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我便接到昊的电话,电话里他向我证实雨雨死因完全是因为坠楼,死亡时间大概是凌晨1点左右,唯一比较凄惨的是脑部组织大部分由于剧烈的撞击而被震碎,运到停尸间时脑浆流了一地,看起来相当反胃。另外一个我不想听到的消息就是在凶案现场收集的卫生护垫上留下的组织液与雨雨的DNA完全吻合,也就是说,猴子现在基本上可以断案凶手就是雨雨了。
下午我们又接到一宗案件,这件案子是由郊区的团山镇派出所转过来的。案发时间是两天以前,一对六七十岁的老夫妻睡在房子里,煤气罐子没有关,双双煤气中毒身亡。当地派出所最开始认为这是老人们自己糊涂所导致的悲剧,但法医所提交的验尸报告上明确指出两名老人双手都有明显被捆绑过的绳痕,而且其中的一位身体里含有过量的兴奋剂药物,于是尸体被移交至我们刑侦部门进行再次检验。
我们到刑侦部领到了详细的检测结果,报告上说死者在死前的最后几小时相当清醒,并注射有大量的兴奋剂以维持振奋状态,直至血液中血红蛋白在一氧化碳作用下严重失去功用。法医初步断定这是一起相当典型的预谋型谋杀,凶手至少折磨了两名老人六小时,死者尸体除去绳索绑过的痕迹外没有任何其他物理性的伤痕,而瞳孔和面部表情表明死者死前曾遭受极大的恐惧。
“这是一起报复性事件,凶手不曾取走受害者任何有价值的物品,他不断给两位老人注射清醒剂和肾上腺素,以使得他们到死前最后一刻仍保持清醒,而不是在安睡中死去。”法医说。
“他们还有其他家人吗?”猴子托着下巴问道。
“老人唯一的儿子三年以前出车祸死了。”
“呃,真是不幸啊,那他们在村里有亲戚么?。”
“老头在镇上有两个弟弟,一个几年前食物中毒死了,另一个两年前掉到湖里淹死了。”
“靠,不是吧。有活着的没?”
“不清楚,你们自己去镇上调查吧。”
我和猴子相互对视一眼,他朝我点点头,像是胸中已有把握。我们从停尸房出来,走到路边的一个雨篷的影子里蹲了下来。
“该死,你不觉得这个凶手似曾相识么?”猴子一边问我,一边将手中的半截烟头狠狠地在地上碾灭。
“凶手也用药物当做犯罪工具,他至少懂一点药理。”
“你觉得和雨雨有关么?”
“在同一天晚上连续作案两次?”我摇摇头说:“应该不太可能吧。”
“我靠,我又没说这是雨雨干的,这两起案子完全扯不上关系的好吧。”
我脑海里霎那间闪过一些东西,后来我将之称为记忆闪回,我觉得自己知道一些关于这件案子的线索,一张张的纸片文件如同雪花一般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我还没反应过来去看清那些纸片上写的文字,幻觉就消失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这样,但事实是我脑海中的某个声音在默念着告诉自己:我应该打听这对老夫妇的女儿。
“他们有个女儿。”我说出口来,“这对死者还有个女儿。”
“你怎么知道?”猴子吃惊地望着我。
“我也不确定,直觉。”我现在对雨雨常说的直觉有了一层新的认识,对我而言,那些画面和念头就是一闪而过出现在我脑海里。
我们乘上九路车,在罐头厂的大门前下了车,又坐上一台摩的,沿着一条年久失修的沥青油路在红土丘中穿行了半个小时之后,便到了团山镇。猴子先去找派出所,结果档案室的那位文员休假去了,我们只好找到居委会,忙乎了半天后查到了死者的户籍——死者确实曾经有个女儿,而且还是独生女,但她在十五年前,一九九四年的三月跳河自杀了。
“以前我从不相信灵异事件,但这次你可真让我吃惊了,你怎么会知道他们有个女儿的?”猴子一脸狐疑地望着我。
“我也不知道,就是直觉,那一瞬间感觉脑袋里有人在念出来一样。”说着我抬起头来,目光转向猴子身后的窗外。我看到窗外大路对面的水塘边站着一个女人,身影极其熟悉。
“雨雨。”我指着窗外说,“我看到雨雨站在那里。”
猴子随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左右转动着脑袋,最终沮丧地转过来:“我什么也没看到。”
我确实看到雨雨站在那里,我是想说我感觉得到,她就站在那里。
“或许以前雨雨对我说过这件事,但是我忘得差不多了。”我说,“这个女孩跳湖自杀了。”
“这与她父母的死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但你可以去打听一下。”
与居民交涉是猴子的天赋之一,我觉得他非常适合干这种事。
我们一连询问了好几户人家,年轻一点的人都不太了解此事,而年老的人都隐约其辞,说是前世罪孽之类的——他们像是在回避一些东西。
“****的,这家人到底怎么了。”连续几次碰壁之后,猴子愤愤地说。
“你不觉得这其中隐藏了一些什么吗?我是说女孩的死。”我在一旁提醒他。
“难道你要告诉我女孩是被父母杀了,鬼魂回来报仇?”
“说不定真的是报仇哈,他们这一家人都是惨死,没这么巧合吧,”我说,“刚刚那老头不是说了么,死去的老人有个拜把子兄弟,现在在镇上修车,要不我们去问问看?”
我们很快就在镇头的路口边找到了修车的小棚子,铺主是一个结实健壮的老人。
猴子客气地上去递了支香烟,套了半天近乎,才说起这件事情。
“这件事过了就算了吧,小伙子,你们还是别趟这浑水。”
猴子一脸正气地说:“那怎么行,我是人民警察。”
老人微微一笑:“警察?警察现在怎么管起这些来了?”
“杀人犯法,警察不管谁管?”
老人望着猴子的眼睛有好一会儿,又望了望我,笑了起来,说:“年轻人就是不同,我看得出来你是真心想管这事,我跟你们讲,这件事已经完结了,该死的都死了,算了吧。”
我想到了死去的雨雨,于是愤恨地说:“算了?人哪有该死的?杀人的总要负法律责任。”
“鬼魂造孽,你去哪抓?”
见猴子顿了一下,我插道:“真有鬼魂的话,我拿他的牌位到庙里去判。”
我说这句话并非是完全捏造,其实我小时候跟爷爷信过一段时间佛,也对鬼魂之说有一定的了解,说得坦白点,我是对信奉鬼神的人心中所想象的那个世界,以及那个世界规则有一定的了解。
“当年出事的时候不判,现在来判?”
“千古以来,杀人偿命,当年杀人就不犯法?”我反问道。
老人似乎没有理会我的话,继续感慨:“这是前世的报应,现在来抓有什么意义。”
我脱口而出地说:“前世没天理么,死者有冤前世怎么不报,拖到现在来报?”
老人面上闪过惊异的表情,继而乐呵呵地笑了起来:“嘿,你这孩子还真有点意思,告诉你们吧,那女孩是给父母逼死的。”
“啊?”我们惊讶地望着老人古铜的面孔,他那褐色的眼睛里似乎带着一丝不屑,我猜他一定不愿意回首那段往事。
在猴子第二次满怀敬意地递上一支烟之后,老人徐徐地向我们讲叙了当年的一起悲剧:
老张夫妇年轻的时候在镇上开了一家小面馆,生意相当红火,唯一的宝贝女儿慧慧从小读书成绩好,平时温顺听话,人也长得非常漂亮,算是十分幸福的日子。女儿渐渐长大,两口子怕镇上打流的青年混混把女儿勾去“带坏了”,就禁止她和异性朋友交往。在慧慧十七岁上高三那年,也就是一九九三年,结识了一个从外地来的讲普通话的女子——叶子。慧慧竟然像中了邪一样迷上了陌生的叶子,还经常带着她回家。两个女的经常抱在一起接吻和拥抱,即便是在今天的小城市这仍然是另类,何况是十五年前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国农村。
起先两口子对外面关于女儿的传闻一直没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撞见女儿和那个女人赤身睡在床上做“那种事”。夫妇俩勃然大怒,先是强迫女儿结束这段孽缘,而后将其关在家中。刚过年之后的一天,慧慧突然离家出走,父母发动所有亲戚四处寻找,很快就在镇上一家小旅馆内将两人抓获。叶子被女孩家人在街头上请的几个混混脱guang了衣服毒打一顿,受尽折磨(从老人的语气我想象得到这其中肯定包括了严重的性侵犯和虐待)。
但谁也没有料到这叶子趁着看守她的流氓放松警惕时逃了出来,还用头发上的发簪刺死了其中一个。接着她被围着看热闹的群众们当成疯子,用石头和木棒赶得跳进了洞庭湖里。慧慧听说了这一惨剧后一直抑郁不振,没多久就偷偷跑到大堤上跳河了。
“这是冤魂复仇,是报应。张老头那一族人都没有得好死。”老人这样说。
我注意到猴子不知不觉间已听得怒火中烧,手中拳头捏成一团,咬牙切齿地说:“这群人是该死,死得好。”
“呃——”我拉了一下他的袖角,说:“注意,我们是警察,杀人凶手还是要抓的。”
“抓什么抓,两个人都死了。”猴子这才渐渐回复过来,冷冷地说。
“那不一定。人死了要见尸才算嘛,这位大爷,两个女孩尸体都找到了吗?”
“慧慧的尸体就在一码头下,当天晚上就找到了,但那一个嘛,恐怕是冲到洞庭湖里被鱼吃了。”
“不,她还活着。”我说,“你想想,一个女人被几个流氓暴打施虐之后还能反抗,并且刺死其中一个,这可能么?”
“不太可能。”
“所以我估计她受过军事训练,如果是这样,跳水逃生就很正常不过了,军人的素质越是在极限情况下越能体现出来。”
“我就说吧,你这个年轻人果然不错。”老人眼睛一亮,对我说:“那女人我见过好多次,手臂上肌肉板板的,并且经常提个军绿色的包,一看就像当过兵的。”
“你现在见了她还认得出不?”我又问。
老人点点头,于是我拿出手机,把雨雨的照片给他看,说:“是这个女孩吗?”
“你做什么?”猴子十分不解地望着我,“肯定不是雨雨了,你个傻瓜,雨雨和我从小就是同学。”
老人也摇摇头,“完全不像,不过这个女孩我认识,以前也来问过我这件事。”
“多久以前?”
“一两年以前吧,对了,我说你这孩子怎么面熟呢,当时她还拿出你的相片来问我认不认识你。”
“啊?”我和猴子一同惊叫起来——两年以前我才认识雨雨,怎么可能那时候她会拿着我的相片来打探?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这和我有关系??这和我有关系???
猴子拉着我往门外走,一边对老人说:“谢谢你了啊,我们就先打探到这里,谢谢你的帮忙。”
“你相信那老头说的话?”猴子一边走一边不断地拍我的肩膀,“拜托,兄弟,振作一点,他也有可能记错。”
“我觉得他不像在撒谎。”
“前面那段我相信,但是后面说雨雨拿着你的照片,肯定是胡编乱造的,也可能是记忆模糊了随便说的,你别太放在心上了。这不明摆着乱猜嘛,两年以前我们刚刚才认识。”说着他递给我一支烟。
“嗯,”我点着烟,心中有股若有所失的感觉,“但假若他说的是真的,你不觉得这很奇怪么?雨雨为什么要打探我?难道我和这案子有关系?”
“你爸爸没参与这件事吧?”
“当然不可能,我家在这个镇上连个亲戚都没有。”
“你爷爷呢?”
“我爷爷一直在乡下啊,我爷爷是从省城下放到这里来的,怎么会扯上这些人。”
“那个陌生女人有没有可能是你家族里的?”
“当然不可能——我清楚我们家族到我爷爷这一支的每一个人。”
“你妈妈那边呢?”
“草,猴子,别老扯这种关系了,这完全不可能——我家以前不住这里的好吧,我爸爸一直在省城里长大,直到九七年生意做红火了才搬到这里来,我妈她以前根本不是这个省的。”
“如果老头没撒谎,那雨雨一定是觉得你和这个事件有联系才会打探你的。”
“我知道,但我实在想不出这其中会有什么联系,总之绝对不会是我家族里的血脉关系。”
猴子耸了耸肩说:“好吧,我们为什么要去关注这个不确定的因素呢,我们应该将重心回到案情上。”
“假若除去这个因素的话,案情就好理解了。”
我发觉最近自己的推理能力有了一种质的飞跃,以致于自己总能让猴子震惊——这种感觉以前从未发现过,我想或许是雨雨的死刺激了我自己,也或许是雨雨一直掩盖了我自己原本的能力。
我说:“我们可以这样假定,雨雨到民间打探离奇事件,在这里打听到了关于报应的连环死亡案,她必然会认为是某人回来复仇而不是鬼神作祟,接着便追查到了凶手的蛛丝马迹——”
“你是说凶手杀了雨雨?”
“不一定,或许雨雨和凶手之间有某种其他的联系。”
“你的意思是?”
“她们也可能是姐妹——或是朋友,我总觉得雨雨和凶手很类似。”
猴子若有所悟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是说雨雨平时看起来也像同性恋,对不?”
我苦笑着摇头,但转念一想,猴子说得不无道理——雨雨从没交过男朋友,与我也总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倘若她是同性恋就很好解释了。难怪猴子对雨雨没抱太多想法,原来他心里认为雨雨只喜欢女人。
“你有没有其他推断?”
“我想到了一件事情。”猴子说,“一九九四年,雨雨消失了一段时间。她父母在北京出了车祸,她被一个亲戚带过去告别,还在那边呆了半年。”
“这有联系?”
“不知道。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件事改变了雨雨,自从这件事后她就变了个人一样。”
“父母双亡对一个小孩来说当然会是巨大的打击,换做我我也会因为悲痛改变许多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难道不觉得雨雨她身上有不正常的地方?比如她的智商?她能心算两个五位数相乘。”
“额,我也能,三个五位数相乘我都试过。”我不好意思地说。这并非我吹牛,我自小数学天赋过人,加上家里长期对我实行“强迫式”的课外补习,心算高位数的加减乘除对我来说绝对不是难事。
“不,你不会了解,她的智商和你不同,就像从天而降的一样。刚入学的时候她一副傻傻的样子,数学经常不及格,但从北京回来后,她在我们班上就是神童,随便一本书看一眼就能背下来。不光是智商,从那以后她的性格也改变了许多,比如阴郁,孤僻,看起来都不像一个小孩子。”
“好吧,我承认她父母的死改变了她——可是,这和我们眼前的案子有什么联系?除了时间上的一个巧合。”
“我也不知道,我以为你能想到。”猴子摊开双手望着我。
“我想再去查一下雨雨遗留下的东西,比如笔记之类的,你记得不,她曾经有很多笔记本。”
“那好吧,我们下午五点半在警局门口见,今天轮到我请你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