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发飘飘”,多诗意的名字!虽然它可能是你临时拈来的化名,虽然我们从未谋面,但我眼前伫立着的,仍是一头披肩秀发、玉树临风般蛟美婀娜的你。不然,怎会有如此动人的化名,怎会有你现在的故事,怎会有今夜的泣诉——而使我惊讶的是,如此一位含苞欲放的美丽姑娘,怎么会痛不欲生,怎么会轻言弃世?难道就因为你也有一头屈原式的飘飘的长发?屈原愤投泪岁,乃是他及那个时代都再也承受不起的巨大的“天问”,而你呢?你遭遇了什么?除了长发飘飘,你和他无论从历史、时代、人格、命运,从任何角度看都绝无相似之处。恕我冒昧地请问一句:你有何权力联想到屈原那千古一跃?
是的,我是从电台听到你写给他们的信的。虽然主持人小姐声情并茂的诵读增强了你给我们的危机感,但你给他们写信本身仍使我宽慰。我难以相信一个真要去投江的女子,会如此平静地“最后一次吮着圣代”,坐在“肯德基里给你写这封信”,并如此逻辑地向大众描述自己的不幸。我相信的是,你多半是这个晚间情感节目的老听众,那个语音甜润、口齿伶俐的女主持人的崇拜者。所以你才会“自然而然地”想到要向她作“最后的倾诉”。而从她抑扬顿挫地朗诵你的信来揣摩,似乎她也不相信你真会向这个月缺星稀、空气里浮动着桂花暗香的良宵作永远的诀别。
那么,你为何要写、她又为何要播送这么一封信呢?你,或者还有她,是在作秀吗?不。我不这样认为。你深感不幸,她也为你抱不平。而你的故事是真实的,因为它如此具体而寻常,寻常到你说了个头,我(恐怕其他听众也)就猜到尾了。你写信时的心情也是真实的(虽然它可能在第二大早晨那一缕新美阳光里化为乌有)。“皎皎者易污”,你不曾预料,也决不打算容忍这样一种“丑恶的污辱和毁灭”。面对着生活突然断裂而形成的尖锐反差,你愤而绝望,愤而求死。这是你这种个性在你这种境遇下的自然产物,我不觉奇怪。
但是,虽然能理解,我仍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我不能赞同你的想法。不仅不同意(这其实无须强调)你居然因此而打算投江的偏激,亦不同意你对此事合理却也有失片面的狂怒。因为你始终从你的而从不从旁的(哪怕是下文的小A的)角度来看待此事,你的不幸因此而“火上浇油”。虽然你使用了那么些“可耻、污辱、丑恶”等字眼,而我也同样认为此事令人作呕,同样为那位总经理感到羞耻。但无论开局或结局,此事都算不上有多特殊,亦不妇你看得那么肮脏、可恨。因为我是旁观者。在我眼里,此事像河边的老树上一只熟透的果实,扑通一声,被人摇落水中。而那摇树的总经理,你若一开始就能、现在也多少从他角度考虑一些问题的话,怕也不难估摸到些他的感受吧?
你说,总经理曾是个谦和、儒雅、令你尊敬(自然也够“完美”)的君子。你去应聘时,他风度翩翩,毫无架子,让你高悬的心立刻有所着落。“寥寥数语,他就拍板”,让你当他的秘书。听听电话,接接传真,顶多再复印些文件,就是你的全部任务。因为住得远,他还安排你住公司,亲手帮你布置了一个舒适而雅致的房间。你心存感念,努力工作(多接电话,多复印文件?)以图回报。生活仿佛蓦地拉开扇落地长窗,明媚的阳光耀得你几乎睁不开眼。连同事们看你的眼光都饱含着艳羡与恭谨。这还不够。公司里那个所有女孩心目中的王子,总经理助理A,也(因你的“长发飘飘”?)向你伸来玫瑰花……
然而,(真的?)“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总是像“慈父般关怀体贴我”的总经理此时却突然变得不可理喻。今天责怪你做事慢了,明天抱怨你缺乏责任心,后天又怪你没及时把他的桌子整理好……(真的?)直到那个晚上,你才恍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那天本是个月白风清,分外美好的夜晚。小A请你吃饭,饭后又跳了回舞,更重要的是,你们商定了小A上你家见你父母的日子。小A开车送你回宿舍,分手时,你们还第一次接了吻。谁知上楼后,你发现房间的钥匙忘在小A车上了。正想下楼追,宿舍门居然开了,一只手粗暴地将你拽进去——总经理抱住你就吻,还口口声声责怪你不该这么晚才回来。你拼命挣扎,可直到送钥匙上来的小A出现,总经理才松开了你……
你若是旁观者,这故事看来一点也不新鲜,俗得比电视剧还老套,不是吗?
但我理解这对你这个当事人的打击有多重。事发至今十多天了,你再也没回过公司。你骗父母要考研,成天关在小屋里流泪,发呆。想来想去,终究无法想象总经理怎么会“变成”这么个无耻之徒。“他有娇妻爱子,家财万贯,居然还会打这种主意!”你“从来都把他看作领导,长者。哪怕他把我视为女儿,我也能接受(真这样可真是太完美了)。可是他……毁了我的青春,毁了我的美梦,毁了我的生活勇气。更毁了我对这个世界,尤其是对男人的信任!”连“小A现在也让我反感。他天天来电话,声称不会在意这事,还为总经理辩解,说什么再也不会发生类似事情了”——再也不发生,就能掩盖已经发生的吗?不!“我是个完美主义者,我不能容忍我的世界存在这种丑恶的污点!我要抛弃这丑陋的世界,像屈原一样,以死抗争这悲惨的命运……”
没错,眼下你的命运的确够得上悲修,尤其是回首那知暂而“完美”的过去,谁能不为之扼腕?但你回首往事的这些天里,真就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过去的“完美”不过是暂时的,是一厢情愿的水月镜花,今天的导火索,早已在你第一次见到总经理时就点燃了。我的意思是,我不能相信你在此过程中,从没有怀疑过总经理拍板用你,乃至为你安排住处、体贴呵护的真买动机是爱才还是爱“发”。公司有那么多人才,社会上又有那么多佼佼者,如果不是为你的“长发飘飘”所倾倒,总经理仅凭“寥寥数语”就信任了你?而你真相信,他所希图的也仅仅是“女儿一般”的“努力工作”?如果你有所疑虑,有所警觉,彼时的生活,在你眼中还会是完美的吗?如果不够完美,你作为一个完美主义者,又作何反应呢?恕我直言,事情的必然性其实仅凭一个人的直觉就可以预料。有些出乎顶料的是,这位总经理毕竟是位“儒雅”者,他的涵养远胜于一般的“投资者”(是的,这一切对他而言本不过是一次投资),其“宽容”度够叮以了。而在这样一个不能算太快的演变过程中、你至少有五十次重新审视自己处境的机会,如果你认真抓紧了其中的一次,事情也许不会如此发生;如果发生了或许也不会让你感到这么突兀,这么手足无措。其实,即使是脓疮溃破的现在,你仍然可以有诸如拂袖而去、举发他甚至起诉他等诸多选择,而不必如此绝望,更不必联想到屈原。这一切本来是一个必然而自然的过程,它的结局是否“完美”,实际上始终操在你的手上,感到痛苦和得不偿失的应该是总经理。结局对他才真正是不完美的,甚至是悲惨的。
而你,之所以感到如此幻灭,是因为你尽管意识到却始终臆想着生活、世人会(或应该)向着你期望的方向演变,日臻“完美”——当它竟走向反面的时候,你自然要感到无所适从、痛不欲生了。说白了,你的悲惨就在于,事实的结局无情地让你彻底明白了,尽管你希望着,并且生活也常常显得仿佛真是那样发展着,但最终还是不可能如你希望的那样演变。它有它自身的规律。你感到了难以与之抗拒的残酷。于是你想到了死亡。
死亡如果能够医治人间的丑恶和失意的话,也许我也已死过一万次了。
试着换个角度看看这个有你没你都将永远一如既往地运转不休的世界吧。比如,放弃你那绝无半点现实可能性的“完美主义”。试想,假如这一切至今不曾发生,你还在总经理麾下听听电话、复印复印文件,并在他亲手布置的温馨小巢与小A卿卿我我,直至结婚、生子,你肯定不会联想到屈原。因为这种生活符合你“完美主义”的理想。但这种完美,对周围人,尤其是总经埋、同事乃至社会上许多因为没有“长发飘飘”而终日含辛茹苫挣扎着谋生的人来说,算得上完美吗?你再追求完美,总不会不明白世上没有免费午餐的铁律。而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粗浅的真理对你而言是如此,对于总经理来说更如此。当初他“种”下“长发飘飘”,想要收获的,难道是你的当头棒喝?
追求完美是你的权利。但世界上没有一厢情愿的完美,没有能为自我所主宰的完美,甚至,根木就不存在“完美”的可能。当你接受了“寥寥数语”就谋得的美差,同时却不打算理会因此对总经理产生的某种暗示;当你安逸地住在总经理亲手布置的小屋里,却把缱绻的目光投注向小A时一小肚鸡肠的总经理固然中劣可鄙,但你的“完美主义”对他、乃至自已的品性而言,又有多少“完美”可言?而当你口口声声要以死抗争那“悲惨命运”时,又可曾想过,这命运里,是否也多少有一点你亲手撒卜的酵母?
其实,一事当前,怨天尤人:遇到挫折,寻死觅活,才是“究美”真正的大敌。与其两眼望天、轻言弃世,何如脚踏实地、打碎那失望之源的“完美”情结。水至清则尤鱼,而人若真至于了“完美”,岂不近妖?何况,完美主义原不过如浊雾中独善其身的痴梦一样,压根儿就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西天流云!
顺便说一句,我也不赞同那位总让我有些怀疑是貌似同情、其实并未真正关心你痛痒、甚至不过是拿你来煽情的女主持人对你的开导:“始终要坚信,生活是美好的……”不!生活从来不、也永远不可能是“美好”的。虽然我也不尽欣赏叔本华关于人生的本质是悲剧的看法,但人生和生活的本质至少不是纯喜剧,不是“完美主义”。它是一出有声有色的悲喜剧。喧哗、杂色、五味纷呈、清浊难辨是它的根本特征。
也许具备了这样一种基本认识,我们才反而具备了追求完美的基础。
这就有如我们清楚天边的彩霞可望而不可即,但仍然可以向着它的绚烂欢奔。欢奔的过程本身就是目的,并带给我们偷悦和满足。而一旦绮丽的彩霞突然为乌云阉割时,我们也不会过于沮丧。因为我们也知道,明大它依然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