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话音刚落,众人皆是纷纷回头看向于我。刚才提问的那个富户,脸色有些发红,满面不服之色。
想着既然已经开了口,我便看着那男子,继续说道:“人若是尚有一丝活路,绝不会自甘沦为乞丐,他既已到你门口乞讨,你若真心怜之,只管施舍一口饭食便是,何必执着于他讨了饭食,到底是果自己之腹,还是喂给家人?”
听我说完,院里的众人纷纷点头称是,那富户虽然脸色仍是发红,但之前的愤愤之色,已是消了不少。
化为人形的这段时间,我慢慢对这个世界有了更多的了解。这里,非常盛行“清谈辩道”,和我前世所知的魏晋极其相似,上至文人墨客,下至布衣百姓,既谈辞赋,也谈玄理,甚至天空大地,人生阴阳,什么都可以拿来谈。当世著名的“清谈家”里,甚至有一位女道人离衍,据传她“盛才美貌,明悟若神”,清谈起来,“每捉玉柄麈尾,与手同色”,“天下之士,莫不景幕仿效”,所以在这里,我一个女子,突然开口驳论,众人倒也不以为忤。
“今日既然是在佛堂之中讲经论道,那么请问这位姑娘,我们何时可以像出世之佛一样,没有诸多烦恼?”
另一个青衣男子,朝我问道,面上颇有考校之意。
“放下得越多,得到的越多,烦恼,自然也就少了。”我笑而答道。
“姑娘,我家里孩子总不听话,为什么?”
人群里一妇人问我此话,引来众人侧目。
我微微一笑:“这位婶婶,你小时也是这样的。”
众人笑了起来,那妇人亦是笑了。
这时,站在华严身边的一个小沙弥,可能是有些不服,高声问道:“女施主看似与佛法结缘不浅,请问女施主,如何才能成佛?”
我看了一眼从我开口后就一直静坐在那里的华严,见他面上并无不悦之色,反而是略带微笑地望着我,似乎是在量度我会如何作答。
这位华严,确实是颇有肚量。
我心里赞了一声,便答道:“要想成佛,先要学会做人。”
华严的面上,似乎淡淡有了嘉许之意。
院里的众多善男信女,此刻看着我,都在低声议论,我的面前,此刻甚至自动让出了一条可以直通讲经台的路。
我思忖了下,自己本是一时兴起到了这里,无意间效仿了一回清谈女道人“离衍”,看看天色已近日中,便想回去了。
我正想向华严告罪离开,却听见他面带微笑,对着院中的众人说道:““众位施主,今晨有幸开光讲经,教化三千,现已正午,还请众施主移步素膳斋,先行果腹。”
被他提醒,众人抬头看看天日,摸摸肚皮,这才惊觉一早的光阴竟然已经如斯流逝,纷纷朝着华严行了礼,便四下退去了。
我亦向他微微点了下头,正待离开,突然见到他从蒲团上直立而起,双手合什,朝着我身后,恭谨地叫了声“师兄。”
我转头望去,只见身后,缓缓走来一个僧人。
他很年轻,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容仪岸伟,身量颀长,穿了一袭月白僧袍,正缓缓向着香案行来。
华严已近中年,却恭谨地以“师兄”称呼这样一个比他小了很多的僧人,即使这个僧人,看起来雅量不凡,我心里还是暗暗纳罕,不禁驻足,定定地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近。
终于,他到了我的面前,只对我微微一笑,便擦肩而过了。
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檀香之气,那是长久处于静室沾染而来的馨香。
我的目光竟然紧紧地追随于他,看着他站到了华严的身前。
他的身上,似乎带了一种力量,这力量,虽然祥和,但每一个看到的人,仿佛都会不自觉地甘心追随于他,臣服在他的脚下。
“师兄,扰了你的清修,实是贫僧之罪过。”
华严开口,态度仍是十分恭敬。
那年轻僧人微微一笑,转身看向仍呆立在侧的我。
“女檀越,贫僧华光,适才在一侧藏经楼中,偶尔听了女檀越的妙善玄言,深感智慧,心中欢喜不已,故而行到此处。”
原来他就是华光,那个我几度听闻,几乎已经被神祗化了的僧人。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被尊为“大师”的他,竟然还如此年轻,甚至,只见一面,我就已经深深觉察到了他身上那一种魅惑的力量。
真的,别人看到他,或许只会产生敬仰之意,而此刻的我,却只觉到了魅惑。
“女檀越,贫僧见你出语不凡,字字皆与我佛颇有缘法,不知师从何人?”
我哑然失笑,原来他特意出得楼来,竟然只是好奇我的师从之属。
人人皆道栖霞寺的华光大师,智慧当世第一,我却觉得,他痴求智慧的心性,只怕也是第一了。
我知道这里,任何的学问技能,对于师门流派一属,皆是十分看重的,便是清谈,也是分门别派,各自有属的。
我该告诉他,我刚才的所有那些“清谈智慧”,都只是来源于我前世为了消磨时间而阅读的大量书籍么?
突然想起前世一位很有性格的作家,他在应对一执意要认识他的读者时说过的话,心中不知怎地,竟升起了一种想要促狭他的念头。
“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认识那只下蛋的母鸡呢?”
我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看见华光一愣,而他身侧的华严和身边的小沙弥,已经是神色大变了。
或许这是第一次,他们居然见到有人胆敢当面这样打趣他们心目中的“大师”吧,这,何止是打趣,便说是不敬,也不为过了。
华光只是一愣,俄而便微微笑了起来。
他的笑,真的如同这栖霞山中的松瀑,令人观之忘忧。
我一下子又有些痴了,只是注视着他的笑,呆呆不语。
前世贫乏的二十几年的人生,何尝见过这样的丰神俊朗?即使现在,面前的这个人,他是个出家之人,但仍是阻止不了我心中的微微激荡。
“寂静常知足,是人当解脱。女檀越一语,虽非佛偈,胜似佛偈,贫僧受教了。”
他双手合什,对我行了一礼。
这时,我本该离去了,但是心中,竟然觉得有些不舍,踌躇间,突然想起几个月前,我初化人形,在西玄之山溪水中沐涤时碰到七杀,他当时与我关于女子风化的对话,忍不住便想照搬了过来,诘问于他。
“大师,我是女子,您为僧人,该如何看待您竟然为了我这区区一女子而下得藏经楼呢?”
我知道自己,这时已经有些在无理取闹了,但是心里,就是希望看到他有别于现在这样佛光澹澹的神情。
但是我很快就失望了。
他只是淡淡一笑道:“我佛眼中,众生平等,凡有所相,皆是虚妄,皮相幻影,稍纵即逝。”
我一呆,半晌才对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了。
走了几步,我才笑了起来,大声诵道:“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大师,您已见如来。”
我回头,对着仍望着我离去背影的华光粲然一笑。
我不知道,这时我的一句无心之语,他日,竟然真的成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