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十二岁的少年
杨衢云被刺的时候,是香港一个普通的温暖的黄昏。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过往人群,此起彼伏拖着长音的亲切叫卖声,尤其是氤氲在这个城市中的某种气息,某种平凡但浓烈的生活气息,让前来执行暗杀任务的阎孝国颇有点唏嘘,甚至让一直羁旅在外,四处奔波的他忍不住暗生羡慕。
杨衢云,前兴中会会长,惠州起义的主要领袖,这个年仅四十岁的男人,文气而儒雅的男人,照例在清脆的下课铃声后被一群学生簇拥着从教学楼里走出来,有说有笑,有问有答,其乐融融。
“民主这个词其实是源于希腊文,demos。意思是人民的意思。从字面看,民主就是人民统治,换句话说,民主也就是按照平等和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来共同管理国家事务。”杨衢云边走边耐心解释着,解释完后又看看周围那些朝气蓬勃的年轻面孔,微笑道:“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可以继续提!”
“杨教授——”又是这个女学生,已经踩点五日的阎孝国,是第三次看到这个妙龄女学生用崇拜的眼光仰视着杨衢云发问,这次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咬咬嘴唇终于微红着脸问了个私人问题:“您的妻子漂亮吗?”
学生们听到这个问题都“哄”地笑了起来,杨衢云也笑了:“漂亮,非常漂亮。”“那怎么从来没听您说起过她?”那女学生脸涨得通红,但接着大着胆子问了下去,估计这些问题在她心里埋了好久了。
“乙未年九月初九广州起义之后,我被清政府通缉,独自流落香港,从此与我妻儿隔海相望。想他们的时候我只能看这张照片。”杨衢云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张全家福照片:“同学们,我盼望跟妻儿再见面的那一天。等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真的希望我们国家彻底摆脱了贫穷,摆脱了封建专制,成为真正民主的、自由的国度。”
他的回答由注视着手中照片时的温柔,很快变得慨然,到最后几句话甚至变得高昂。学生中情不自禁响起一片掌声。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削瘦的年轻人来到杨衢云面前,拦住了去路,并掏出一只手枪,对准了杨衢云的额头!
学生们都惊呆了,一时间惊呼声一片。倒是杨衢云很镇定,甚至往前走了一步,拍拍年轻人的肩膀:“你……很年轻!……”年轻人汗流满面,眼中满是惊恐,颤抖的双手几乎拿不住手枪。虽然这是没怎么出意料的一幕,但在对街十余米处屋顶埋伏的阎孝国,看在眼里仍旧暗暗咒骂对方的熊包样。
即使是枪被顶着额头,杨衢云仍旧温颜微笑:“孩子,我只是一个教书匠。我的人头,不值纹银十万两,也不值得你拿自己的命来赌!”
他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枪响,即额头中弹,向后栽倒!扣动扳机的阎孝国可以清晰地看到杨衢云手中,那张沾满了鲜血的全家福相片。
人群发出一阵惨呼,年轻刺客溅了满脸血污,神情十分惊诧,因为他手中的短枪并未发射。然而,愤怒的学生和群众并未察觉其中的区别,他们一拥而上,将这个年轻刺客扑倒在地,夺过手枪,对着他拳脚并用……
趁着人群骚乱,并在大头绿衣吹着警哨奔来之前,阎孝国已将长枪收入金线制成的瓦金色枪套,施展轻功,几个起落,安然离开了现场,并第二日就从罗湖关口离开了香港。
不出他的所料,他觅得的刺客,那个曾经有过革命经历,摇摆不定的懦弱年轻人被愤怒人群当场击毙——“杨衢云遭枪杀,枪手被当场击毙”这个标题的新闻不几日全国登得到处都是。
这个年轻人不但做了替罪羊,而且其曾经的革命经历被清政府控制的报纸大肆渲染,演变成了革命党内哄。这个论调与革命党控制的报纸言论,即清府暗杀的新闻,刚好斗了一个旗鼓相当,颇为有效地缓解了舆论压力。
杨衢云之死——这只是他做得漂亮的十余起暗杀中的一件而已。
当暗杀成为他职业的一部分时,有时候他自己也会有些诧异,甚至不满。但仔细想想,又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是为了他的抱负,他的人生选择和政治选择——即辅佐表兄岑春煊成就君主立宪的千秋基业,拯救多难的大清帝国于水火之中。
“孝国,你又在想什么?”岑春煊向他举举酒杯,关切地问道。岑府今夜被一种克制的喜悦所笼罩,在密室设下的酒宴,只他们兄弟两人执杯痛饮。
“没什么,只是有点走神。”阎孝国掩饰性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其实他在想那张照片,那张溅满鲜血的杨衢云全家福,那次刺杀已经过去了五年多,但他有时候仍会在眼前浮现那张照片,还有杨衢云临终前的那席话,有时候,他忍不住会想,其实他们在骨子里都是一样的人,一样为了这个国家愿意抛头颅洒热血,付出一切的人,只是大家在相同的人生选择前面,彼此的政治选择很不一样,乃至势同水火。
“老太婆此次立宪,到底有几分诚意?”阎孝国接着刚才讲了一半的话题道。
“诚意?她能有几分诚意?哈哈,‘哀家在意的只是君权不得受到损害,服制不能更改,辫发不能变,典礼不可废’”,岑春煊怪声怪调地学着慈禧的那番话,继而语带不屑道:“老太婆四十余载大权在握,哪里就肯轻易地放手,只是当下局势,她即使再不情愿,也要做出立宪姿态了。我们便是利用她的姿态,朝廷以‘三权分立’为原则改革中央机构,地方以‘自制’为内核,广兴教育、清理财务、整饬武备、普设巡警。一旦建制完成,机构确定,老太婆自然就会识时退让。更何况……”
“更何况,她已经一把年纪,行将入土!”岑春煊没说完,阎孝国便把话头接了过去,这话一出口,两人不禁相视大笑。
阎孝国忍不住畅快地又饮了一杯:“当今圣上是明主,当日‘百日维新’令人扼腕,一旦老太婆归西,圣上必可力挽狂澜,大展宏图。”
“此言极是,此言极是。不过这老太婆也真是个厉害角色”,岑春煊说着取出那张从报纸上剪裁下的伪照置于桌上:“她居然将这纸照片赐予我,还令我装裱挂墙,简直是……”他一时间无语只能摇头了。
阎孝国也叹息摇头,岑春煊抿了一口酒,接着审视着这张伪照悠悠道:“其实……我自己倒不反感这张照片,类似康梁之士皆是我生平仰慕之辈,只是情势不允许结交而已。话说回来,能想出如此招数之人必不是等闲之辈,奕劻、袁世凯手下确实颇多一流谋士啊!”
眼见岑春煊自然而言地把这笔帐算在了政敌身上,阎孝国迟疑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道:“其实非奕劻、袁世凯所谋,我已经查明,此事乃香港革命党人陈少白一力策划推动。”
“陈少白?那个曾与你有师生之谊的革命党人陈少白?”
“正是此人。”
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岑春煊改署两广总督,甫一到任,即奏参籍没了当地官吏裴景福等数十人,牵连颇广,裴景福虽外释逃往澳门,但终被引渡发配新疆。稍后岑春煊又逮捕了粤中巨绅黎季裴、杨西岩等人,抄家问罪。一时间两广地区官商皆人人自危,一些富商巨贾甚至选择避居香港,并在坊间放言,悬赏重金将岑春煊赶出广东。后又由于广州铁路建造事宜,岑春煊坚持国有官办,更成为主张商办商营之保路运动中的众矢之的,于是将他赶出两广的坊间赏金不断提高。
屠官是岑春煊的一贯作风,铁路国有亦是他的一贯政治主张,而借官商勾结的名义广泛打击两广巨商,则是为了削弱这一地区革命党人筹措资金的渠道,陈少白即是在这种情势下出手策划并推动了整起伪照事件的。
听完阎孝国讲的来龙去脉,岑春煊哈哈一笑,不怒反赞道:“人才,人才啊,此人才若能为我大清所用……”一听这话,阎孝国暗暗松了一口气,立刻道:“多谢兄长海量,我与陈少白当年半师半友,交情不浅。此次抵港,必得与此人交手过招,我当尽量将他降服,带回京城。”
“如此甚好。但若不行……”岑春煊眼中寒光一闪,做了一个“咔”的手势:“这类人都是劲敌,不能用就不要留着!”阎孝国楞了一下,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
即使与最亲密的表兄密室对饮,他阎孝国仍旧身形笔挺地坐着。一道浅长的刀疤斜掠过他的额角,一道深短的刀疤割烙在他的下巴,连带嘴唇右下方。这两条刀疤让阎孝国原本英俊的容貌平添了几分阴鸷与杀气。岑春煊端详着这两条熟悉的疤痕,心头突然一阵酸楚:“孝国……这次刺杀孙文结束之后,你……你一定得成个家了,娶妻生子,延续宗祧。”
“匈奴未灭,何以为家”,阎孝国刚硬地一挥手:“况且已有卫疆,卫社两个孩子,香火之事,当不足为虑。”卫疆、卫社是阎孝祖的孩子,岑春煊看得出阎孝国对这两个侄子异常喜爱,但却很克制得并不与他们过多亲近,某种程度上,选择刀口舔血生涯的阎孝国,桀骜刚冷,似乎不愿为情所羁绊,不论是亲情还是男女之情。
“逆贼孙文时隔十年到港,只怕也不会是普通的防卫。此次刺杀行动,你有几分把握?”半晌,岑春煊闷闷地换了一个话题,不知怎么,他原本高涨的情绪忽然被一种离愁和担忧所代替。
“几分?当是十分,十分把握!我已经做了周密部署,务使孙文在港一命归西”,阎孝国慨然道:“逆贼孙文事关大清存亡,此次赴港,我就是豁出命来也要拿下他。不成功,便成仁。”
“不成功,便成仁”这六个字,阎孝国说得掷地有声。岑春煊原本想说服他换一个人去执行此次暗杀,不必亲自出马,身涉险地。然而此情此景,他已经到嘴边的话也只能咽了下去,当下把两人的酒杯注满,与阎孝国大力一碰,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弟兄俩差不多聊到夜半,阎孝国才起身告辞。岑春煊执着他的手一直送出老远,心中有千万嘱咐的话,却不知说哪一句才好。倒是阎孝国微微一笑,拱拱手简洁道:“家中一切都托付兄长了。”所谓家中一切,即他的寡嫂和两个还未成年的侄子,他话毕即干脆地转过了身。
岑春煊却忍不住叫住他,脱口而出道:“孝国,你多保重,我自努力,在我心里,你……”他想说的话终未能说出口,泪倒先自流出。眼前这个刚冷如铁的三尺健硕男儿,在他心里,却永远,永远是那个指着他鼻子将他骂得幡然醒悟的十二岁少年。
孤雁声穷,一弯冷月斜挂天空。阎孝国也不禁眼睛一酸,但仍旧未回头,只略停了停,随即大踏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