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依然繁华富丽。
华清池温暖的池水洗濯着大唐天子和他的爱妃,直到他们一尘不染,肌肤胜雪,岁月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渡过。兴庆宫的木芍药香气馥郁,浮华艳丽得让人伤感。而龙池里孤独的游鱼喋喋诉说着水底的清寂和泥腥气。
当我的玉环姐扶栏观鱼、临风赏花时,会蓦然回首那天际的一抹流云,心底会升起抹不去的忧伤。她会感到此间的繁华终究会是镜花水月,终究会花瓣一般落尽浮华,而似水年华终究将会在这深宫之中萎谢。
她会想起遥远的一个故人,一个男人,那个年轻男人的笑容曾经象灿烂的阳光,他洁白的牙齿和一串串动人话语,象红樱桃一样美丽而甘甜,让少女动心的不止是一朵恰好逢时开放的花朵,还有适逢其时的爱情。
那颗遥远的曾经萌动的春心,让已然身处深宫的贵妇也会悸动不安。
贵为天子的玄宗李隆基毕竟更象一个暮年的老者,一个关爱有加的父亲,一个试图给他人的自由套上笼头的帝王。
是的,青春是一种无法替代的魅力,终老的帝王可以zhan有一切,也无法永远zhan有青春。
深宫里被繁华和高贵重重闭锁的娘娘,在一个明媚的日子乘坐着华贵而芳香的凤辇,走出了深宫。
她要呼吸来自民间的空气,放飞一次酝酿已久的激情。那种久违的心情是无法比拟的。
当她快乐的凤辇行至皇子府第的时候,一种渴望蓦然象硕大的罂粟之花那样绽放了,诱惑她去叩响那久已不曾光顾的故园,那曾经弥漫她青春时光的旧日家门。
门牌后面,是一段旖ni浪漫的旧日时光,还有那位第一个走进她青春心扉的年轻男子。
她无法抑制这种渴望,无法抵挡这种诱惑。
那是寿王李瑁的府宅,是她曾经的家。
泪水在瞬间流淌,时光在那一刻亲吻了玉环姐美丽的额头。
她已经忘记了一切礼制和可能的后果,她重新象个初恋的少女叩动了心灵最幽深处的门环。
出来的是一个女人,李瑁的新妇。后面,是年轻的寿王。
有如梦醒后的尴尬,有如时空的一次交错。
她沉默于那种无法言说的心痛。年轻寿王,那位曾经的床第上的至爱,此时是一脸的惊诧和冷漠,继之而起的是对她可能带来的某种危险和灾难的后怕。
门深深地关上了。
大唐贵妃娘娘的一次寻找之旅终于怆然落幕于一片空白的茫然之中。
然而,全长安城都传遍了娘娘的不伦之举。
皇上,李隆基雷霆般地震怒了。一个男人最忌讳的难堪,往往是女人给予的。
而沉浸在无比失落伤感中的贵妃娘娘,居然一丝也没将皇上的震怒放在心上。她也许更伤心于寿王的转瞬无情。
李隆基看着这个令他费了无数心机的女人,眼中闪动了一丝凶悍:“你给我滚出宫去!”
帝王之威,男人之痛!
玉环姐毫不示弱:“那我就走!”
决绝。
她终于在暮色中乘坐着华丽的凤辇出了宫门。回首看时,夕阳苍老的余辉将兴庆宫高大的城墙涂抹得血红一片。
象是她受伤的心。
女人就是这样优美如花,忧愁如雨,就是这样阴阴晴晴,捉摸不定。当李隆基把一切都给了玉环姐时,她却连自己都莫名其妙地升起另一种渴望,一种羞于出口、却时时萦绕于心的情愫。
当初她是多么迷恋李隆基以及那他帝王世界的威严、浮华与富贵,以至于离开寿王府时没有更多的留恋。对于男人李瑁,那时她心底更多的是怜悯和关怀。
然而,这个春guang流转的季节,她是那样无比地怀念他,怀念自己蜀山青青蜀水碧的童年,怀念自己一舞胡旋、风靡整个洛阳城的韶华时光,怀念咸宜公主那个盛大婚礼上的万众瞩目,还有远远注目于她的那个皇室少年。
她是那样思念自己过去的岁月。而这一切是深宫高墙所远远不能容纳的。
我看见,玉环姐的凤辇车孤独地走过长安城的街街巷巷。
她要往哪里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长安城有谁敢收留大唐皇帝的贵妃娘娘?
骊山巍峨,崤山渺远,云横秦岭,雪卧终南。天地茫茫,挽驾何所?
她的眼泪一定无助地流淌下来,浸湿了珠翠玲珑的霞帔。掀开凤辇的帘子,两边是满街走动的人影,一张张冷漠而陌生的脸,一个个怪异的眼神。她惊惶地放下帘子,不知道自己还要走多久,不知道在何处泊锚靠岸。
她一定感到了深深的孤独。女人的软弱象雾一样弥漫起来,她找不到彼岸。一次激情的出轨,一次倔强的出走,让她深深感到了一个女人的孤立无援。
皇上巨大的怀抱就在身后,那后宫深院就是温暖的雀笼,精致、美妙而且安全。
她却无法转身。
在兄长杨恬的府宅,她的凤辇终于停下来。
同胞的兄长,久违的哥哥,受伤的玉环妹妹来了。
你不会也将我拒之门外吧?!
我知道,贵妃娘娘的突然光临,使杨氏家族顿时惶恐万状。
冷静沉稳的杨恬送走了驾车的内侍,然后将玉环领到屋里,急切地问道:“到底出了什么大事?”
嫂嫂忙让玉环进屋换了宫里的装束,一身淡妆出来。
杨玉环见到久违的亲人,仿佛回到了亲爹娘的身边,心中愈加委屈,不禁嚎啕大哭。
杨恬递给妹妹一块帕子,让她冷静一会儿,再听她简单地讲了讲发生的事情。
杨恬得知妹妹居然顶撞当面皇上,一气之下跑出宫来,脸色大变:“玉环哪,只怪当初我们太宠着你了,由着你使性子。你可捅了大漏子!”
他二话不说,马上穿上外袍,匆匆去找所有在长安的杨家兄弟姐妹们。不久所有的杨氏家族成员都来到了杨恬府中,
杨玉环看着一屋子脸色沉重的亲属们,才真正弄清了自己一时的冲动造成了多大的后果。一旦皇上震怒,这一屋子至亲至爱的人们都将遭受一场劫难,昔日所享有的荣耀和富贵转眼将化为云烟。
平时可真没觉察到自己是身在福中呵!
杨国忠走过来,和颜悦色地说道:“妹子,皇上发火也是有道理的,一个男人,何况是一个君王,怎么能容忍你的那种行为!你当面顶撞皇上,这是自古以来没人敢做的狂悖之事。不是皇上仁慈,一百个玉环妹子当场都死掉了,最起码也是打入冷宫,孤独到白头!”
杨玉环低下头,说道:“放心吧,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会连累你们的!”
杨恬一边责怪道:“妹子,你要听话。大家为了你好!”
杨玉环伏到桌案上,嘤嘤地哭泣起来。
这一夜难眠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大唐的天子李隆基。
孤枕边,一缕月光的清辉在他眼前晃动,好象是一位佳人的眼睛。李隆基披衣起身,颤颤地出了寝宫,走到龙池边。夜色里的沉香亭里空无一人,月色在五彩琉璃瓦上流泛着清冷而奇异的辉光,木芍药的香气依然在空气里浮动,龙池里不时有鱼儿吐着泡泡,粼粼波光仿佛闪动着一个女人的身影。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惜飞燕倚新妆!”
李龟年的悠悠檀板仿佛又在耳边回响,这位孤独的君王一个人在龙池边轻声地哼起了《清平调》,夜空里显得寂寞而伤感。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
一句没唱完,几许哽咽便失了声。
在君王的身后,高力士垂首含泪:“陛下,回去吧,天儿冷,当心着了凉!”
李隆基看着这位忠实的老仆,眼角泛出一丝泪花:“力士,你跟随了朕好多年了,你知道我心里想些什么吗?”
高力士上前扶住李隆基:“陛下,老奴知道,陛下是在想娘娘了。”
李隆基长叹一声:“她真是太任性了,太不为朕着想了。”
高力士劝道:“陛下,她还是个孩子。”
李隆基点点头:“唉,她是在她的兄长那儿吧?不知道她现在睡得可好?”
高力士问道:“她出宫时什么都没带。明儿,老奴去一趟,把她随身的物品送了去。陛下有没有什么话儿要老奴带的?”
李隆基摇摇头:“你就把东西带给她吧。”
末了,他又加了一句:“把她平时爱吃的零嘴儿,小吃,给她带上吧!”
第二日,当高力士来到杨府时,杨氏一门的兄弟姐妹都迎出来。
高力士见到满面泪痕的杨玉环,叹了一声:“娘娘呵,你把皇上坑苦喽,这几日皇上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安。打伤了几个内侍,发过好几道脾气喽。”
杨玉环的泪水又涌了出来,哽咽道:“都是玉环不好,让皇上伤心了。”
高力士看看她,把皇上吩咐的几件东西放在案上:“皇上还是想着你哪,特意让老奴送来。怕你吃不好饭,把你平时最爱吃的东西也送来了。唉,皇上心细着哪!”
杨玉环肩头在轻轻地抽动,她扑进嫂嫂怀里,恸哭不已。
杨恬叹道:“就是老百姓的家里两口子也做不到这样啊,玉环,你不要辜负皇上的情意啊。”
杨国忠也在一边感叹:“皇上对我们杨家可称得上是恩重如山,情深似海呀!”
高力士看看时间不早,便对杨玉环说道:“老奴要回宫了,娘娘还有什么话要我转告皇上的吗?”
杨玉环眼睛红红的。她转身走到屋子内拿出剪刀,剪下自己的一缕青丝,用白帕包好,交给高力士:“公公,臣妾这一身都是皇上所赐,唯有这一缕青丝是父母所生。请您转给皇上。此生此世,不能再侍奉皇上,请他见到此物就如同看到臣妾一样。”
言毕泪如雨下。
高力士接过包着青丝的白帕,躬身道:“那老奴就去啦!”
李隆基从高力士手里接过那缕温柔的青丝,深深亲吻了一下,泪水涌出:“朕的环儿还想着朕哪!”
高力士一边探问:“那是不是把贵妃娘娘召回宫中?”
李隆基叹了口气:“只是朕已经将她遣送出宫,又怎好召回呢?”
高力士奏到:“即使皇上不饶恕她,身为贵妃娘娘的她也不能死在宫外呀!”
李隆基顿时大悟:“那好,将贵妃娘娘接回宫中。”
宫门大开,凤辇宫车载着贵妃娘娘回家了。
再一次进入这深宫禁地,玉环感觉恍同隔世。当她一眼看见玄宗正在宫前翘首等待时,她喉头一阵哽咽,跪倒在地。
李隆基忙上前扶起她:“你受委屈了,玉环。”
杨玉环含泪泣道:“臣妾不明事理,望陛下恕罪。”
李隆基搂住玉环:“走吧,我们再不分开了。好不好?”
玉环泪花闪烁地点点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