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得点佛学的人当会知道,佛教别有“净教”之称,意谓人世皆秽土,惟有佛门净。所以佛理又称“净心之道”,佛戒又称“净戒”,佛寺则有“净刹”、“净室”等别名。
严格说起来,禅宗的信仰与一般佛教流派,尤其净土宗虽属同源,却仍存有很大区别。净上宗厌弃人世,视其如秽土。禅宗则平和得多,他们认为“秽净在心,不在国土”。但不论怎么说,毕竟同信同源,一般的禅宗也出世,也看重戒律,尤重修行环境之清静优雅。正如《洛阳伽蓝记》所述:“寺西有园,多饶奇果,春鸟秋蝉,鸣声相续。中有禅房一所,内置祗精舍”。儿乎没有一所禅寺不是回避尘世、幽处于花木森森之中的。所谓“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满目青山春水绿,更求何地可忘机”——多么令人羡慕的桃源净土呵!修行终老于此,对于终日庸碌紧张、挤挤挨挨的世人,尤其是某些饱食终日却精神空虚的文人墨客而言,不说是一种福分,起码也是份悠然自得、闲云野鹤般难得的飘逸与潇洒吧?
所以,诗人皎然满怀神往地吟曰:
山居不实剡中山,湖上千峰处处闲。
芳草白云留我住,世人何事得相关?
唐代李洞的《赠僧》诗也道:
不羡王侯与贵人,惟将云鹤自相亲。
闲来石上观流水,欲洗禅衣未有尘。
身心超脱,无忧无虑,甚至连禅衣都一尘不染。这种生活,焉得不羡,这种境界,岂非净土?
然而,世上果然有人间仙境吗?禅林果然是无波之水吗?何妨再听听“套中人”的感想。宋时一位在杭州径山寺修行了大半辈子的至慧禅僧,面对“净土”与浊尘,能终选择的竞还是后者。下决心还俗后,他留下了一首不无幽默的自嘲诗:
少年不肯戴懦冠,强把身心付戒坛。
雪夜孤眠双足冷,霜大削发秃头寒。
朱楼美酒应无分,红粉佳人不许看。
死去定为倜伥鬼,西方依旧黑漫漫。
这真是,“你在城楼上看风景,风景里的人在看你”——且彼此都这山望着那山高!
就我们而言,手搭凉篷,遥遥一望,看到的仅仅是绿水青山、禅房花木,却未曾看到霜天雪夜,那冰凉的双足和寒冷的秃头!而对于多数禅僧来说,他们只“看”到尘世的污移和混浊,却忘了还有那对活生生的人性充满着巨大诱惑的朱楼美酒、红粉佳人!(寺庙好筑于深山老林,是不是也有“眼不见心不烦”之意?)更要命的是,他们(也包括我们中的许多人)相信,此岸的清苦和寂寞,必将换得来世的极乐与仙境。所以他们有了忍耐一切悖离人性之苦的精神支柱,苦苦寻求法旨,日夜期盼成佛。不料那至慧却恍然发觉,自己面临的不仅是现实的凄凉,而且“死去定为倜伥鬼,西方依旧黑漫漫”——我的天,那我这图的是啥呀?
禅宗讲求顿悟,“当下开悟”,“立地成佛”。至慧的选择和“猛醒”肯定与大多数禅僧相悖,却也无疑是一种独到的“顿悟”,一个对他的信仰和同行的“当头棒喝”。既如此,他当然也算得成佛者即“觉悟者”。而且,从某种程度上看,他尽管还了俗,实质却更像个得道的禅僧。因为禅宗本来就最富叛逆精神,追求个性解放,以随缘放旷、任性逍遥为宗旨;既来之,则安之,既躁之,则去之。而来得自由,去得自在,如风无羁,如电无挂,此非“禅”,又是什么?
只是,至慧的顿悟到底有没有道理?换句话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净上?那“西天”,到底是极乐世界还是“黑漫漫”的一片鬼域?
但愿至慧没“悟”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