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在说，再也不看中国足球了，再也不谈中国足球了，言者表情悲愤，语气近乎决绝。事实上越是这样说的人，往往越是做不到，不看不看还是看了，不说不说还是说着，我也是这么一个情况。我不是球迷，只能算一个热爱世界杯的观众。我踢球的技术很烂，停留在少儿时期弄堂足球的水平上，只是迷恋看足球时带来的那种舒畅和快乐。我喜欢国家队，准确地说现在只喜欢概念上的国家队。现实发生的情况一次次让人失望，这次国家队甚至没有走进世界杯亚洲区预选赛的十强赛，早早地猝死。喜欢足球的国人越来越少，我们的心已经伤痕累累。
足球很好玩，我打小时候起就这么认为。小学三年级时，我开始喜欢上足球。学校的操场不大，一个篮球场，半个足球场。说是半个足球场，也就是在操场的一边安一个小球门而已。轮到踢足球的体育课很少，即使有也是全班男生抢一只球，一节课下来，球碰到脚边的机会没有几回。课外活动更是没门，场地都被高年级学生占领。我的同学碳有一只足球，灰不溜秋的已经很旧，表层都起了毛。碳小小的个子，讲话结结巴巴，踢起球来却勇猛得很。那时我们看见足球会兴奋，下课铃一响就和碳一起冲出教室。操场的边角有两棵树，它们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正好作为球门。踢球必须很小心，如果球滚到操场中间去，那帮高年级的小子会撩起一脚，把你的球踢到围墙外面去。那就很惨，我们嘴里爆着粗口，不得不快跑着去找球。有时我们索性到校门外弄堂口的一个街角，地上放两只书包当球门，也可以踢球。到四年级时我转学了，脚下也没有练就什么好功夫，之后再也没有好好踢过球。
我居住的城市什么都好，经济发展很快，市容越来越漂亮，国际化程度不断在提升，大家普遍感觉良好，遗憾的是没有足球赛事。曾经引进过一家俱乐部，一个乙级队来作过主场。碰到主场赛事我去过球场几次，留下深刻印象。足球是能够点燃观众激情的运动。每逢有赛事，在去球场的路上就开始热闹了，车流滚滚，大巴里挤满去看球的人，塑料小喇叭一路吹去，热闹非凡，如节日一般。进人现场，喇叭声铺天盖地，相互之间说话都听不见。我有一同事，平时斯文有余，一进比赛现场像换了个人似的，鼓起腮帮子使劲吹喇叭，一张胖脸涨得通红通红，吹累了歇会儿再吹，不停地吹，兴奋不已。球场之内，恍若另一个世界，那种体验很难忘。大约过了一两年，乙级队毕竟形不成什么气候，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没有足球比赛的城市冷清了一半，好在现在有发达的电视转播，想看什么赛事，坐在家里也可以。
实际上我只关心国家队。我们的足球也有好时光，最令人怀念的是十年前，米卢做国足主教练的时候。他带队执教日才有许多另类的做法，经常跟队员在一起玩一种游戏，把足球当排球玩，当中拉一根绳子作拦网，不同于排球的是不用手而用脚和头，一对一地两个人对着干。旁边有裁判，谁输了谁出局，他自己经常参与。他没有说明为什么经常强迫队员玩这个游戏，大家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他用人选人也有自己的一套，而且很固执，不会轻易改变。有人说他是江湖郎中，用的都是偏方。出征世界杯亚洲区预选赛前景如何，大家疑虑重重，他这一套能行吗？质疑声不断，下课声也日才有响起。说归说，大家心里面还是充满期待。亚洲十强赛开始，第一场是主场对阿联酋，好家伙，三比零旗开得胜，大快人心。第三场客场对阿曼，二比零胜，快刀切瓜，痛快淋漓。之后一路凯歌。日本与韩国那年因为是举办国，可以直接进入决赛，不需要参加预选赛，碰不上他们。亚洲其他一些国家也都很厉害，特别是西亚的，包括伊朗伊拉克等，还有一些独联体的，欧洲体魄，都不在话下，均一一被斩于马下。结果中国队提前两轮出线，首次获得参加世界杯赛的人场券。当决定出线的关键一球落网时，沈阳五里河体育场沸腾了，中国沸腾了。前后几个月时间里，整个预选赛期间，我乍看球始终保持着良好的感觉。一次胜球了，等着下一次。我记得我一次都没有落下过看球的机会，每次都在电视机前的茶几上放满好吃的，看着球赛，吃着喝着，大喊大叫，手舞足蹈，肆意欢乐。赢球的感觉真好，那种享受难以言传。那一个季节，我们家的啤酒消耗量猛增。
之后，从世界杯赛场上的颗粒未收开始，一直下来，再也没有过好光景。大家一直期盼，一直等待，一直失望，一直伤心。好事没有，丑闻连连。黑哨已经不是个别现象，本来是金牌裁判，结果查出来也是黑哨，不得了。俱乐部内部揭黑，爆出的黑幕一串连着一串，说出来让人不敢相信，不得了。足协官员，本来也就是一个体育协会的管理者，在电视上的出镜率却越来越高，成为众人皆知的新闻人物，不得了。足协高举反黑大旗，一位主管话说得铿锵有力：乱世须用重典，矫枉难免过正！不得了。反黑越反越黑，一直反到足协高层自身，刚刚在电视里给公安部门颁奖的主事者，犯事后随即被公安部门带走关押，不得了啊。中国足球问题越来越多，世界排名越来越靠后，喜欢看足球的人们开始愤怒，然后悲伤，然后元语，最后只有自嘲。每年的春晚是国人的开心时刻，有人在小品里说，什么事揪心？回答是足球，什么事最揪心？回答是中国足球，引来一片笑声。这是会心的笑，大家都明白个中意味，也是无奈的笑，在集体自嘲中释放一下内心的情绪。伤心也好，自嘲也罢，说明大家还是放不下，还惦记着足球。
上一届世界杯在南非举办，跟2006年举办的那次一样，我们在观看没有中国国家队参加的世界杯赛。没有中国队参加中国观众依然很兴奋，喜欢世界杯嘛。德国的章鱼保罗，它的一举一动照样牵动我们的视线，让我们兴趣盎然，还有南非的呜呜祖拉，这可是俺们这音晃的老乡制造的，很好玩。看别人踢球照样痴迷，照样快乐。由于时差的原因，我们这里是晚上十时一场，凌晨二时一场，如果两场都看，需要整整一个长夜。我一个跟球迷扯不上边的人，居然看过四个通宵。都是在休息日的晚上，第二天不需要上班的时候。比赛结束，兴奋过去，推开寓所的窗户，东方已经泛白，疲惫的感觉升上来。整个住宅区里静穆元声，料想仍旧痴迷足球如我者肯定不会太多，一丝苦笑擦过脸上。
看别人家踢球的时候，有一个问题时时在心里边纠撞着，跟其他国家比起来，我们的国家队差距到底在哪里？同样是东亚邻居，日本和韩国为什么这些年一直在往前走，越来越强？还有一个很亲的兄弟朝鲜，他们的体质跟我们有些相近，国力大不如我们。看朝鲜运动员脸有菜色，国人还说他盯营养不够，没有吃好。但是踢球时他盯也有硬朗的一面，在场上跟强队也有一拼，在和巴西队的一场比赛中，虽以一比二告负，却打得甚是激烈。对比2002年我们在世界杯赛遇上巴西队的那场，可是零比四负于他们，一场球下来，罗纳尔多的脸上还看不到汗珠。我在心里一一比较着，越比较越纳闷。各种各样的国家，各种不同的情况，他们的足球都可以比我们强。有大圈，也有小国；有发达的国家，也有不发达的国家；有搞市场经济的，也有搞计划经济的；有比我们魁梧的人种的，也有比我们矮小得多的人种的；有白人，有黑人，也有黄种人，还有半黄不黑的，似乎谁都可以超过我仁，而我仔]却不能超过他仁。他们都有可能创造取胜奇迹，我们只有遭遇失败的定数。我们国足的一位队员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我们努力吧，足球场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足球是圆的没错，问题是我们似乎没有出奇制胜的侥幸，我们只有失败得很惨的可能，我们的可能性只有一个方向，就是失败的方向。
这些年来什么都上去了，经济社会全面发展，举国机制优势尽显，成功举办史上最亮丽的奥运会，夺取金牌数量位居世界第一。许许多多的体育项目都上去了，唯有足球上不去。早先说是没有搞职业化的缘故，现在职业联赛已经搞了十多年，好的东西没有学好，不好的东西学了不少。重赏之下，挣钱的意识大大增强，别无所长。足球从娃娃抓起，这是多少年前的话了，娃娃的娃娃都可以打酱油了，还是不行。其间有几次透出振奋人心的好消息，说新组成的国家队这一拨新人如何如何了得，平均身高多么高，百米速度多么快，是自金一代，抑或是黄金一代，结果一场球踢下来变成稀松黄泥一堆。走出去，选派好苗子从小到足球大国去学习，允许优秀球员到国外参加职业联赛；请进来，允许外籍球员来参加国内联赛，邀请外教来掌门，来了一个又一个，最终都解决不了问题。足球非但上不去，相反一直往下滑。足球专业人士以及相关部门准备再次组成调研组赴日调研，被称为日本足球教父的川渊兰郎闻讯后说：我们其实也没什么隐瞒，该告诉的都已经告诉了。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就是没有效果。真是奇怪。
足球非常特别，与其他体育项目相比较，足球比赛另有一些不同的特点。比赛过程漫长、成果难现，一场比赛时间起码90分钟，正常情况下进不了几个球，大多数情况进一两个球，进三个算多了，双方都颗粒元收的情况也经常出现。有时候一方明明力量强大，但就是进不了球，怎么也进不了。如果一定要决出胜负，那就进入加时赛，加时不行由点球决战决定，这样的情景时有发生。个人只起局部作用，不算球门员，双方在场上跑的队员有20名，球滚到一个球员脚下的时间实在不多，即使你是主力，很有能耐，你也经常只有焦急的份儿，使不上劲。即使你踢进一个球，你也只能是许多环节中的一个环节。有的国际大牌球星在一个赛季中会连续数场不进球，纠结得要命也没有办法。纷乱冲突经常说不清楚，碰上几个人在一个点上抢球，你被一个很隐蔽的铁肘击中，裁判没有看到，你倒地之后裁判却判你假捧，你上去论理给你一张红牌叫你出局。至于在门前的棍战，更是道不清说不明，电视大屏幕慢放后发现裁判明显错判，但是于事无补。国际足联主席布拉特说，误判正是足球魅力的组成部分。话说得赖皮兮兮，你还真拿这事没办法。要想控制进程把握结果实在太难，不可控的因素太多，环节太多，意外常常不是意外。带着患得患失的心理去踢球，肯定踢不好。足球是一项特别需要游戏精神的运动。
足球学校的校长们忧心忡忡，他们说愿意把孩子送来踢球的家长越来越少了。望子成龙，指女成凤，成为一代家长共同的愿望，他们更愿意把孩子送去做更有把握的事情，去从事付出努力能够得到回报的项目。中国的虎爹虎妈一发力，确实厉害。那些原本属于贵族类的运动，什么台球网球之类的，统统都可以冲顶。家长们愿意在单兵作战的项目上培养孩子，把握更大一些。足球的事儿太难说，家长们顾虑重重，他仁不会轻易把孩子赔进去。加上中国足球问题迭出，家长一生气，问题更严重。踢球的孩子越来越少，足球学校的校长干着急。选足球苗子变得很困难，踢球真不是胡乱抓一拨人去就能踢好的。人何]普遍都有一个过于简单的认识，认为能够踢好球主要在于强健的体魄，在于冲撞能力，在于百米速度，实际上并非如此。踢好足球需要灵气，成为球星的首要条件是灵气。看一些世界级的球星踢球，你会非常享受，他仁的球感特别好。球感好不仅指脚下功夫好，球好像粘在脚边一样，更是指他们知道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应该出现在什么地方。他们总是能够及时地出现在最要命的地方，然后给对方以致命一击。能够踢好球的孩子都是聪明的孩子。许多聪明的孩子都乐意踢球，可是爸爸妈妈不乐意，他们担心孩子们青春白费，怕下这个注。
成人世界的游戏精神哪里去了？成人眼里的足球已经不再仅仅是足球了。我们的注意力基本集中在四个字上：急功近利。我们穷怕了，富而思进，进而思富，你追我赶，全力追逐实利。我们变得非常实在，沾沾自喜，浑然不觉，而在别人看来，却是蛮清楚的。老外们看得很清楚，客居中国30余载的德国人阿克曼，被称作"文化交流使者押，目睹中国发展取得的巨大成就，但是他说：中国的实用主义，作为一种暂时的解决方案是可以的，但长期靠实用主义对一个社会是不好的。想起上个世纪30年代，泰戈尔在中国也说过类似的话。泰戈尔应邀来中国走了几个地方，说了许多褒扬的话语，也直言道出一些他不喜欢的东西，在短短的时间里，他就闻到一种特别的气味：物质主义。眼里只有物质，只求实用，气味就变了，问题也来了。于什么事情都跟利益联系起来，把个人能不能获利作为取舍的唯一标准，过于功利的心理，把游戏精神给赶跑了。只有谋利的热情，没有形而上的冲动。想及儿时，和碳们一起踢球非常快乐，盼着早点下课，急着找一个地方，放两个书包就踢球。快乐在于足球本身就是游戏精神。孩子们喜欢足球是单纯的喜欢，成年人要单纯地喜欢足球需要排除各种干扰。在当今中国社会，做到这一点已经很难。
国足第七任外教卡马乔来自西班牙，据说我们出了很大的价码，有挺身而出的实力企业在支撑。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个目前能够做到的比较有力的举措。另一方面也说明，我们实在于心不甘。出资方、主事者，还有我们这些有时也看看球的，大家都心有不甘。国足再烂，我们的内心也怀着一线希望。据媒体介绍，中国足协和卡马乔签署了一份三年的合约，足协提出的要求是：技战术不仅要成型，而且要肉成熟过渡；运动员在场上的表现，尤其在重大比赛中能够表现出稳定的心态和稳定的技战术风格。我不知道这些话语是签约书上的原话，还是媒体记者的归纳，怎么看上去不那么顺溜呢。"稳定的心态"，这是教练能解决的问题吗？心情可以是一时一地的，我们可以说一个人在单位心情不好，回到家里心情好了；上午心情不好，下午心情好了。心态可不是这样，你不能说一个运动员在场下心态好，一上场心态就不好了，心态是一个人比较完整且能够持续保持的心理状态。甚至，心态不只是一个人的，它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某种程度上说是一种集体意识。外教只能解决技战术问题，仅此而已，对这点我们应该十分清醒。解决心态问题是我仔]自个儿的事，不只是足协的事，是咱们大家伙儿的事。足协已经看准了心态是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但它不是依靠外教所能解决的，它涉及的是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心态的问题直接涉及价值观念，是个人的事，也是社会的事。
什么时候开始我盯变得不潇洒了呢？祖宗留下来的传统文化中，有一些宝贵的东西被我们忽略已久。我们通常所说的传承与弘扬，往往只注意其"重押的一面，勤劳务实厚德等等，还有另一面，其"轻押的一面，即追求精神上的旷达与自由，却被认为是非主流的，不可大力倡导的。君不见，》易经》肇始，先人即以天地乾坤与人格襟怀相提并论，读来让人精神为之舒展。至于先秦，产生道家思想，始发于老响，大成于庄子，于百家争鸣中独树一帜，尤其庄子，将生命的自由与精神的飘逸，表达得淋漓尽致。其后儒道互补，相得益彰，不淫不移不屈构成价值尺度，历朝历代不乏标杆式的人物。有人说，中国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哲学，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宗教，用不着去追究到底有还是没有，起码，我们的哲学与宗教思想，很大一部分都隐藏在古典诗词里。在前人代代播种的诗词田园中，百花争艳，成果丰硕，有我们时时可以汲取的精神食粮。我年少时初涉文学，非常喜欢李白。待稍稍进入后便转而喜欢杜甫，从文学的广度和深度言，从艺术表现的功力言，杜甫明显更胜一筹。再之后，在领受了更多的世事人情之后，我依然喜爱李白，他那种天马行壁般的超越的精神，引领我们，提升我们，实在不可或缺。不只是诗词，在《西游记》里，那只猴子也是。在唐僧的领导下，孙猿子尽管顽性不改调皮捣蛋不止，但是他火眼金睛，一路惩恶扬善，成为辅佐师父成就取经大业的中坚力量。其形象不馋不色，竟然不带丁点儿腥味，又馋又色如老猪者，基本上属一笑柄耳。作为艺术形象，论游戏性与幽默感，即使放到世界艺术史中去考察，在我看来，也没有哪一个堪与"俺老孙"相比。打开我们传统文化中的经典华章，既有人世的一面，也有出世的一面，前者"承重"，后者"扬轻"。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超然的胸襟'情怀，从来就是士人阶层精神人格的重要组成部分。总结中国人的生存智慧与价值追求，近代以来一些学人作过提炼，我比较欣赏的是这么两句：以出世的精神，做人世的事情。人世是走进人间烟火，出世则是潇洒超迈的人生态度。
"稳定的心态"，需要超越的价值观念支持。不管你打什么球，足球排球篮球，不管你从事何种行业，工农兵儒商仕，都是如此。只不过有些领域里矛盾并不明显，在足球这样特别需要游戏精神的行当里表现更加突出罢了。缺少超越的情怀，始终匍旬在物质的层面上，时时带着狭隘的功利心，游戏精神也就无从谈起。我们的校园足球，被世俗社会干扰得稍微少一些，还可以看到一点点活力。2011年世界大学生运动会在深圳举办，代表国家队参赛的北京理工大学男足，以一校之力为国撑门面，踢得有模有样，虽然止步八强，表现却很是不错，让大家着实高兴了好一阵子，我也跟着高兴。在一个人人都在追求短线和变现的时代，只有从同学们身上还能看到些许游戏精神。
中国足球到现在一直在走下坡路，几年来的世界排名一直在下滑，经常处在60位、70位乃至80位之外。我不相信，绝不相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