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杀死马人!我要把他的心脏掏出来看看是什么色的!庄严严尖细的叫声使庄重重想到了马人痩长的身体。庄严严手上的水果刀十分锋利,如果空气不能赋予它相应的阻力,那么马人单薄的胸膛所给予它的阻力也一定是微乎其微的。庄重重向妹妹详细了解了马人。
他确实是一个特殊的男人。庄严严这时才影影绰绰地记起了姐姐当初的评价。回忆使庄严严趋向冷静。
如果你杀了他,你怎么办?庄重重问。
我不知道,也许我也会去死……
那不值得。你们都没有死掉的道理……
可是他欺骗了我!
他没有欺骗你。他爱你的时候对你说他爱你,他不爱你的时候对你说不爱你了。这怎么是欺骗呢?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我对他倾注了全部的爱,我把他当成了我的生命……他是喜新厌旧。
我想,不能是这么简单的。像马人这种男人,他可以把一个女人当作他的生命,但他无论如何也受不了一个女人把他当作生命……也许就是你的爱,使他无法忍受了。
你……
庄重重与庄严严的彻夜长谈,使庄严严从此变成了一个既饱经世故而又洞若观火的女人。当熟悉他们关系的人们私下里盛传是庄严严抛弃了马人时,马人不做辩白是因为他觉得这种问题甚是无聊,而且他也愿意庄严严能在人前人后堂而皇之起来。但他绝没有想到这种舆论的制造者正是不谙世事的庄严严本人。所以,当马人听说庄严严刚刚毕业,就非常迅速地投身到了新一轮的恋爱之中的消息时,他纤细的手指竟也迸发出了力量,致使一枚粗大的黑色笔帽破碎在他苍白的手心里。从那之后我便时常设想,如果当初与马人相爱的不是庄严严而是庄重重的话,庄重重一定是有能力控制马人的。
当章红在无羁国里的出入变得越来越肆无忌惮时,胡先生的书桌已经蒙上了一层浓重的尘垢。在持之以恒的修炼气功的过程中,胡先生对马人的关注,终于发展成了意味深长的监视。胡先生在独处家中的时候,除了异常隐蔽地站在窗前或门后,就是仰躺在流线形的摇椅里,让浑圆的椅脚剧烈摆动,如同船的颠簸。而当他走向早晨的公园或者走向深夜的墙角,他总是提神运气目不斜视,隆起的丹田部位在他的意念之中是一口幽暗的孔洞。
别处的风景
在一座残破的碉堡里,透过方形的孔洞能够看到远处的村庄,在碉堡与村庄之间,是一片生长着稀疏秧苗的水稻田。这时是薄暮时分。坎烟的气味随风扩散,灰色的夕阳像老鼠的牙齿。忽然,有一个红衣女孩出现在碉堡孔洞圈定的角度内,跳荡的身影轻盈而优美。那个女孩时而弯腰查看,时而左右寻觅,时而快速奔跑,喜悦和失望这两种表情在她脸上交替呈现,生动得就像炊烟的气味。女孩的赤脚踩在冰凉的水田里,落下时能溅起水花,而抬起时则会甩出烂泥。为了支持身体的平衡,她常常要张开双臂,犹如燕子展开的翅膀。最后,当她一无所获地走出了水田,她的影子便恰好投射到了碉堡的孔洞上,使马人真切地看到了她脸上的汗珠。因为女孩无法发现碉堡里边的马人,所以马人的泪水打湿了面颊。这件事,让浪游中的马人受到了某种神秘的启示。
我知道,马人的浪游路线是漫长而模糊的,远离城市是他唯一的准则。但星罗棋布的城市是一些必然的起点与终点,所以对于他飘忽的踪迹我依然可以把握。
那天,马人从一处铁轨消失的地方开始徒步行走,他以为这回那幅向往已久的古代岩画便可以亲眼目睹了。他的鞋底踏折了许多茅草,随山势起伏的茂盛灌木使他瘦削的身影若隐若现。在他面前,牧羊人趟出的小路逶迤曲折,逐渐丧失的方位感派生出种种构成了快感刺激的奇妙悬念。马人对于行走始终也没有感觉到劳累,他向自己津津有味地讲述着给予那幅岩画的理解,他逻辑严密的夸夸其谈和条分缕析的娓娓阐述让他自己都对自己充满了敬意。这样,当马人攀上横亘在他与岩画之间的最后一个山头时。透明度极好的光线把那个藏匿着古代岩画的小山坳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然而,此后马人只能让失望像疲劳一样袭遍他的全身。
由于马人是一个怪异的陌生人,他的到来便在只有几户人家的小小山坳里引起了慌乱。有一个向家跑去的妇女嘴里发出尖利的叫声,好像她已经受到了马人的伤害;另一个妇女胆子大些,躲在一堆摇摇欲坠的柴垛后监视马人。每户人家的茅屋前都窜出来不止一条的狗冲马人嗥叫,在狗的后边是一些持械的男人。但马人发现,所有的狗都像它们的主人一样,毫无令人称羡之处,瘦弱干瘪,虚张声势,突出的肋骨和尖削的口腮真实地反映了它们的饥馑和贫困。
马人表情极为冷静,但他还是把右手伸进了怀里,那里有一把军用匕首。他慢慢地向一处门前人多的茅舍走去,那里有一个佝倭着身子的老人和几个骨瘦如柴的青年。他们见马人向他们走来,只是后退了很小的一步。
我到这来只是想看看那些岩画。你们这里不是有一些古代的岩画吗……你们的祖先非常聪明,他们把许多好看的图形画在山岩上,让山外的人十分敬佩。可是我只是在一幅几十年前的照片上看到过,现在我来这里想亲眼看看,你们能告诉我那块山岩在哪吗?
围拢马人的男人们终于发出了嗬嗬的笑声,他们彻底松懈了下去。
马人也笑了,他努力使自己的笑容跟那些男人们的笑容一样空空洞洞。
你们笑什么?我说得不对吗?还是我好笑?马人借机环顾左右。
那些男人们笑得更厉害了,连几个大胆围上来的女人也笑了起来。一个看上去还有几分精明有几分生机的年轻人对他身后的老人说:看来他确实不是为了大烟来的。他又对马人说:我们早就料定你是来看那些岩画的,你们总是来看那些岩画,让我们不得清静。可是你来晚了……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岩画没有了呗。就在我出生那天,我爷爷把岩画全都炸飞了。年轻人得意地看着马人,双手上甩做出了一个放飞的动作。马人看到,他身边的其他男人和女人,也都得意非凡,沉浸到了对幸福时刻的回味之中。恰在这时有风掠过,马人闻到了一股罂粟的香味,他恐惧而贪婪地抽了抽鼻子。
章红一直想与马人一道去浪游天下,她说她可以把那个两岁的女儿放在她妈妈家。事实上自从离婚之后,她和她的女儿也确实是一直住在她妈妈家的。马人认为章红是一个说得出做得到的女人,而且在一次漫长枯燥的旅行之中,他也愿意有一位异性陪伴在身边。但是反复权衡后,他没有去迎合章红的浪漫和冲动,他实心实意地把章红留给了她的女儿。我以为马人通情达理的决定是正确的,他的错误在于他的不辞而别。
章红没有从任何人手里得到马人可能留给她的片言只语,甚至没有人知道马人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在马人工作的大学里,系主任说这个学期马人无课,所以他很痛快地答应了马人要请一段时间假的要求。因为马人只要上班就去找校领导要房子,已经给校领导造成了他这个系主任对下属管理不利的恶劣印象,他乐得让马人赶紧离去以减少他的麻烦。这样,章红只能把全部的怨气都撒在了胡先生的身上。
当时胡先生正在阶梯教室里上课,章红在玻璃窗外的久久注视使他如坐针毡。不得已,胡先生宣布了提前下课,使津津有味地听着屠格涅夫爱情故事的学生们深感怅然。胡先生把章红带到了校园深处的核桃树下,他红润的皮肤在细汗的浸淫下,很像保养良好的女人肌体。他低声地解释着把马人赶出无羁国的原因,抚摸章红的缠绵目光饱含了渴望鸳梦重温的欲念。可是章红对他目光的呼唤置若罔闻,对他充分的理由一一驳斥,只要求胡先生答应,当马人游历归来后,得重新让他住进无羁国里。
如果你食言,章红说,我会让你难堪的。过了一会章红又说:我是一个不计后果的人,这你知道,你不让马人安生,我就不让你安生。
后来马人归来,果然又得以重返无羁国,而且是胡先生客客气气地把他请回去的;但是为马人争得这一切的章红,却主动放弃了出入无羁国的权利。
而此时马人尚在途中。
另一座城市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辨,马人感到了一种由衷的悲哀。因为就在火车的行进之中,他刚刚读完了这座城市的苍白史志,他发现,不论历史地看还是现实地看,不论是精神地看还是物质地看,这座城市与他所经过的所有城市都没有差别,平庸的雷同使它们仿佛是脱胎于一个母体的孪生兄弟。唯一不同的是这座城市里有他的同学李冰。
马人不一定非得看望李冰。从后来他写在灰皮笔记本中的诗行可以分析得出,他对李冰的探望源于一次心理准备不甚充分的情感冲动。也许当时左右着他的还有其他的动机因素,但马人在灰皮笔记本里进行了下意识的掩饰。
李冰对马人与庄严严的恋爱早已不再耿耿于怀,甚至他从来也没有耿耿于怀过。那时他就清楚,对于一个浪漫的中文系女大学生来说,马人的魅力似乎更大一些。李冰现在是一个漂亮女人的丈夫,是一个一岁男孩的父亲,是一家报社里手眼通天的时政记者。他的踌躇满志与春风得意使他更渴望从往昔故旧那里得到理所当然的羡慕和隐隐流露的嫉妒。当他从电话里听出马人沉闷的声音时,他的兴奋是真实的,他确实产生了一种如同见到亲人、如同见到生活过四年的城市和母校的愉快联想。这样在他举着话筒大喊大叫时,他便忽略了有可能给马人那根敏感的神经所带来的刺伤。其实李冰的话是无可挑剔的,他说马人马人我太想你们了!你挺好吧,毕业都两年了,一直也没空回学校去。怎么样?到处也该都是咱哥们的天下了吧。好,咱一会见面再聊,你别动就在旅社等我,我打个车立刻就赶到你那里……李冰的话还没有说完,马人对自己的谴责就开始了,他已经清醒地预感到,与李冰的会面将使他忍辱负重。他闷闷不乐地走回房间,忧心忡忡地躺在了吱嘎作响的破旧铁床上,背冲嚎叫着的黑白电视,面对涂满字迹和图案的肮脏墙壁,闭上眼睛念念有词:目的把触须伸得很长很长……
李冰温暖的手使马人痒痒地醒来。李冰说:走吧马人,你怎么能住在这里?十二个人一个房间,我从毕业几乎就没住过三个人一间的屋子。我给你找个好宾馆的高间住去,不要钱的。
马人说:你能给我买一张返程的车票吗?我想回去了。
李冰说:急什么,到这了就多住几天,先出去喝点酒吧。
马人说:你给我点钱,我自己去喝。我找你只是为了管你要点钱,一顿酒钱和一张车票钱。我并没想念你,看不看你无所谓的。
李冰对马人的话感到惊讶不已。马人,你怎么能这样讲话?我们是老同学也是诗友,难道你的情感是冰冷的吗?我们应该好好地叙叙旧,互相通报一下毕业后这么长时间的情况;你应该去我家看看我那两室一厅的大房子,看看我的老婆孩子。可是你张嘴就提钱,是怕我管不起你一顿酒还是怕我管不起你一张火车票?马人你怎么变得这么庸俗冷酷。
其他十一张床上的男人们都从黑白电视上收回了目光,他们遮遮掩掩地看坐着的马人和站着的李冰,其中还有一两个年龄大些的想过来插话。李冰由于是极力压低了声音的,所以吐出的字眼倒显得格外清晰。那一两个年龄大些的男人便频频点头。马人疲惫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似乎李冰的指责和好事者的介入是一粧值得他庆幸的事。他从床上站到了地上。马人要比李冰高出半头,窄出一半。他的猛然起身,迫使李冰向另一张床铺挪动了半步。李冰的移动,为马人腾出了一块比较宽裕的地方,马人便开始整理他携带的行囊。李冰看到,马人简陋的行囊里除了必备的洗漱用具、他读了多年的几本诗集和两个灰皮笔记本外,占主要地位的是一尊不少于十五公斤重的石佛和几件真假莫辨的稀奇古玩。马人对那些东西珍爱的摆弄,如同巫师在熟练地调整卦签或者设置卦阵,让旁观的李冰看得心驰神往。过了一会,当那个沉重的行囊压上马人窄窄的肩膀时,李冰感到,马人面前那方黑洞洞的房门,像一个无法回避的陷阱那样阴森可怕;而正在摇摇晃晃地穿过床榻的诗人,则将是陷阱中的最后一个志愿堕入者。马人已经无可救药,他的思维特点和行为方式,会使他永远都是一个不伦不类的滑稽角色。李冰跟在马人的身后,一言不发。他曾想帮助马人背那个沉重的行囊,可是马人拒绝了他;在宿费结算处,他想代马人去跟那个河蚌一样的中年妇女结帐,可马人又一次拒绝了他。马人说:你别这样李冰,今天的宿费我还交得起。我只是喝不起酒和买不起返程的车票了。
李冰咬牙切齿地说:我真不想管你了!
李冰知道,他与马人说话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了,他便感到了几许憋闷,他几次张嘴想询问一下庄严严的情况,可是他终究没有开口。马人对李冰识趣的缄默表示感激,在一面庞大的广告牌的阴影里,他停住了脚步,并且看定了李冰的眼睛。
如果当初你征服了庄严严,如果庄严严嫁给了你——马人顿了顿,左手下意识地摆动了一下,你一定会感到比现在满意一百倍,她会比你现在的老婆孩子房子工作加在一块还好。马人说完,甩开李冰大步走了。
结果曲折的道路捉弄了马人。当他逃命般地与李冰分手之后,楼房和弯道大大削弱了他的方位感,在火车站的外围,马人迷路了。本来,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迷路是一件比较普通的事情。然而此时的关键却在于,迷失之后的寻找耗去了马人的时间,所以当马人气喘吁吁地爬上火车时,他的肚子依然是空的。他虚弱的身体使他已抬不起眼睑,陈旧的站台和凋蔽的树木只能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就这样,由于饥饿,在经历了漫长而孤独的三个月的旅行之后,马人首次想到了章红。
这里是远离村庄的寂静山麓,只要走近它,就会发现,在每一片飘零的树叶下,都隐伏着一种出人预料的可能性。
此时,他是在久久地观察着那座荒凉的坟墓。在他的视界里,虽然景色单调,但是优美宜人。他已经注意到了,在远远近近的许多个点上,他都能找到最佳的角度,这足以使他可以先期地了解到它的全部内容。也许是基于这种比较细致的观察,当没有规律的风偶然地移到山腰的另一侧时,他的头脑里便会呈现出坟墓的完整立体透视图来,甚至地壳的变迁和日照雨淋的风化都能被他考虑到那幅图样之中。就此他便可以预言这座坟墓未来的形状。
现在是黄昏降临的时刻,雾气使天空显得低矮,茅草使坟墓显得低矮,只有他身体的剪影是颀长高大的。这使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后来,他感到他的眼睛开始了逐渐的涩滞,而且不论他怎么努力,面前单调的景物仍然是模糊不清。最初他以为是他在流泪,他便用沾满了绿色叶汁的手在眼睛上揉抹。可他的眼睛上却什么也没有。这样他不得不意识到,此时此刻,他是不会哭泣的,他只不过是在用心向那丘墓穴了望而已。夜幕已经来临了,暗淡的星月在山顶上慵懒地跳动,向远方的旷野里蔓延的植物湮没了大地,寒冷而稠密的露水湿润了他的手掌和裤角。在一些他说不清远近的地方,有某种动物频繁地出没着,它们发出的声声呼叫凄凉悠长,但却可以得到恰如其分的回应。于是他便也十分突兀地喊了一声,那是一个女人的名字。但是黑暗的山谷里只有那个女人的名字久久回荡,像一个不愿离去的飘游的鬼魂;而与那个女人的名字相互对应着的他的名字,却始终也没有震动他的耳膜。这时,他终于感受到了隐隐的恐惧。他彻底明白了,直到现在,他还依然没有与他面前的坟墓融为一体,所以,他是孤立无援的。与周围的一切相比:山脉、树木、茅草、动物、天空、露水和风,他都是最为渺小的、最为卑微的。他浑身颤抖,通体虚空,在迢迢长夜最黑最冷的时刻,他颓然扑倒在了早已失去形状的荒坟上连续几年没有回过农村家中的马人,在一个霜重雾浓的黎明叩开了家门。他背着一个沉甸甸的行囊,疲倦不堪,饥肠辘辘,瘦骨嶙峋的身形很像一道鬼魅的影子。他婴儿一样蜷缩了身体,躺在母亲的怀抱里,躺在家中的土炕上,毫无顾忌地大病了一场,在昏睡与呓语中度过了生死之交的漫漫十天。就是在这十天里,他的灰皮笔记本中,出现了唯一一首他抄录的诗歌——艾米莉·狄金森的《多少年我已离开家园》:
多少年我已离开家园而现在,站在家门前我不敢贸然推开,害怕见到一张陌生的脸……
我伸手猛地抓住门闩我的手,颤抖地谨慎担心门无情反弹回来又留下我孤孤单单……
混乱的形式
马人对阔别三月的城市依然毫无变化深恶痛绝。在他面前,所有的楼房都方方正正,所有的道路都陈旧肮脏,所有的男人都邪恶凶狠,所有的女人都妖冶放荡。马人说:他们和它们跟我离开这里之前一模一样,难道咱们这座城市的时钟停摆了三个月吗?其实在这三个月里,我们共同拥有的这座城市并没有休眠,起码有一件事情发生了变化。那就是在马人的漫游尚不及一半时,他钟爱备至的章红已经移情别恋了,一个叫林大木的大胡子画家轻而易举地取代了他在章红心目中的地位。
可是心力交瘁的马人似乎重新忘记了章红,他只顾像一头蛰伏的困兽那样在灰皮笔记本上发出执拗的低鸣:……别让我呼唤战争/鲜血/在破裂的皮肉上编织图案/从灼热的枪筒里寻找星星/美!可是残酷/……还是别让我呼唤战争/……然而没有战争/又有谁/能让这死去的城市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