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京无意间向着飞天狐狸那边望了一眼,无比寻常的一眼却逃不过李剑的眼,以他心思之敏捷,稍稍一想,内中有些什么瓜葛岂能不知,当下笑道:“郭师兄今日来莫不是也要买些珍奇玩物?”
郭京稍怔,旋即朗声笑道:“师弟猜对了,郭某正是要来买些有趣之物,想来二娘不会不欢迎吧。”后面却是对着向他们走来的南宫二娘说的了。
在南宫二娘的心里,国与家的地位是不一样的,大宋也罢大金也好,和北方的世家们打交道的还是原来那些汉人,只是生意差了一些,而家族的利益自是放在首位。此时对于她来说,郭京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可恨之处,此刻更是一个值得拉拢的贵客,所以她的脸上立刻露出了职业的笑容:“郭道长说哪里话,你这样的贵客我南宫家可是请都难请来呢,且与李公子一同下去卖场赏玩一番如何?”她做了一个相邀的姿势。
郭京抬头随意的向飞天狐狸原来那处望了一眼,他们却已经先下去了,当下轻咳一声:“师弟,南宫家的飘香卖场可是南北皆知啊,二娘相邀,不可不从啊,哈哈。”看来他是打定主意要把李剑拖在身边了。
李剑轻瞥他一眼:“师兄先去,我与苏小姐说几句话便来。”
郭京大有深意的望了一眼被刚才的打斗似乎吓的有些脸色发白的苏静云,长声歌道:“磊落女儿身,慷慨巾帼舞…”大笑而去。
灯火通明的内厅中只剩他们二人,李剑徐徐道:“苏姑娘是哪里人士?”
苏静云性格虽然刚强,不过适才一番争斗中,自己平日最害怕的老板被眼前的男子有如掷鸡一般掷出,心中惴惴之余不免好奇,这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却是练的一身好武艺呢,她平素在窑子中虽只是歌妓并不惯与人接触,但终究也听得不少江湖佚事,她却不知李剑是个道人只道他练了武艺。不过他为她杀人为她争斗到最后也不过就是要为她赎身,想来只是想独占花魁罢了,想到这里,苏静云不免蔑视起李剑来,听得李剑问话也是有些爱理不理的答了一句:“岳州。”
李剑呆了一下,那个岳字似乎已然改成纯字了吧,你还真是不怕死呢,随即故意又追问了一句:“莫不是那纯州?”
“李公子七尺男儿之躯,却只有米粒一般大的胆子么?”苏静云听到纯州二字似乎更加的鄙夷起李剑来,言语中竟是丝毫不怕他发怒,满脸不屑之色让李剑一阵好笑。
“家中还有亲人否?”李剑一脸平静,似乎对她的鄙薄之词毫不在意。
面对李剑突出奇锋,苏静云仍是镇静非常,但李剑却分明可以看出她的眼中瞬时现出的悲苦之色,她那闪亮清澈的双眼悄然布上了一层阴翳,良久她才淡淡的回道:“不知道。”
李剑不再追问,胸口涌上一股莫名的冲动,随即一道更加强大的力量强行将其压了下去,想在天道人上善如水的心底掀起一番波澜却不是那么容易的,李剑定了定神转身背对她道:“昔日艺祖千里送京娘,李剑不肖,愿效仿艺祖送苏小姐返回故乡,不知苏小姐是否愿意?”
回故乡。
苏静云做梦也不会想到李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顷刻之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风雨飘摇的童年,她才能记事的时候,老爷反了,要给荆湖的百姓们打一座太平江山,再后来,幺郎带着荆湖百姓大修水寨,凶神恶煞的官兵们打不进水寨,就抓湖边的百姓们充数当成反贼砍了脑袋,脑袋越砍越少,水寨越来越大,自己的爹爹便是在二叔被砍了脑袋之后带着全家逃进了水寨。
在水寨的几年里,大家的日子也不算好过,好多生活必需的物事都无法运进来,不过总算有条活路,但在那个大雾迷茫的早晨,灾难到底还是降临到了他们的头上。
只听得一片震彻天地的喊杀之声过后,水寨中便犹如神兵天降一般多出了无数的岳家军,个个都好似虎狼一般驱赶追杀着幺郎的义军们,她曾听爹爹说过,咱们百姓呢便是绵羊,官爷们便是那豺狼,么郎的儿郎们可就是狮虎了,朴实的渔民以一个最平凡的比方无奈的向年幼的女儿描述了什么叫做弱肉强食。只是那一日,她却糊涂了,狮虎般的义军怎么就敌不过那些岳家军呢,很久以后,她才自己给这个食物链加上了一环,岳家军便是那猎人。
义军的反抗很快就被全部消灭了,往日里平静的水寨到处是哭喊哀嚎,到处是鲜血尸首,爹爹带着一家人和所有普通的水寨百姓们一样拼命的跑着,其实根本就是求生的本能在催使他们盲无目的的在跑。已拿住杨幺的岳家军开始并无意伤害寨中老小,只是四处拦截着,但冲突之中,悲剧还是发生了,在岸边那些平素老实巴交的渔民们疯狂的扑到官军的身上,想要冲垮他们的纺线去夺下一条小船好让自家人安然离去,官军们不得已终还是拔出了兵刃,待到那个威武严肃的大将军赶到时,一把钢刀正要向她的爹爹砍去。
“住手”岳飞喝止了官军,转而向百姓道:“众乡亲,俺是岳飞,俺奉官家旨意是来剿灭叛匪的,跟你等无关,你们附从叛逆乃是受了贼人蛊惑,官家有命从轻发落,你等不必惊慌,在此静候处置便是。”
浓重的官腔里透出的深情厚意,拳拳至诚终于安抚住了众百姓,但叛逆终归是叛逆,水寨中百姓等来的处置是家破人散,凡男丁六十以下者均刺配,附逆人家子女卖做奴妓,在这样的皇恩浩荡中,她被卖到这千里之外的盱眙,爹爹在军中早已杳无音讯,家乡,那个烟波浩淼的大湖此刻在她模糊的记忆中突然的变的清晰了起来。
“世事不过轻梦一场,往事便如浮云过眼,苏小姐不必太过介怀往昔。”李剑轻叹一声,只看她垂目低眉便知她身世悲惨已极,却又是这虚假盛世中一个可怜人儿,看着她心痛的样子,李剑有些微微的恨起这不公的世间来。
苏静云抬头看着李剑,一泓秋水顿使天地无颜色,那一抹淡淡的哀愁,那一滴清澈的泪珠又一次狠狠的撞击到了李剑的道心,她一屈身便要跪下,李剑似是早料到如此,一股轻柔之力立时便将她托住,“苏小姐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人都不需要这样。”这波纹不惊的声音总带些说不出的感觉,苏静云头一次在一个男人这里得到了这奇妙的安全感和那摸不着的关切,这个男人其实也不算讨厌。
“奴家若有回乡之日,下辈子当做牛做马以报公子大恩。”
李剑轻笑一声,看来这时候人报恩的方式还真是差不多呢。“苏姑娘言重了,我们下卖场看看吧,好戏差不多开演了。”
苏静云一呆,什么好戏?
走过一楼侧厅一道暗门,一个宽敞的大厅出现在他们眼前,四壁上插着壁灯,大厅的中央是一个高台,四周围满了人群,郭京负手而立,眼光不时的看向那飞天狐狸。
“刚才一些货物已然货银两讫,生意结束的朋友就请先行一步。”南宫二娘脸上的笑意看的一些小商贩们不寒而栗,分明是下逐客令偏还笑的这么灿烂,不过他们交易多次,知道下面的买卖不是他们能够做的起的,甚至不是他们可以知道的了,听到此话,一些普通的小商人纷纷向外走去。
原来这盱眙地下卖场也有大客小客之分,寻常会进行一些定期的小客卖场,而这样的大卖场一年却只有一次,小客们只做些普通走私货物,或者搭救在对方境内犯罪的亲人等买卖,而大客们做的则是动辄千两白银以上的买卖,出手的都是一些奇珍异宝,名贵字画刀剑,很多都是赃物,对于小客们来说,自然还是少知道为妙了。
好戏才刚刚开始。
片刻之后暗门彻底关上,留在大厅中的人已少了大半,坐着的看上去不是奸猾无比的大富商便是沉狠强横的武林高手,坐的稀稀拉拉,郭京自是凑到了李剑二人一桌,那边的萧然和纥石烈志宁本单坐一桌,不料萧然眼珠一转,硬是拉着同伴向李剑一桌走了过来。
“侄女拜见郭伯伯。”萧然的话顿时把纥石烈志宁和李剑都吓了一跳,前者想,然然怎么有个伯父自己都不知道,后者却对郭京突然冒出这个侄女好奇的很。
萧然双手的姿势似乎有些奇怪,李剑灵光乍闪一般看到了那十指交叉拇指微翘的奇异手势,哪有人这样行礼的,郭京一愣之下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个手势,思索了一会沉吟道:“你是萧抱珍之女?”
“正是侄女,幼时曾见过郭伯伯一面。”萧然见到这名满天下的父辈旧交不敢失了礼数,再顾不得自己的女儿身份,不过还是偷偷的瞄了一眼李剑,四目相对,李剑好笑的冲她眨了眨眼,好小子,敢嘲笑本姑娘,萧然在心里偷偷的将李剑踩了几万脚。
“哦,记起了记起了,与萧兄十余年不见,侄女却是长这么大了,这位可是你的夫婿?”郭京眯着眼睛看向纥石烈志宁,这男子龙行虎步,沉毅果决,真乃大将之才,足可与自己另外那个师弟完颜天骄一较高下,这等人才怎逃的过他眼。
萧然惊愕之下脸上顿时涨的通红,满面娇羞,正要发嗔,纥石烈志宁面不改色向郭京行了一礼:“俺叫和志宁,与萧姑娘相识而已,却无那等福分。”言语之中,似乎带了些许失落。
郭京何等老道,二人情况立时被他猜了个十之八九,无非是郎有情,妹无意罢了,再看到纥石烈志宁的耳洞,哪还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只是却不点破,笑笑向台上看去。
此时进行的乃是明宝交易。所谓明宝,便是货主自己上台亮出宝物,台下欲求者开价,上来的大多是一些盗贼,手中宝物也不是什么罕世奇珍,什么虬龙金鼎,紫凤玉佩之类,当然李剑他们看不上眼却不是说没人要,那些富商们向来对这些皇家之物垂涎不已,此刻自是当仁不让,若是两个互不服气的顶起牛来,那件货物也就坐地起价了,李剑这才惊奇的发现,原来这拍卖早在此时便已流行了呢。
“嘿嘿”一声怪笑,一条干瘦的人影一跃而起到的了台上,居然是老贼王。
“时老偷儿,今日又有什么好货让咱们开开眼呢?”底下坐的不少人看来都是老贼王的老相识,见贼王上台,气氛顿时热烈了起来,原因无他,这贼王出手,当然是精品中的精品啦,好多巨富等的可就是他呢。
贼王不紧不慢的从怀中取出一卷绢布,缓缓摊开,一只五色锦鸡跃然其上,右上数行瘦金体字天骨遒美,逸趣霭然,赫然是徽宗流传后世的不朽之作《芙蓉锦鸡图》,李剑曾深受祖父熏陶,对于字画略有涉猎,虽不辨真假,但却知道有此一画。
“老偷儿今次怎拿张破画来哄咱们?”底下几个粗豪之客哄笑了起来,但更多的人则极力的凑到了台前,仔细观摩起来。
“宣和殿御制”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摸着右下方一行字哆嗦了半天,方才继续道:“天历之宝,奎章阁宝,真,真乃先皇墨宝,先皇墨宝啊。”他说的是画中的两个印章,也许此时造假证还不流行吧,只凭印章他便已断定了这正是徽宗所画的那幅《芙蓉锦鸡》。
“焉知是否真迹呢?”一个富商小声的和旁边的人嘀咕了一句。
“你这穷厮,休得胡言乱语,俺可是从那金狗兀术府上亲手偷出来的,哪里会是赝品?”贼王大声的嚷嚷起来,竟有人敢怀疑他贼王的货这可不是笑话么。
厅中顿时沉静了下来,纥石烈志宁的脸色更是变得铁青。众人哪里想到这贼王的胆子竟大到去那里偷东西,贼王此时也自觉失言,倒不是怕了那兀术,只是这么一说,此物哪里还有人敢买呢,老贼王不禁有些郁闷。
只那老者兀自的抚mo着绢布,眼中露出陶醉无比之色,口中喃喃道:“先皇落款咱家岂能不识,真迹啊,绝对是真迹。”
“老先生方是个明白人呢,哈”老贼王随口又问了一句:“不知先生高姓大名?”
“老夫,张择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