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那个道士就回来了,他先是朝我看了一眼,仿佛是为了再次证明我的存在,然后,他就用那把砍刀砍去了一片花草蒺藜,在那里,搭了一个简易的草棚。
他是想住在这里了,等着我的盛放之日。
我默默地看着他日日守在我的跟前,有时闭目打坐,有时自言自语,饿了渴了,就采果果腹,他的精神状态,也随着天眼洞开的日子越来越近,而变得愈发亢奋了。
这一天,这道士正在盘腿打坐,突然,我又听到了另一种声音,这声音在这死寂的崖底听来,虽然细微,却是如此的清晰。
这是脚步声。
道士的耳朵显然也是非常灵敏,我看见他猛然睁开了眼睛,一跃而起,像一只豹子那样,迅速矮身,将自己隐藏在了附近一片茂密的阔叶植物中。
很快,脚步声的来源就出现了,是另外一个人。
他长得很奇异,一双金色的瞳仁,双耳微尖,向上高高耸起,身材高大,披了一幅袈裟,手上持了一杆九环锡杖。
他是一个头陀。
他已经注意到了这里有人停留过的迹象,双眼警惕地四下打量,但很快,他就注意到了我,然后,他的眼睛就动不了了。
和道士初看见我时的情景一样,他也是猛地窜到了我的面前,跪在了地上,神情万分地激动,我甚至看见他的眼角渗出了泪光。
“天啊,恕罗花,恕罗花!传说中长于西玄之山,可以打通六道轮回,让人自由穿行于神魔两界的恕罗花!我终于找到你了,有了你,我就可以摆脱现在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真正得道成佛,到那时,这世间,不,就是这天上人间地下,还有谁敢轻视于我!”
他仰天长笑,就与那道士初时一模一样。
只是,突然,他不动了,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然后,眼睛鼓爆出来,甚至迸出了鲜血。
他慢慢地回转头来,看到一个道士正站在自己身后,手上拿了一把刀,而此刻,刀锋正深深地刺入了他的后背心。
没有一句话,他倒了下去,只是一只手,还在那里不停地抓握着泥土,仿佛要抓住最后的一丝希望。
那道士拔出了刀,将仍然滴淌着热血的刀尖对准了我的花蕊,新鲜的血液,慢慢地一滴一滴地渗入了我的花心。
然后,他撩起自己的道袍衣角,轻轻地拭擦掉剩余的血迹,直到它再度铮亮,完全没有刚刚嗜过血的痕迹。
倒在地上的那人,仍是圆睁着金色的眼睛,只是,瞳仁已经没有了光,手也终于不动了。
道士低低地冷笑了一声,放下手上的刀,拖了那头陀的尸体,消失了。
我的花心,已经被滴了两个人的血,我觉察到自己周围,隐隐有了流动的气韵,而自己也蠢蠢欲动,仿佛随时要挣脱这花心的束缚,飘然升空。
道士很快就回来了,只是,自从这个意外之后,他就变得警惕了许多,常常守候,防备着这样的意外再次发生。
他的警惕是有道理的。
自从那个头陀之后,接二连三,不断有类似的情况发生,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修行者,而我,就是他们踏入神佛之界的药,无怪乎,随着我千年花开圆满的日子越发临近,这个崖底也就越来越不平静了。
一个月内,已经接连有七个不同的人死于那道士的手中了,而我的花心,也被接连喂了七次新的血液,我可以感觉到那流淌在花心里的气流的愈发强盛,而我的花蕊,也渐渐褪去了灰黑之色,变得通体莹白了。
道士受了伤,连日来都面色如金,气喘不匀。
他在最后一次的偷袭中,虽然最终得手了,但是,因为连日以来的精神高度紧张,导致体力透支,在杀死闯入者之前,被他口舌化出的利剑刺中了胸部。
我默默看着一个一个的人在我的面前倒下,心中不是没有哀伤。
我不愿化作一枚丹丸为人踏上通天之路,但为了我,这样的杀戮,我也是不愿看到的。
但我无法阻止。
这个道士,是我来到这个世界见到的第一个人,虽然他的最终目的也和死去的那些人一样,但是,我现在有些同情他了。
看得出来,他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不再打坐,只是抱着刀,日夜坐在我的身边守候,眼里常常放出几近疯狂的光,只有在极度疲乏的时候,才倒下小寐片刻。
快到天眼洞开之日了,他的精神更是极度亢奋起来,彻底地不眠不休,经夜守候。
那日,终于到了。
道士已经极度虚弱了,但双目仍是洞洞,颧骨一片赤潮。
他坐在我的面前,不时地抬头看下天,再继续盯着我。
我也在等待,等待着苦雨的降下,等待着阳光的照射。
我的花心之内,气流已经膨胀到了一个极限,现在只需要一个引子,我就可以脱形而出了。
时间在等待中一秒一秒地流逝,道士渐渐地有些不安起来了,他不停地看着崖底的上空,事实上,那里经年被浓雾遮盖,根本看不出什么。
他站了起来,绕着我走来走去,焦躁异常。
我却是十分笃定,我知道,等下,我就会等到苦雨和阳光了。
果然,没一会,我感觉到了一丝冰凉之意,然后,雨点渐渐地大了起来,最后,密密地飘洒了下来,然后,雨停了,崖底上空经年不散的浓雾,渐渐地消失,一道金色的阳光,锐剑般地照射下来,一下子将崖底映得如白昼通明,郁气尽消。
我的花盘,陡然尽数绽开,在阳光里,竟然也发出可见的光,幽幽散发出一种糅合了血腥之气的异香。
我看见道士停在了我的面前,他手上的刀,向我伸了过来。
我知道,他终于要割下我的花盘带走了。
我聚气凝神,就在我准备化形的前一秒,道士突然不动了,面上显出痛苦的神色,他手上的刀,陡然落地。
他慢慢地转过身去,一个年轻秀美的道姑装扮女子,站在那里看着他,嘴角微微上翘,抿出了一丝残忍的笑意。
她说:“师叔,真是对不起了,不过,侄女还是要谢谢你帮我一路带到这里,为我除去了这么多的对手,现在,您老应该也很累了,还是早点歇息好了。”
她的声音很是好听,像黄莺在鸣叫,但是落入我的耳中,我却不禁起了寒意。
道士倒了下去,后背心插了一把刃上泛着幽幽绿光的匕首,那是淬过了毒的标记。
“彤心,你跟踪我……”道士气若游丝,目光涣散,却还强自挣住一口气。
被称作彤心的女子冷笑数声,看着在地上挣扎的道士,笑道:
“师叔,你知道这世上有几种修仙者吗?我告诉你,第一种,就是一个普通资质的人或者物,吸收了天地精华,慢慢有了法力,但是能否羽化登仙,那还要看他的资质;第二种,就是天生资质极高,只要有了适当的契机,他们就会拥有巨大的能量,这第三种,就是我佛如来那样,悟出天地大道,从而获得无边法力,天上地下,唯他独尊。师叔,你就是属于第一种,虽然你比我早修了几十年的道,可惜你,资质平平,终难成大器;而我,我不敢与如来相较,可是师叔,在我八岁的时候,你都曾经赞过我的资质不凡,既然如此,像这种千载难逢的通天机会,你为什么不让给我呢?侄女不过是在替你做出正确的选择而已。”
道士几乎已经要断气了,脸色乌青,双目紧闭,他用尽力气,低声说道:“彤心,你虽然最终得到了这恕罗之花,可是,到底要怎样炼化成丹,这一点,就是连你师父也不清楚。你说得对,我中了你的碧蚕蛊,已经必死无疑了,你过来,我把炼丹方法告诉于你,我只希望,你替我完成一件事情,这样,我便是死,也瞑目了。”
“什么事情?”彤心的目光还是那样的阴冷,可是神态,已经显示她有些半信半疑了。
“我要你帮我杀死你的师父,也就是我的师妹,六英道姑,当年,就是她为了夺取师祖的伏羲琴,而勾结外人杀了师祖,可是最终,伏羲琴还是被外人所得,我恨……”
说到这里,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猛地睁开了眼睛,饶是彤心,也被他吓得微微后退了一步。
他看着彤心,面目黑中泛绿,诡异无比。
“这么多年,我处心积虑想要杀死你师父,可是法力不及于她,只能作罢,所以我费尽心机要找到恕罗之花,现在,我要死了,恕罗之花落入你手,总好过白白便宜外人,你只需答应我丹成之后,杀死六英道姑,我便将炼丹之法告诉于你……”
彤心仅有的一点疑虑也已打消,她毫不犹豫地应了声“答应你便是”,便探身过来,到了近前。
道士倒在地上,嘴里喃喃诵着什么。
她听不清楚,怕他支持不住即将要死,便将身子靠得更近,有些焦急地问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道士面上泛笑,突然从怀中抽出一把短匕,用尽全身力气,顺势一送,利刃便已经齐根没入彤心的心脏。
“我在说,今日你我,便一起死在这恕罗花的脚下吧……”
话音刚落,他浑身痉挛,抽搐一阵,终于静止了。
彤心始终坐在那里,双目圆睁,保持着利刃入胸一刻的惊讶和恐惧之色。
我几乎透不出气了。
前世,我何曾见过这样的勾心斗角,你死我活?
今世,我虽已存了五百年之久,却始终一人,直到最近,才渐渐目睹了这世界的残酷和可怕。
我静静看着一坐一卧的两具尸体,看着他们渐渐僵硬。
这时,崖底的上空,迷雾又渐渐拢聚在了一起,阳光消失了。
我潜心引导着花心里流动的气流,渐渐地,一阵熟悉却又陌生的感觉回到了我身上,这是五百年前的那种感觉。
我化成了女子人形,只是浑身****。
我的头发乌黑,面目我无法得知,但通身皮肤,却是微微的黑色。
我知道这是因为我吸收了人的精血,提前化形的后果。
如果没有这个道士的闯入和之后的众多枉死者,我可能还要在这个崖底静静再待上几十年,待满了千年圆满之日,那时化形出来的我,应该是肤白如玉,如同恕罗花的花瓣。
我看向恕罗花,短短的时间里,它已经完全枯萎,倒于泥地了。
我再看向仍坐在那里双目圆睁的彤心,叹了口气,伸出手去,将她的眼睛轻轻合上。
然后,我挖了两个坑,分别将他们埋葬。
我离去的时候,身上穿了彤心的服装,怀里揣了杀死彤心的那把利刃。
彤心那把淬了碧蚕蛊的匕首,应该更有利于防身,但是我真的不喜欢那泛着幽幽绿光的感觉,所以我舍弃了。
没有办法,虽然他们口口声声地说,吃了我炼化的丹丸,可以羽化升仙,成佛得道,可是现在,我觉察不出自己有一丝的法力。
我就像个普通的凡人女子。
我猜想,难道这也是因为我的喂血经历和提前化形,而导致我原本应有的能量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封印起来?
对此我倒不是非常失望,看过了这些一个一个倒在我面前的修仙者,我更愿意自己就是一个普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