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岁的那年曾经被安放在乡下的爷爷家里度过了一个学期的时间,我记得自己第一天去那所只有一栋二层小楼和一间平顶食堂的乡村小学上学时的情形:在上午八点左右,爷爷让我自己独自去学校(之前已经带我去过一次学校),那中间要穿越一条一公里长的泥石马路。一开始我看到的是乡间秋日里的田野,十月里的朝阳已经不再让人感受到多少热量。我望向更远处,枯黄的草垛颇有规律地摆在一道道田埂边,整个天空都很迷糊——我是说那种色彩,有点油画的味道。在我走了一半多一点路程之后,我听到背后传来轰隆隆的声音,那是一辆老式的卡车。卡车很宽,基本上占去了道路的大部分,我停下来,站在路边回头望着它朝我开过来。就在卡车距我不到一百米的时候,我突然害怕起来,至今我仍然没有明白那种恐惧究竟从何而来,也许是因为孤独。车头的两只车灯在我眼里渐渐地变成了两只大眼睛,我觉得它是活的——就像《变形金刚》里的汽车人。
稍后我哭了起来,转身往路边的麻土里跑去,抽去了皮的苎麻茎露出光秃秃地立在我的四周,它们早已被风干,灰白色的茎杆上遍布着可怕的褐色斑块。我伸出手去触摸了一下一根茎杆,然后静静地闭上眼睛,面对马路坐了下来,等待卡车开过去。
就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寂静——我是说除去卡车的颠簸声和轰隆声。那个时候我既不是无神论者也不是某某教徒,当然也还未涉及到马克思哲学,我只是个孩子,所以我以为自己听到的“寂静”(或者说感受到的)是一种声音,世上最独特的声音。我坐在一棵苎麻苍老的,错杂的根上,屁股上还传来被根须或是干燥坚硬的泥土刺到的感觉。我就那样一直坐着,屏住呼吸坐着,自始至终都在聆听那种奇特的声音——“静寂”,并回忆起更早一些时候的事情,像是四五岁的时候从楼梯上打着滚翻下来,抑或是拿着粉笔在地上划来划去之类的——那些事情到现在都仍然记忆犹新。
我不记得这种寂静是如何消去的,或许是突然之间我打开眼睛发现卡车已经走了,但我清楚地记得当我回复过来时,所有的声音一下子冒了出来,公路另一侧水沟里的鸭子叫声,田间早起的男人们的吆喝声,呼呼的风声,等等。
然后我回到公路上,继续背着书包向学校走,继续漫长的人生。但我却无法忘记那辆卡车开过来时人转瞬即逝的恐惧,寂寞和孤独感,以及紧随其后的死一般的寂静。
此刻我独自站在同样的秋风中,市人民医院靠近北鹿湖的后门边。我相信自己倘若闭上眼睛,便不会再听到任何声音,多年以来我已经习惯了感受这种寂静。当我的思绪逐渐脱离身体时,我渐渐地听到湖水在我身后十来米处拍打着泥土的声音,甚至能听到黑暗中的水面上寡绿的颜色,听到水花溅起时散发出的腥湿味。我习惯性地安静下来,不再去想自己为何会在此地,自己身处何地,我望向天空,心灵里的念头早已飞到飘渺广袤的星云之间。这一刻,我是如此孤独,能感受我孤独的人又在哪里?(作者插话:这才是主线~枉我花大量功夫来描叙这些伏笔性的东西,别老为这些繁琐的细节感到不耐烦——主题往往就隐藏在其中)
许久之后,我忽地打开眼睛,将一个微型扩音器贴在自己胸口上,扩音器的那一头立刻传来低微的,咕咚咕咚的心跳声。
又过了大约一二十分钟之久,我看到对面四五十米处小楼上一间房间里的灯亮了起来,一个身影打开门,贴着墙壁走过楼上的过道,消失在楼梯间里。
我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以克制自己的心跳频率不出现巨大的异常。很快,那个身影再次出现在楼下一家居民房窗外微弱的灯光下。
我转过身,缓步地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以引他走到光线更明亮一点的地方。我走了数十步之后,从面前地上交错的光影中分辨出了一个正在逐渐靠近的影子。我停住脚步,手指紧张地握成一团,停顿了几秒之后,我悄悄回过头去——那人停在原地,偏着头望着我。
“不好。”我意识到自己的计划出了漏洞——他或许已经发现我了。
于是我赶紧举起手来,做出开枪的手势,远处水塔上传来一声十分细微的“啪”声,但那已经迟了,因为在这之前我就看到他双腿蜷曲起来,并随着枪响倒在地上。
我赶紧冲过去,只见他,不,它,浑身冒着血红色的水泡,像是火锅里煮的熟透的一块肉,而血液则是这火锅的汤。十来秒钟之后,地上的这块肉已经化为了血水,从衣服里流出来淌到地上。除去血腥味和臭味,我还闻到了一股很浓的酒精味。再几秒之后,地上的衣服突然“嘭”地一下燃烧起来,火焰喷起来的那一下有一米多高,地上的血水也都燃烧起来——估计是酒精的缘故。
我觉得自己像只圆鼓鼓的气球,被人在某个部位刺了一针,一下子泄成一具空瘪的皮囊。我双手抱头蹲下来,望着地面上燃烧得欢快的火光发傻,直到红鹰带着两个手下气喘呼呼地跑过来。
“我们失败了。”我有气无力地说。
“没关系,没关系,至少我们除掉了一个威胁。”红鹰俯下身子,满脸柔和地望着我,并朝我伸出一只手来。
我握住她温暖的手,同时瞥了一眼她领口里面若隐若现的V字形****,顺势将头埋到她胸前。
她没有排斥,也没有推开我,而是紧紧地抱着我的头。
在我感觉到足够多的舒适(甚至有点闷)之后,我抬起头来,神情严肃地说:“我们的计划被泄露了。”
“怎么可能?没有其他人知道我们的计划啊。”
“怎么不可能?”我指着地上的残火说,“在你们开枪之前他就已经开始自我分解,这说明他在下楼之前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他的身体里充满了酒精,什么生物会随时在身体里注入如此高浓度的酒精?它靠的是血液存活,而不是******酒精,这明显就是做好了*的准备。”
“别这样。”她见我表情激动,委屈地握紧我的手说:“我知道你说的是对的,但我的姐妹们都绝对不可能会泄露秘密。”
“我知道,我不是怀疑你们。”我本想继续说什么,但止住了,并立刻换上另一幅表情,对她说:“今天晚上别睡回去了,陪我一起睡到旅馆里去,好吗?”
“啊?!”她放开我的手,满脸通红地后退一步,摇头说:“这,这太唐突了吧。”
“你看我们都干着这么危险的工作,弄不好明天就会死掉,不如早点做点有意义的事,不好吗?”
“你怎么了?你在开玩笑吗?”她转过头去,“我开不起玩笑的。”
我往四周瞟了一眼,远远地看见那辆卡车,于是一把拉住她,拖着她往卡车走过去,一边还大声地说:“跟我来,去那辆卡车里,我要咬着你的嘴唇向你表白。”
她愣住了,任由我拖着向卡车走去,两个手下互相看了一眼,也跟了过来。
我拉开集装箱门,推着她说:“上去。”
她拿出手机往里面照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摸了上去。
我赶紧跳上去,关上车门,并对她“嘘”了一声,接着拿起她的手掌,用手指在她手掌心里划出几个字:
我们被监视了
我见她没有反应,估计是没有意识识别出我写的是什么,于是放慢速度,一字一顿地在她手掌心里重新划了一遍:
——我们被监视了;我们身上有监视器
她在我手心里划了一个“?”
我继续划道:
——跟我去旅馆;别误会;我不是那种人;我想找出监视器
她又划出几个字:
——我知道;我爱你
我故作不知,划道:
——谢谢配合;我们现在开始演戏
漆黑中我感觉到她摇了摇头,她又在我手上划了一句:
——不是演戏;我真的
我回了最后一句:
——等下再说
接着我推开车厢后门,跳下车去,在她那两名姐妹惊奇的目光中,我抱住她狠狠地吻了她一下。
“我们去旅馆,你们俩叫上其他的姐妹也跟我们一起去。对了,李俊制作的那几个信号干扰器也许能用得上——为了安慰李俊,我们今天狂欢一晚上,什么任务都不管了,不管谁的电话也不接。”
“我知道有个地方不错,四面都是KTV,对我们来说最好不过了。”
“你说话别这么露骨。”
“哈,这是你第二次说我露骨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