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81年8月16日
离油罐事件已经过去一个月整,洪涝过后的连日天晴重新把斗城遂宁变成一个巨大的烤炉,政府街新铺的柏油路被晒得滚烫,粘住过路行人的凉鞋胶鞋,车子开过,留下两道长长的印迹。
收破烂的老王头用一顶破草帽盖住脸,靠着推车坐在政府街百货公司门前的大槐树底下准备打个盹。旁边一对男女坐在报纸上唧唧喳喳的聊着电影红色娘子军,树上传来烦人的知了叫声,借着槐树的绿荫,老王头竟也睡着了。
老王头是被一阵人声吵醒的。及不情愿的睁开眼,透过破草帽的缝隙看到百货公司的门口正围着一群人,也包括刚才的那对男女。拿下草帽站起来踮着脚跟往里边看去,一个婴儿收拾得整整齐齐,两眼紧闭,头上剃得光光的。两只粉嘟嘟的小手在胸前摇晃着,看样子刚出生不久。
“这谁家的孩子啊,长这么乖,谁家的大人这么狠心把孩子留在这太阳下晒哦”
一个大妈满脸悲愤,不理会旁人的指指点点, “乖娃娃,来阿姨抱着” 话毕抱起了孩子。
老王头看着孩子,脸上带些羡慕,还是女人和小娃娃最亲啊。
“阿姨也要抱抱,看看是男孩还是女孩”说完刚才那个聊红色娘子军的女人伸手去撸孩子的尿布,不料却掉下一封信,与她一起的男人连忙弯腰下去捡。尿布撩开,现出婴儿的******。
“哟,还是个带把儿的。莫非是有人不要了吧?”大妈一边说着一边抱着婴儿往树荫下挪,眼睛却瞟向那男人手上的信。
“各位好心人,我儿子才出生一个月,现今家穷粮少,实在是不忍心让小孩和我们一起挨饿,望各位好心人收养。大恩大德永世不忘,孩子生日是7月16日上午11点半。”男人抖抖信纸,慢慢念出来。
“果然被丢了的,不知道谁家大人这么狠心哦。唉,虽然我家也不富裕,但是看这孩子这么和我有缘,实在是。。。”大妈愈发悲愤,手里却抱得更紧了。心里乐开了花,早就想要个儿子,不料连生3个都是女儿,现在不说正在实行计划生育,就是身体也吃不消了。在街上随便一捡就是一个大胖小子,哪能不乐。
不管边上众人鄙夷的目光,大妈开始整理婴儿的尿布,“大姐您要是家里困难就交给我吧”边上一个妇女显然也对这孩子感兴趣,正后悔刚才下手慢了一步,听大妈这么一说,连忙开口,说着就伸手去抢孩子。
“不不,我和这孩子有缘分,再穷我都要养着”大妈慌忙分辩,连忙退一大步。众人大笑,搞得那个妇女脸上一阵尴尬。
这时候婴儿却醒了,嘴里哭嚷着,众人纷纷移到树荫下,看着大妈逗着婴儿。“宝宝乖,宝宝不哭,来看看妈妈,”……这么一下就变妈妈了。果然婴儿听话的睁开眼……
“妈呀!”大妈一声大叫,连忙把婴儿放到地上。众人看去。只见婴儿一双眼睛完全看不到眼珠,白色的稠状体布满眼眶。放到整个脸上显得恐怖诡异,大热天大家齐齐的打了个寒蝉。
大妈分开人群,“这当爹妈的也太狠心了,明知道孩子有残疾还要遗弃,简直畜生不如,看我去找他父母去。”说罢拔腿就溜。众人回过神来,齐声哄笑,刚才争这孩子的妇女也讪讪的离开,大家一边惋惜一边慢慢散去,只剩下刚才聊红色娘子军的那对男女和老王头。
老王头刚刚看到这对眼睛的时候也吓了一大跳,心中一阵惋惜,多可爱的孩子啊,可惜上天弄人。正惋惜这当口,留下来的那女的一边轻轻的报起婴儿一边哄着,对边上的男人说:“这可怎么办?看来没有人要了。”男人也拿不定主意,“这个,这个,可惜是瞎子。。。”
老王头此时头脑突然发热起来,结结巴巴的说道:“这,这位姑娘,我家老太婆一直都想要个孩子,能不能把他给我。她不在乎瞎子不瞎子的。”女人转过身来上下打量老王头,“大爷,您家里恐怕也不富裕吧?”老王头忙挺直腰杆,擦了擦额头的汗,讪讪的笑道,“没有关系,我这些年也存了不少钱。再说你们养这孩子恐怕也不太合适。”
女人转头征求得了男人的意见以后,把婴儿递给老王头,“大爷你等我们一下,我去给小孩买点东西”说罢拉着男人走进百货公司。
老王头接过孩子,小家伙还是不停的哭嚷,两只小脚丫不停的蹭着。“哦,宝宝乖,宝宝不哭”老王头学着女人的样哄着,抱着婴儿来回转圈。
等到那对男女出来的时候,婴儿已经哄睡着了。可老王头却累得满头大汗,望着女人一脸苦笑。女人冲老王头一笑,:“大爷,这是两袋奶粉,这个是奶瓶,这是几块尿布。”女人一边说着一边把这些东西装进一个大袋子,放到老王头的推车里面。老王头连声感激,女人却道此事应该,后分手离去不提。
老王头于是就把婴儿放到垃圾车上推着慢慢回了家,说是“家”倒也抬举了,其实就是船山脚下一件废弃的小屋。当年被老王头看中后用牛毛粘简单的修整一下便住下来,如今一间屋子满是各种破烂,发霉的书报,的确良的旧衬衣,卡其布的中山服,这些都是老王头的宝贝。混着外面的破铜烂铁发散出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老王头的床便湮没其中。屋外搭建着一个小小的灶台,平素老王头出门锅是放到屋子里锁起来的。——虽然那口锅子也是收破烂得来。放下孩子,老王头把书报再码上一层,寻思着给婴儿挪个地方。看看摇摇欲坠的霉书,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把婴儿抱起来放到床上。收拾锅子开始烧水,炊烟升起。老王头拿出针线,开始试着把旧衣服改成尿布。
这老王头本是一湖北老知青,*中受人迫害被下放到四川农村,独处异乡那处境可想而知,而且正赶上遂宁的512和红连战两大派系的文攻武斗。可怜老王头一个外省下放人员便成了公社里两派的出气筒,天天拉来批斗,以致精神有些恍惚——有人也说是装的。平反后准备返乡却被通知家里人已死光,便留在遂宁县城,以收捡破烂为生。刚才说的老太婆乃是心急之下凭空虚构,为得孩子增砝码罢了
待到水开,老王头用水兑了奶粉,看着婴儿心生感慨。都不知道自己还有几年日子。如今却又摊上这么一个小瞎子,真不知今后这孩子怎么活,再回头一想,要是今天自己不要,恐怕这孩子也难得有人捡吧,就当自己发发善心,为这世间做点好事。能过一年是一年。
轻轻唤醒婴儿,老王头把奶嘴对着孩子嘴巴,这小家伙一口衔住死劲吮吸,丝毫没有不适应。老王头脸上便笑开花了,喂过婴儿,看看天色尚早。寻思是不是该把这几天收的破烂拿去换成钱,于是开始把当卖的收拾进推车,把婴儿包好放在车上,搭上一张报纸遮住阳光。推将出去。
如此这般过了四年。四年中风风雨雨,老王头一泡屎一泡尿的把孩子算是拉扯大了。还为孩子取了个小名叫破儿,意思是破烂儿。
“破儿,给爷爷唱支歌”老王头笑嘻嘻的对着车中的破儿要求道,“好,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破儿清脆的童音回响在涪江河堤。“爷爷,太阳是什么样子的呢?”破儿一脸天真,两只眼睛依然是全白,猛地一看还是吓人。“这个,太阳啊”老王头一下黯然起来。“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那要多大?”小家伙依然不依不饶。“要你可以帮爷爷推车的时候就可以了”老王头摇头苦笑,这破儿是少有的聪明,不说过耳不忘,但一首歌却也是只有两遍便能跟着哼哼,一首诗只要两遍便记得牢牢的。“老天也是不长眼啊”老王头心中叹息。
“敢问这位老丈,车中此子是否尊驾所养?”正寻思着,突然被一人拦住了去路。老王头一看眼前此人,身着一席青色长衫却破旧不堪,手似鸡爪正抵住推车,面色焦黄,眼睛微微眯缝,嘴角带丝笑意,头发散落下来随河风飘荡。
老王头心中一个激灵,眼前此人虽看起来落魄不堪,却让人感觉有些古怪。“这个,这个还是我捡来的。请问有什么事”老王头一点不敢大意。
“我能让这孩子看见东西”此人盯着老王头的眼睛,缓缓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