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方老先生问题的刁钻是和他学识的渊博呈正相关关系的。课堂上别的同学听到老师嘴角边溜出那个交了华盖运的名字后,都长出了一口气,神情像极了《魂断兰桥》里,那些侥幸躲过了德国飞机的轰炸,从防空洞里钻出来的英国市民。脸上摆出一副大义凛然好好学习的模样,但眉梢间不经意流露出的那一分幸灾乐祸,却真实地反映出他们对那个不幸“中标”的趟雷者的祈愿——自求多福吧您呐!
在今天的课堂上扮演黄继光角色的姜仪敏却没能够像前辈英雄那样看到胜利的希望,她那并不厚实的积累,三两下就被先生在精密逻辑组织下连珠炮似的问题打的千疮百孔。
好在在这个课堂上,能接下先生招数的同学,本来就像天安门广场上遛弯的大熊猫一样前所未闻,所以无论是老师还是同学都对姜仪敏的表现不以为然,前者只是将这当作激发学习热情的一个手段;而至于后者,在头几节课下来领教了先生的问题后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个课堂上,不要指望自己或者身边的人会成为那只熊猫。
所以,答不出问题的姜仪敏,站在那里充其量只是微微有些难堪罢了,毕竟常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只要接下来好好听老师讲解就好。
如果这件事放在平时,也就这样罢了——姜仪敏自觉的坐下,然后就是方先生开始传道授业解惑。可偏偏今天姜仪敏身边坐的是孔令龙这个比大熊猫还要珍奇灵异百倍的家伙,以往在经历这种问答的时候,孔令龙总是事不关己,纵然知道也乐的清闲。这回遭卡壳的女孩,正是带着一条很古怪的手链,因而自己处心积虑要结识的,所以情况自然是大大不同。
在图书馆里不分种类地大量阅读,在这个时候显出了一点点副作用:受了太多侠义小说毒害的孔令龙想当然地认为,在女孩遭遇困难的时候蹦出来大显身手,解困救难,自然能够得到她的感激与信赖,这样一来别的事情不就好说了吗……孔令龙当下就暗地里拿定了主意。
于是等方先生在觉得考量够了姜仪敏后,例行公事地朝着大家问了一句:“哪位同学有什么补充的吗?”之后,就打算打开讲义,正式开讲了。可没想到就在刚才那个姑娘身边,竟然真有个人应声而起——这样有趣的小伙子,在那个人毕业后,怕是有三四年没见过了吧。
孔令龙早就瞅着这个机会呢,老师话音刚落,他就像根弹簧一样“嘣”地转了起来。这个动作不但让方先生感到惊诧,身边刚刚坐下的姜仪敏更是被吓了一跳,整个教室的同学更是纷纷将目光投向了这里。
站定的孔令龙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成了全班的焦点,先冲着讲台上的方先生微微欠了下身,表示致意,然后开始了他的“补充”:“你刚才问的那位同学琐罗亚斯德教(Zoroastriani**)的思想渊源问题,我有一点不成熟的看法。大家都知道琐罗亚斯德教的圣典是《阿维斯托》经(Avesta),但是现在这个信仰虽然还在伊朗和印度的一些地方流传,他们没有文字记载的经典,教义和仪式全凭口头传授。按照您一直强调的宗教史学习中的读经、解经原则,口口相传的经典很可能是早已失范的教义,存在一种可能性,现在看到的所谓经典,可能是在很古以前,某位有权力的神职人员把上一辈传下来的教义进行一次改革,原始的宗教经过几次修正之后,必然改变原来的模样,使后代人找不到原始启示的轮廓了。所以我们也很难找到它真正的思想渊源了。可这样一来,那么,它对火焰的崇拜究竟又是怎么开始的呢?”
方先生听罢孔令龙这番话后,不禁微微一笑,心想这小子到真是有种怀疑一切的精神啊。不过他还是很耐心地当着全班的面解答了孔令龙的问题:“这位同学的问题非常好,是啊,经过这么多年的薪火相传,谁能保证原先的东西不走样呢,就连巍峨耸立的珠穆朗玛峰,也在青藏高原与南亚次大陆的造山运动中不断变化升高呢。宗教也是如此,记住,只有不断变化,不断适应时代发展的宗教,才有资格流传下来。”
老先生顿了顿,看了看孔令龙,又环视了一下全班同学,接着开讲:“今天我要讲的琐罗亚斯德教就从这里入手吧。现代琐罗亚斯德教主张从善避恶,多做好事多积德,他们认为熊熊的火焰是天神之子,因此向火焰叩拜。在整个古波斯帝国,宏大的火神庙到处可见,古波斯人拜倒在大火之前,叩头敬礼,严肃认真。他们用一种豪麻草,在火焰上烤热之后,用槌打击,从茎梗中榨出汁液来服用,他们相信服用用活火清除过杂质的豪麻草汁可以长生不老。也就是说,至少在公元前6世纪,居鲁士大帝创建波斯帝国,将琐罗亚斯德教定为国教后时,这种拜火的光明与黑暗的二元神论就已经存在了……”不知不觉中,包括孔令龙在内,大家都已经全心全意地徜徉在方先生用他的语言营造出的琐罗亚斯德教世界中了。
讲课绝对是一门艺术,有的老师能把课堂打理的像梦工厂的大片一样使人赏心悦目,让知识在润物细无声之间,不经意间流淌进每个听课学生的脑中;而有的老师却是暴力美学的忠实信徒,就是有本事把本应很有趣的一门课程搞得艰涩无比。而可悲的是现在高校还不把给学生讲课的好坏作为教师考核的重要标准——重要的是发表论文,这样才能评上教授职称,而这种和家里下锅的米质量直接相关的指标,就更搞的老师无暇顾及怎么把课上好,只是一门心思地削尖脑袋发文章了。也许,高校会越来越转向成科研就构,而不是教学机构了。毕竟前者可以转化成一个个什么发表量、引用量之类确确实实的数字,而后者却是要虚无缥缈许多。
这出教育数字游戏中的直接受害者毫无疑问,就是哪些作为产业链条终端的学生了。他们能听到的经过精心准备高质量的讲课越来越少,像当年陈寅恪那样“杨玉环是否处子入宫”的微言大义,已经渐成传说中的绝响了。
好在还有一批像方先生这样已经不必再顾及什么职称地位的老师存在,他们舌绽莲花的课程,确实是听着些课学生的幸甚。
“尤其是10世纪的时候,很多琐罗亚斯德教徒向东迁徙到印度境内,他们被当地人称作帕西人,而他们的信仰也不可避免地要受到印度本地宗教的影响,此后,正如刚开始那位同学所说的,琐罗亚斯德教接受了不少印度吠陀(Veda)文献的影响,特别是掺入了《梨俱吠陀》的影子。好了,我们休息一下,下节课再接着讲。”方先生话音刚落,下课铃声就像约好了似的响了起来。可忠实履行职责的铃声并不知道,正沉迷于浓厚的学习氛围中的学生们,有点像恋爱中的青年,巴不得着扰人兴致的声音迟些响起呢。
过了好几秒,大家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已经下课了,嗡嗡的说话声渐渐在诺大的阶梯教室中回荡。有不少人显然是想起了刚才那个主动接过方先生问题的人,于是孔令龙成了不少无营养休闲对话的主角。
“你见过那个人吗?哪个系的?竟然在这个课上出风头。”
“不知道哪个系的,好像在图书馆见过他,不过别说,他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的,看来也看过不少书。”
“不会是个边缘人,来蹭课的吧。”…….
还有八卦的捕风捉影,直接把孔令龙和他身边的姜仪敏联系到了一起:“你看人家,看女朋友答不出问题,敢站出来和方先生对峙,多厉害啊,你看你……”
孔令龙纵然耳聪目明,也无暇收集这些垃圾信息。他想着的只是身边的姜仪敏。他本来认为自己替女孩解困,姜仪敏会向他道谢。可却不知人家根本就没拿答不出方先生的问题当回事,所以就更别谈什么谢不谢了。
看半天女孩并没有和他说什么的意思,孔令龙只能硬着头皮,怯生生地再次主动搭讪:“同学,你是叫姜仪敏吧。”
其实姜仪敏也在注意着身边的这个大个子了,从静园草坪上的唐突,到图书馆阅览室里的偶遇,再到上课时比邻而坐的蹊跷,最后是替自己回答问题的突起,在这一连串事件中,孔令龙在她眼中的形象,也完成了由不学无术的登徒子,到还算有点良心的家伙,再到可能挺好学、不算讨厌人,最后定格在挺热心、有些知识的人。把事情联起来想一想,这还真是个有趣的家伙呢……可是,这家伙和女生搭讪的本领也太逊了吧,问名字?真是老土。
“是啊,我就是叫姜仪敏,可这你也应该早知到了吧。你到底是想问点什么?不会又问什么我的手链吧?”姜仪敏很直率地接过了孔令龙递过来的话头,换别的男生,恐怕要被女孩这么冲的语言噎个跟头吧,不知为什么,姜仪敏总是想逗一下身边这个看上去很老实的男生,忍不住又拿出静园草坪上的一幕做文章。
“啊,你咋知道,我就是想问问手链啊。”孔令龙不禁微微有些惊讶。
可没想到,听到他的回答后,更惊讶的却是姜仪敏自己,女孩的嘴巴张的大大的,简直能吞下一只鸡蛋。
Ps:回头看看,一天发生的事竟然写好几章了,看来地震还真是罗嗦。以前总看不惯海明威《丧钟为谁而鸣》,把几天的事就写个长篇的作法,自己却是更不堪啊。全然没有别的大大坐地日行八万里的气魄。不过,很快,孔令龙就要出发了,有远古的遗迹在呼唤他,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