一把油光水滑的上了摩丝的头发。

邹会计的侄儿高兴地说:“这下找到大老板了,王部长的几斤肉正愁卖不出去,李大老板就帮忙销了吧。”

李胖子一听:“哟,大部长做起生意来了?稀奇!”在李胖子入党时,老王对他不负责的工作作风提出过批评,李胖子一直记恨着。又说:“上次的一点儿账,我的小姐去了几次。我们个体户可经不起你大部长这样拖呀。”

那是上次县武装部的同志来吃的一顿饭。老王听了,就对邹会计的侄子说:“你手里有没有伍十块钱?”

邹会计的侄子说:“有。”就从油腻腻的帆布包里掏出一张伍拾元的钱来。

老王又从自己荷包里掏出中秋节时乡里发的准备给儿子交集资费的一百元钱,一起递给李胖子说:

“对不起,拖了这么长时间。”

李胖子接过钱,见那张伍拾面钞上沾着油污,皱了皱眉,还用手弹了弹上面的一点儿肉星儿,这才插进衣袋。

李胖子发动摩托车走时,说:“老王你把肉扛到我酒楼来吧。不买你的肉,今年换届时你进了乡党委的班子,成了副科级的领导,我怕穿小鞋呀。”

看着李胖子走了,邹会计的侄子说:“王部长,把肉给他送去?”

日头仍躲在云里,天仍闷热着。老王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轻轻地却坚决地说:

“不!”

那邹会计的侄子便一下把刀插在案板上,朝那李胖子驱车去的方向,狠狠吐了一口:“妈的,老子见不得有几个臭钱的人!王部长,你这肉我给你包了,保您公子明天有钱去交集资!”

老王苦笑一声,挥了挥手,朝乡政府走去。一进乡政府的大门,秘书小崔见了他忙说:

“王部长我正找您呢。”

老王说:“什么事?”

小崔指了指大门口的黑板,说:“书记回来了。”

书记经常在外面跑,不是去开会就是招商引资去了,只要一回来,必定要开会。

老王见那门口的黑板上写着:

通知

今天下午二点,在乡党校会议室召开乡党、政领导班子会议,传达县委防汛及乡村换届会议精神,请乡人大、政协及武装部的同志参加。

清水乡党政办公室

因为老王没有进乡党委的班子,自然不是乡党委班子成员,也不是乡政府班子成员,所以通知上要另外注明。同志们见他和乡人大、政协的排在一起,就开玩笑说,老王你已是正科级了。因为乡人大、政协的级别是正科。老王听了,心里再不舒服,脸上也要苦笑一声自嘲。但昨天晚上回家老婆也讥讽他还不是副科级,他却受不了,虽然书记已明确告诉他今年乡村换届时他要进乡党委班子,但他不能把这事告诉老婆。老王抬起手腕一看表,离开会时间只有十分钟了。

开会时,书记的脸色很不好看,大约是进城去活动得并不顺利,大家也就不像往日样说笑,都闷着头抽烟,一时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大伙都在那烟雾想着自己的心事儿。老王想着那案板上的猪肉,想着儿子的集资——虽然名义上说的是捐款,也感到一筹莫展。窗外的天空仍是阴着,密云不雨的样子。蝉在闷热里是拼了命似地叫着:会热死,会热死——

会议开了一个多小时,首先传达了县防汛工作会议精神,要求大家要立足防大汛的准备,不可麻痹大意;接着书记又说到交教育集资,说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的达标工作,是全县的大事,我们不能拖后腿。可教育集资款就是收不起来。特别是我们乡里担任着一定职务的领导,都同是乡干部,都同样几个月没有发工资,为什么别人交得齐,你就交不齐?听到这里,老王被烟呛了,忙用手捂着嘴,强忍着咳嗽,泪都憋出来了。

正说着,秘书小崔进来,在书记耳边说了几句什么。书记抬起头来说,“王部长,县武装部来了两个科长,你去接待一下。”老王从窗口望出去,院子里果然停了县人武部的一辆车。

他们是来检查国防教育情况的。老王先在办公室里给他们做了书面汇报,然后又带他们去转了两个村。正愁在哪里安排晚饭,他们却说今天是周末,不在这里吃饭了。老王便放了心,就大大方方地挽留着:“你们是我娘家的人,来了不吃饭怎么行?”

天上下了一阵雨,还没有压住灰尘,就又停了。天暗着,空气里有被一阵雨溅起的灰尘味,呼吸几口,胸口就像压了一块石头。乡里的会早散了,住在城里的回家度周末去了,家在本乡的干部,除了一两个值班的,也都回家了。老王出了两口长气,想把粘滞的呼吸道清理顺畅,可心里又急着他的猪肉,也不知卖了多少,这么热的天,怎么办?

待老王急忙忙地来到街口,那摆摊的都不知到哪儿去了,案板上也空空如也,街上的店门也正关着,那还没有关的,店里面早点起了灯。老王急着往乡里走,一进乡政府院子,只见邹会计笑眯眯地一走一簸地过来说:

“王部长我正找您。”邹会计说着,从荷包里掏出一叠钱:“一百一十斤肉,壹仟壹佰块钱——算通调,我侄儿子说您已拿了伍拾,这是壹仟零伍拾。”

老王有些不相信地说:“那肉就卖了?”

邹会计说:

“哪儿有这么快!他把肉拖到城里去了,这时还没有回来。”

“那这钱——?”

邹会计说:“我侄儿子说怕您着急,钱他先垫给您。”

老王接过邹会计手中的沾满了油污的钱,想起中午邹会计侄儿子说的话,一阵感慨:莫看他们这些人平时吊儿郎当,关键时却比一本正经的人讲义气多了。只是自己怎么还人家的情?不管怎么说,有了这些钱,儿子明天就能去上学了。老王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胃也不怎么疼了。

老王去跟他接班的人交了班,和秘书小崔打了招呼,正要回家,突然一个炸雷,接着电光一闪,像天垂地划裂了一道大口子,雨下了起了。先是一阵急雨,如密集的箭射下来,打在人脸上,如蜂蜇似的生疼。雨下了一阵,又停了,像是试探似地看有没有什么反应。人们刚刚跑到屋檐下,那雨就铺天盖地地下起来。乡政府大院里的四周的屋檐沟,顷刻间飞荡起千万条瀑布。

只有等雨停了再回家了。老王想。下了一会儿,雨却不见停,身上也冷起来。老王忙把今天早上从家里走时妈给他的一件衣服穿上。老王穿着衣服,心想这千把块钱,一交集资,给老人家多抓几副药怕是不行了。胸口又一阵疼。老王就站在楼上喊厨房的杨师傅,问还有没有饭。楼下的老杨在雨声中回答说,今儿大家都要回家,饭煮得少,只剩了一块锅巴了。老王便跑下楼去,到食堂拿锅巴。

雨打在脸上,冰凉冰凉,如冬天的冷雨。老王倒了一杯开水,嚼着锅巴。突然电光一闪,室内外如同白昼,接着一声炸雷,老王听见院子里吱呀地一声响。老王忙出门去一看,院子里的那棵大杉树被雷拦腰打断了,枝柯横满了大院。树枝倒下时,还扫落了屋上的几块瓦。雷声过后,雨接着无声地泼下来,如桶倒一般。电也停了,屋里一团漆黑。电光一闪,屋里屋外的景物一下呈现在眼前,突然又退进黑暗。昨天县委书记来后,才指示有关部门给他们通了电。这必是电线杆也被击断了。老王蓦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忙找了一只三节电筒,也不怎么亮了,那光似没吃饱饭似的暗淡无力。又把电筒拍了几下,试了试,照了照院子里的雨,只见积水已从水沟里漫起来。

老王来到办公室,见雨水已漫到了门坎,办公室里点了一根蜡烛,秘书小崔正把电话摇得如风,喂喂地喊着,问几个水库的水位情况。喊了一阵,见老王进来,哭丧着脸说:“王部长,几个水库的电话都不通。”

“卢书记呢?”卢书记是乡党委副书记,老王已把班交给了他。

“卢书记的爱人得了急性阑尾炎,才送到医院去了。”小崔说。

老王一听,马上对小崔说:“你快把在机关的几个同志都找来!”

不一会儿,小崔找了几个人来。平时吃饭时四十几人的乡机关,此时连厨房的杨师傅一起,也只有七八个人了。在室外的大雨声中,老王说:“我这个防汛抗灾副指挥长从来没把大家召集来开过会,今天情况紧急,希望大家照我的话去办!”在烛光中,他严肃地望了大家一眼,见他温和的脸上露出了刚毅的面容,大伙不由直起了身子。“有几个地方情况不明,现在大家就分头去督促检查。”接着他就给大家分了工。

老王最不放心地是白山村水库。如果雨这样下下去,难保水库不坍堤。虽然白天陪市计生委的同志到白山村时,一再给村里强调,要水库下游的人家赶快搬走,村里说,还有一家,两个老人好说歹说不愿搬,村里已答应今天下午再去做工作,但老王还是很不放心。必须亲自去!

老王没有见过这样的大雨,下起来无声,却是铺天盖地,只听见如潮水般的低沉的漫涌声,从四处席卷而来。气温骤然下降,让人四肢冰凉。老王穿了两件衣服,仍觉得浑身冷嗖嗖地。老王回到寝室,木箱子上面是昨天下乡回来时换下的还没有洗的几件衣服。开了箱子,翻了翻,一件熟悉的衣服出现在眼前。那是他平时很少穿的一件衣服,虽然已褪了先前的青绿,但仍是让他的心跳了一下。他小心地展开衣服,胸口的那颗钉得牢牢实实的衣扣跃入他的目光里。肖琳一直没有结婚,在白山村小学过着她与世隔绝的桃源生活。他去白山村下乡,想跟肖琳说几句话,肖琳总是很礼貌地说,“王部长找我有事吗,没有事我要上课了。”说完便拿着课本走了。但是在肖琳回顾的那一瞬,他分明感到了一种蚀骨的忧怨。那忧怨就像这颗衣扣,永远钉在了他的胸口。

老王穿上衣服,打着雨伞,拿着电筒,出了乡政府大院,一头扎进了那密密的雨幕。街上已有了淹过脚背的冰寒的积水,一脚下去,那寒气从脚心刺到了心里。老王看见街上还有一两家铺子亮着光,手里的电筒已不怎么亮了,就想去买几节电池,可走到铺子门口又站住了。衣袋里这钱,不能用开了。于是毅然转身,打着并不明亮的电筒,向街旁的小路斜插过去,踏上进山的小路。

从小路穿过白山崖到白山村水库,最快也要一个多小时。雨是不停地下着,不停地打在树叶上,像是漫天的饕餮声,疯狂地咀嚼着黑夜。通了公路后,小路走得人就少了,已长满了枝柯。这枝柯刮拉着老王举着的雨伞,而枝柯上的雨水又打湿了老王的衣服。很快,老王的一双裤腿全被雨水打湿,冰凉的雨水顺着腿流着,灌满了胶鞋。这个时候,老王感到只有自己的头发还是干的了。为了节约用电,老王的手电筒时明时灭,凭感觉在山路上穿行。在多年的乡镇生活中,他已熟悉清水乡的每一条小路。

雨不停地下着,在雨夜中穿行的老王感到浑身一阵热,一阵寒。他知道自己发起了高烧。好在这时已到了白山崖,离白山村水库已不远了。可这白山崖却陡峭难行。这是一个只长石头,不长树木的地方。陡峭的白崖下面,就是深不可测的峡谷。时有牛从这里摔下去,放牛的常绕道而行。来到白山崖,老王的雨伞已被枝柯划破了,雨水沿着伞柄灌进了他的袖口。电筒的光亮越来越弱;上山时走得一身热汗已经退去,身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雨,只是冷冰冰地难受。一阵阵寒气袭击着他,他听见自己的牙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得得直响。快了,下了白山崖,就是白山村水库了。他为自己打着气,艰难地调动着已麻木的双腿,在微弱的电筒光照下,小心翼翼地踩着光滑不平的崖上小路,控制着因高烧发冷而带来的浑身颤栗,继续向前走。突然脚下一滑,身子没有站稳,他便似扑向山谷的鹰一样,摔进黑暗中的深谷。

是长在崖上的一棵老松拉住了继续下坠的他。在他掉下崖的那一瞬,他心头一惊:完了。一会儿又觉得有一只手从他的下衣口伸进去,刺得腹上一阵生疼。他飞快地伸出手去,抓住这只从空而降的手——松枝!这是长在崖缝中的一棵老松,或是飞鸟遗落的一粒种子,或是山风扬起的一团尘土,使它落进了崖边的石缝,生长出来,像一只手。这手抓住了老王。老王吊在松枝上,一时分不清哪是上,哪是下。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翻过身来,骑在松树蔸上。雨伞、电筒都已掉下崖去了,他在雨中摸索着,然而除了这棵从崖缝中长出来的松树,全是光秃秃的岩石。他又顺着崖缝摸索,也很快发现那是徒劳。在闪电照亮山谷的一瞬间,他看见自己是在半崖上。现在唯一的希望是等到天亮,或者有放牛的路过时来救自己了。他坐在松树蔸上,略动一下,那松树就不堪重负似地晃荡着。他竭力保持着身体的平稳。只有在雨中坐等天明了。这时一阵寒冷又像一盆盆冰水从他的头上淋下来,他下意识地裹一裹衣服,才发现身上穿的三件衣服的衣扣,除了那件肖琳钉在胸口的那颗衣扣还完好地扣着,其他的全崩掉了。正是这颗衣扣最终拉住了伸进衣服里的松枝,救了他的命!噢,肖琳!他想起肖琳,又想起那双忧怨的眼,疼痛转到了心里,那被松枝划破的腹上的伤口的痛疼似乎就减轻了。要活着等到天明!

现在算来,两天时间里,他只吃了半块糊锅巴。他感到了肚里的饥饿如长着尖利的牙的狗,啃食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想起下楼时那块还没有来得及吃完的锅巴。那锅巴多好吃啊,虽然冷了,嚼起来很费劲儿,可是多香啊。他咽了一下口水,手在衣袋里下意识地摸着。突然他摸着了一块硬硬的圆东西。他掏出来一看,月饼!昨天晚上他给母亲的两个月饼,老人在他早晨离家时,又偷偷分了一个装进他的衣袋了。他和着从脸上流下来的水珠吃着月饼,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

松树长在崖凹处,挡去了部分雨水。老王吃了月饼,四肢似乎有了力,也不是那么寒冷了。然而他又发起了高烧,他感到自己的思维不是很清晰了。他紧紧地抓住身下的晃动的松枝,只有一个念头:但愿水库下的人都搬走了。

他拚命地想睁着眼,可是在恍惚之中,他的眼还是顽强地闭上了。

他没有当乡干部了,做了老板,骑着一辆崭新的和东方酒家的老板李胖子一样的摩托车,拖着穿着一身新衣服的儿子和桂芳,去给儿子交学费,掏出来的钱全是一扎扎的,在儿子的课桌上堆了一堆;母亲住进了县医院,躺在洁白的病床上打着吊针;换届选举时,他以全票当选为乡党委委员,在如潮的掌声中他走上主席台时,李胖子的笑得比哭还难看;他站在主席台上,正想发表就职演说,突然他看见肖琳远离人群孤孤单单站在一旁,忧郁地望着他。他想走过去,走了几步,忽然主席台塌了,轰隆隆自己被摔向那黑压压的人群——

雷声使老王从昏迷中醒来。雨是越下越大,他感到那冰凉的雨水从岩石上溅到了他发烫的脸上。他感到两腿已经麻木,他想动下腿,却感到那松树在下滑——雨水已泡松了松树根下的泥土。在一阵闪电里,老王看见这狰狞的峡谷,离这松树下方不远处,有一块凹进去的空穴,又一阵闪电,老王奋起一跃——

第二天,一个放牛的老头儿看到了一个挂在半崖的人,找来村人救了昏迷的老王一命。头上,身上,腿上受了重伤的老王当即被送进了乡里的医院。

在这次突发的全县性的洪灾里,清水乡损失最轻,当然这要得力于老王有力的调度。乡书记听说老王受了重伤,当即从县城赶回到乡里,一面在车上联系给老王要转到县城医院治疗的事儿。待到了乡医院,得知老王已无性命危险,才放下了心。见了老王,就当面安排别人接替他的工作,要他安心养伤,对他这次经验丰富成效卓著的防汛功劳更是赞不绝口。末了,书记见左右没人,就低声十分惋惜地说,老王你副科级的事儿,工作我是做了,有关部门对你的口碑也很好,可是那次县委副书记来检查各乡镇值班的事儿,给领导造成了不好的影响,不知道副书记那一关能不能过。

本以为这老王会十分在意换届进班子的事儿的,可是他听了竟然淡淡地笑笑说,能活下来我就很知足了,你的心意我领了。接着想起了什么事似的,一只没有打吊针的手忙着在身上一阵摸索,不好意思地掏出一叠潮漉漉的钱,递给书记说:

麻烦你把这钱给我老婆桂芳,让她去找医生给我妈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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