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我们共同商议,国王陛下决定,休息两天后再比一局。令人惊讶的是,新罗大国手朴树与我的对局取消了。
我猜测,这是新罗国王用心良苦的考虑。如果金少年胜了,那么新罗国手战胜大唐高手成为铁定的结局,自然无须再费周折;如果我一举获胜,那么也就到此为止,棋力稍逊的朴树更不必再自取其辱。
我很佩服新罗国君的心计。然而,事后才知道,这一安排不纯为棋战本身考虑,而是有更为凶险的深层原因。
接下来这两天,邢寿之老先生和我在新罗国礼部官员陪同下,游览了新罗首府徐罗伐的风光。
徐罗伐成为首府从开国国王朴赫居世时代就开始了。大唐高宗仪凤年间(公元677年),新罗国与唐军两路夹击,消灭了高句丽和百济,建立了统一的新罗国,并定都徐罗伐。
这里颇有国都风貌,宫殿辉煌,寺庙庄严,街市繁闹,百姓安居。一路上,处处可见到具有新罗传统特色的小宇殿顶结构建筑物错落有致地分布两旁。位于徐罗伐正南方向的南山是新罗国的佛教圣地,拥有一百多座寺庙,被新罗人视为圣山。山上一处古迹叫做“萝井”,是一座风格古朴的小院落,传说新罗开国国王朴赫居世就出生在这个小院中,院内有一块记载朴赫居世生平的小石碑和一口专门清洗婴儿的井。
瞻星台是新罗国重要天象台。这是一座高约三丈、由石块堆砌而成的圆瓶形建筑,建筑物中有一个朝上的长方形观察口。据说瞻星台是借助其底部的水镜与映入的光线来观测天文星象,并通过星象来决策国家大事。瞻星台旁是一片由榆树和枫树组成的树林,地势开阔,林木茂密,到处弥漫着一片寂静。在深秋时节午后的阳光下,我们一行静坐在草坪上,眼前呈现出一片金黄色和殷红色的斑斓世界,有如进入梦幻之境。
就在我们忘情于山水之间时,国王却在为金昌兴与我的最后一战伤脑筋。
原来这位新君继位后,国中颇有不稳迹象。据礼部官员讲,可能有原高丽、百济妄图复国的流亡贵族派来了奸细,要借此次棋战生事,向新继位的国王挑战。因此,免不了提醒我们出行要多加谨慎。而新罗臣民们在这场两国棋战中表现出来的特殊狂热,更让国王担心输棋后可能引发的事端。因此,国王把王室卫队进行了整编,扩大了卫队规模,加强了对都城各处要道的警戒。
我们回到王宫时,发现带刀佩剑的宫中侍卫明显增多,有一种戒备森严的气氛。
最后的一战,确定在雁鸭池宫举行。这是新罗国最为宏大壮丽的宫殿群。
对局地点就在雁鸭池畔,棋枰两端各有一块雕成莲花状的青石,石上即铺有坐榻。而青石后各自站定了两名佩刀的侍卫。
我依然是一身玄素道袍,方口布履,徐徐走去坐上了棋枰一端。那金昌兴换上了朝鲜男子常穿的黑色对襟短马夹。
此次,由我执白先行,拈起棋子,面对纹枰上孤星闪烁的四枚座子,沉思片刻,将第一手“啪”地打在天元上。
金昌兴顿时一愣:这种下法简直有点狂妄放肆!
围棋之道,取地为先,有所谓“金角银边草肚皮”之说,凡开局者无不先抢地利之便,先占角地或是拆边取地。这小子上来走了一手天元单官!就是只相当于占一子之地,是上手让棋之走法。
一帮王公大臣也无不窃窃私语。
我看着棋枰上五粒流布着宇宙间玄奥气息的星位之子,轻松的一笑:说让先也可以,说是布局中的试应手也罢,说是施加心理压力也行。总之,大唐棋手从从容容的一手天元,看你怎么办吧。
这是我精心构思的一种下法。
金昌兴直接在天元一子边上,以小飞挂下,我也应以小飞反向挂下。这三粒子在空旷的中腹形成优美的品字雁形战阵,有如凌空飘飞的三人之舞。
接下来,他直取我黑角飞挂。我高高飞镇时,正好与中腹的两子呼应成势。但是,这位新罗少年应了一手“双fei燕”,在黑角另一面挂下一枚黑子。
这一下迅速掀起了实地与外势之争。
好个新罗的棋佛少年金昌兴,两路展开,左右开弓。左边黑子强行向空中跳出,破我空中阵形,右边拆分掠地,安营扎寨,定下根基。这一路组合拳法张驰有序,精确老到。
我借助天元数子的空中拦截势力,在左边上宽夹一手,意在对单跳的黑棋形成围堵压顶之势。金少年依托右边上的实地向外扩张,既是接应,又是侵消我的外势。
我拈子从容奕来,迅速飞封右翼黑势力,下盘搜根挤压,攻杀左路黑大龙,原本柔和旖ni的棋风陡然刚硬威猛,杀气腾腾。我的杀棋中也带有浓厚的南宗棋风,招法变幻多端,构思奇特,多不依循常理,以致于金昌兴屡屡陷于长考,半天不落一子。
这时,观战的人们都屏住了呼吸,棋至中盘,双方都如走钢丝一般,悬命于一线。
由于我一再显示凌空腾挪的轻灵手法,那天元一子顿时如升至中天的一轮满月,辉映四面,呼应八方,满盘风动。这一子,时而成为对方心腹之患,必欲全歼之而后快,但中腹歼敌谈何容易,从而对其形成强有力的牵制;时而此天元之子向我一隅被困之子伸以援手,给我借势腾挪之力;时而成为追歼对方孤子的强大拦截屏障。
天元之局若非以攻杀取势赢得主动,必然在实地上会大大落后。这就是我棋风一变、手法迥异的原因。正是这种突变,致使金昌兴颇不适应。
上边,我借天元势力对黑大龙形成大军压境、黑云倾城的态势,下边又与他展开一城一地的争夺,锱铢必较,针锋相对。同时,处处呼应中腹厚势。
好个金昌兴,在上边迎着我雪亮的刀锋强力突围,手法强悍,计算精到,步步沉稳;下边的一路黑子犹如一队骠悍的黑马铁蹄争渡,踏关破阵。
我冷静地审时度势,毅然痛下杀手,对上边被围的黑龙展开强力攻击,断其归路,搜其根基,挤其空地,破其眼位。雪亮的刀光满盘闪动,那黑龙左冲右突,撕关裂口,内引外联,加之右边的黑棋城堡沉雄厚重,不时出关越阵来冲击我外势白形的薄味,让整盘局势陷入混浊动荡之中,一如秋汛时的滔滔黄河、滚滚长江。
而我的天元势力就如同一根长缨、一根绞索,令那黑龙百般挣扎,总是难以全身而退,始终成为我牵动全局的一根绳索,成为纵贯棋枰的“一字长蛇”。
下边的一队黑马强行破阵后,我的白空有所缩小,继而我施展弃子手法,在似弃非弃之间,紧紧围困住一匹闯进白阵的黑马,斩其头,掐其颈,剖其身,断其尾。在一弃一取之间,我悄然扳回了胜势。
金昌兴算功过人,与我大斗官子。此时,我已经稳稳领先了三子左右,并一直将此优势保持到最后。
当最后数子结果出来,金昌兴起身向我深鞠了一躬,无言地退下。
而观棋台上,从国君至大臣们都是一脸的沮丧之色。
我正要起身时,突然感到脖颈间一阵冰凉,双臂被紧紧抓住。我扭头一看,原来一把明晃晃的宝剑正横在脖子上。身后的一名侍卫已将另一名侍卫砍翻在地,继而将我绑架了!
而那新罗国的一班君臣在突来的变故前也呆住了。
那名侍卫的嗓音很尖利、刺耳,大概讲了番高丽话,让那边的新罗君臣大吃一惊。
据邢寿之后来告诉我,那番话大意是:“哼,新罗的暴君、蠢材们,你们下棋都斗不赢大唐的使臣们,你们凭什么霸占我高丽的疆土!”
他又用刀勒紧了我的脖子:“还有你们,这些唐人!和新罗国勾结来杀我高丽臣民,占我高丽疆土。”
这句话我听懂了,他居然会讲汉话!
我冷静地笑笑:“你是高丽人?”
他冷冷道:“当然,我们的高丽王国原本比这新罗要强大得多,是你们背后的偷袭,才使我们亡了国。我今天要杀了你!”
我摊开两手:“可惜,我是个下棋的。既不是你所恨的君主和将军,更没上过战场。我只是被邀来下棋的朋友之一。”
“不,你是唐朝派来的使臣。”他一口咬定。
我故作苦笑,这时,我看见邢寿之大夫和那新罗宰相耳语一阵,那宰相拉过一边的一位着铠甲的将军悄悄退下。
我又问道:“你的汉话讲得不错,到过大唐的中原?”
他喝道:“你少罗嗦。”
我笑问:“你会下棋吗?”
他也笑了:“我知道,你棋下得不错。但是因为你是唐国使臣,所以你要………”
这时,他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那宝剑“当”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原来是数名神箭手暗藏在一边的树林后,弓弦响处,数枝染了毒汁的羽翎箭齐刷刷地射中了他的头、颈和持刀的右臂。
我迅速掀开他的身子脱身,而十多位侍卫上前一阵乱刀将那位高丽武士砍成了肉泥。
“好险!”我惊魂未定地吁了口气。
经事后查明,原来那家伙是高丽流亡贵族重金收买的民间武士暗杀唐朝使臣,企图借此挑起大唐与新罗的矛盾。此前,他还曾经作为商人,到我大唐长安、洛阳学过兵家武技和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