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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答案

樱山镇林中街33号旧址是个奉先堂,充公后成了来料加工厂,最早是做粮食加工,后来又被一华侨老板承包走了,在原有基础上成立了全镇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服装加工厂。

黄昏时分,林中街,阿宏踩着脚踏车经过了这条中轴线般贯穿全镇的街道,到达了服装厂,它就坐落在被民居所包围着的中心位置,是非常典型的“四点金”庭院建筑,尽管年久失修,但还是能通过其飞檐翘壁、灰塑瓦脊的形制想象出它当年的风采,而且建筑细节上的处理也能窥见当时建造者的用心,包括屋脊两端安放的鸱吻脊兽,在夕阳的衬托下,错落有致,一只只灵动得仿佛都活了过来。而脊兽之外,还有最具有当地艺术特色的嵌瓷,彩绘在脊瓴上的龙凤锦图,栩栩如生,每看一眼这些神物就好似将要从屋顶上降下来,让人心生崇敬之情。还有那屋檐边缘的花卉纹滴水瓦,一排都规整地向下垂着,作为收尾也是非常的漂亮。

阿宏停在这座歇山顶祠堂的门口,通过敞开的左偏门,瞥见了停放着几辆单车的天井,以及回廊转角处的横梁木柱,梁柱上的木雕都是些飞禽走兽,远远看着就觉得热闹非凡。他张望了许久,没敢轻易进去,之前确实是和大兵舅舅约好了,不过问题是舅舅长什么样子,阿宏一无所知。现在要他突兀地进去找人似乎有些为难,于是他下了车,静静地呆着想主意,还没等他拿定方案呢,一个男人就从偏门跑了出来,这个男人身材微胖,个子矮小,脸型倒是长得很,颧骨也高高的,但鼻子却塌,耳垂厚实,牙齿整齐,笑起来的眼睛能眯成一条缝,其实单看这个特征就能知道他和大兵是一家人,但阿宏是见他朝自己走来,才确定这人是舅舅。

“阿宏是吗?”他走过来,问道。

“是是!”阿宏连忙点头,“舅舅好——”

“你好,等好久了吗?”

“没有,我也是刚到。”

“那——那我们进去吧,”舅舅说完就转身领路。

“好——可是我这车放哪?”阿宏问。

“没事,你先抬进来,就放天井上吧!”

“欸!”

阿宏把单车抬进了祠堂,放在天井的角落里,和本来的就停好的一排脚踏车区分开来,跟着舅舅往里走。祠内是三进两庭的格局,左右两边各有回廊,他们穿过禅门进入前厅,机器运转的抖动声铺天盖地而来,阿宏惊讶地发现厅里并排靠墙摆放着缝纫机,细数一番,竟有20台之多,而五颜六色的纤维布料就这样堆叠在旁边,整个空间相对密封,没有窗户做通风口,墙角只搁着两台风扇,它们蒙着尘土转动,阿宏也替它们感到吃力。工人们背对着他,像要和机器合为一体似地埋首赶工。他们能活动的范围非常窄,似乎连转身都难办到,不过阿宏进来时,还是有两个年轻的女工忍不住好奇心,偷偷扭过头来看他了,虽然只是匆匆一瞥,可眼里的光芒有闪过,她们大概会记得阿宏的脸庞很久,久到彻底模糊印象为止。对阿宏来说,也是一样。

舅舅继续带他走,两人从中间的通道过,又进了一个门庭,抬头就是后厅,水磨青砖砌成的墙面下,打结机、裁剪机、砸扣机等各种专用车按流水线的顺序排开,工人们一件接着一件加工,不知是出于默契还是由于麻木,他们面无表情却节奏一致。机器之外,地上直接坐着6个13、4岁的童工,瘦小的身躯躲进成堆的衬衣里,听着各部机器发出的协奏曲,任务是剪掉衬衫的松线头。他们手握剪刀,从衣领到袖口再到胳臂,尽量一根都不放过,所以说认真的孩子气,才叫人服气。

两侧偏厅都作了仓库,一个存放原料,一个集装成品,舅舅走进了其中一间去了,阿宏则停在熨烫台前观察,负责熨烫的工人是个老师傅,他头发都花白了,但脸膛仍是紫红色的,淡淡的眉毛下的眼睛,看向阿宏时满是慈善,而且他身上那股精气神,可以说比在场任何一个年轻工人都显得有活力,阿宏不由得主动跟他攀谈起来,而他也确实是个热心的长辈,有问有答,耐心友好,谈话间他手上的活一刻也停下,慢条斯理,细致到阿宏都不忍打扰致他分心,于是后来才会有阿宏在一旁静静的欣赏他手艺的一幕出现,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师傅先是在裤子成品上垫了一层湿软布,再用大头针别住了长裤折线,接着调好电熨斗的温度旋钮,停在150℃上,师傅轻握熨斗,使它尖处向上,后部下压着裤子,接触的瞬间,阿宏似乎都听见了水蒸气的扑叽声,看他提着熨斗用力均衡地朝前方抹动,所经裤管,无不服服帖帖。

和工人闲聊的功夫,阿宏知道了这厂的主要是做老人服和唐装的出口,销量非常好,以致于他们从产品制造到入库出运速度都快得惊人,这家服装厂的经营状况基本上从办事效率上就可以窥见一斑了。

舅舅突然招呼了阿宏一声,让他到仓库里去,阿宏赶紧动身,从厅里退回到右边的房里去了。左边的仓储货架的每一层都整齐地垒满了布匹,打成卷的布匹有深有浅,颜色丰富,而旁边的低矮的布匹笼里填着几卷丝绸,一只铁笼则散乱地堆着解开的布料,这些应该就是要处理的剩料。

舅舅站在布匹笼旁,将手上的大黑色塑胶袋递给阿宏,他说,“这一堆,你随便挑,都是论斤卖的。”

“里面的都是薄料吧?”阿宏结果袋子。

“对,的确凉和尼龙两种,你自己看吧。”

阿宏弯下腰去挑了一会,以他的眼光开来,基本上就没有不能要的,但他还是又摸又闻,折腾了好久,结果真的还全都买了下来。

一个人这沉甸甸的一袋布从秤上拉下来都费劲,等阿宏把钱都付清后,舅舅就帮着他一起把布料抬了出去,两人搬到天井才放下,为了解决运送的问题,阿宏跑去跟卸货的工人要了条麻绳,他就拿着这又粗又磨手的绳子将这一袋布五花大绑地捆牢在车后座上。

于是乎,脚踏车彻底地脚重头轻了!最后要不是舅舅扶着后座,他才不可能把车抬出祠堂,还没启程呢,阿宏也是累的满头大汗了,他随意地抬起袖子往额头上揩了揩,然后便笑着与舅舅告别,

“那我走啦,谢谢您了!”

“欸!不客气!路上小心——”

“好——”

为了让阿宏能够控制好平衡,舅舅扶着的手仍旧没有放,等他应声蹬上脚踏,稳稳地落在座垫上,背后支撑的手才慢慢抽离。

见阿宏踩得顺利,大兵舅舅也就进厂里去了。

就在当所有人都掉以轻心的时候,最意想不到状况发生了——本该韧性无敌的胶袋竟然撑破了!

并不是袋子的质量不过关,追溯根源的话还是要怪到阿宏头上,是他将袋子从称上拉下来,让它不小心刮到了铁片的。也是阿宏,他在胶袋侧面开了一长道口子的基础上实施了“紧勒”酷刑的,所以最后胶袋的壮烈牺牲基本上都是他“咎由自取”。

但是现在追究是谁的过失为时已晚,因为滑稽的一幕开始悄无声息的上演——阿宏头也不回地往前踩,而后座裂了口的袋子开始稀稀拉拉地“排出”了布料。对于“后院起火”一事,阿宏浑然不觉,明显的减负感也没能引起他足够的重视,倒是使得他自以为适应了身后的负重。

最后一抹余晖残留于地平线之上,街上的行人很少,大部分都回家吃饭去了,目睹这一切要算上另一个归家的女孩,她正在从服装厂下班回去的路上,开始是阿宏的车从她身边飞驰般掠过,叫她吓了一跳,不过等她和车拉开距离之后,她便看到后座上飘了下来一块布,接着是第二块,铺盖在尘土之上,如此奇景,她愣了有三秒钟,眼看第三块碎布也要掉落之际,她发出了自己的呼喊。

“喂!你的东西掉了——”

她的嗓门不大,喊起来也是不痛不痒,所以这善意的提醒确实是石沉大海了,阿宏只是略微晃了晃后脑勺并没有给任何反应。

“前面的——停一停!”

女孩怕阿宏拐弯走掉,赶紧跑起来,没有多想,她弯腰捡起地上离她最近的布块,那是一片粉红。她捏在手中,抬头2米处还有,总之,女孩成了油画上的拾穗者,轻提裙摆,沿路拾起他掉落下的布块。

离阿宏较为近的一个路人见到女孩在后头追着,在没搞清楚事情原委的情况下也试图拦下阿宏。这个男路人不停对他比划着,要他看向后面,阿宏只好紧急刹车,回头看。

没错,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检查自己的货物,但当看到袋子底下破了个洞时,他差点没被自己给窘死,什么情况呢!他还没想明白,只听到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邱昱宏——”

阿宏定睛看,向他走来的女孩竟然是刘晓婷,几月不见,原本齐耳的短发发尾已垂到肩膀上,斜分刘海下她深褐色的双瞳明亮幽深,还是印象中乖巧沉静的模样,但她手里捧着一团布,这是他从没想过的。

晓婷靠近才看清阿宏的脸,她开始只是怀疑,现在确认是他,于是非常惊喜地叫了他的名字。本来他们就不熟,唯一的交集是上同一个班级,可自从阿宏退学以来,这交集也是彻底地断了。如今能再见上面,她认为应该算是有缘分在“从中作梗”吧。

“真的是你啊——”她指着阿宏道,眼睛扑闪着光。

阿宏尴尬地挠挠头,问,“你叫我?”

“对啊,我喊那么大声,你都没理我——”

“我是真没注意到,——欸,这袋子什么时候破的?”他绕到后座,捏着袋子空憋的一角,心情有些复杂,然后又指着晓婷怀里的布团,说:“这些都是你帮我捡的吗?”

“嗯!”晓婷点点头,小马尾也在耳后上下晃动着,“掉的都在这儿了!”

“还好是你捡了,要是让狗给我叼走了我得上哪哭去——”阿宏无心说道。

晓婷虽然不喜欢这个类比,但是没生气,也没有变脸,“可能有些脏了,你看看吧!”

“呃……可是你怎么会在这附近?”阿宏这才想起来问。

“我吗?——我现在就在服装厂做工啊,”

“是吗?——我刚刚在里面怎么没看到你?”

“不奇怪,我没功夫看你!——忙都忙死了。”

“是吗?”阿宏问,“那你现在是下班了?”

“呃,回家吃个饭,晚上还要加夜班。”

“这么辛苦——”

“做服装不都是这样嘛——”

之后两人就是一段相对冗长的沉默,是阿宏伸手到她捧着的布团之中,捻了捻,说;“给我吧,脏了也不怕。”

“可是你要放哪,这个袋子都破了?”

“我——”阿宏想了想,他伸手捏着袋子瘪了的一角,把它塞进到麻绳里,这样就轻易地挽救了局面,可是已经掉出来的布要怎么办,没可能再塞回去了。

“我可以先帮你抱着呀,不碍事——”

“可以吗?”

“顺路呀,为什么不呢!”

“那真是谢谢你了。”

就这样,阿宏搭着车头推着车走,晓婷还是抱着布团,走在他身边,一起过了个拐角,继续沿着小路往前走,两旁的瓦房的连门户都是敞开的,饭菜翻炒的声音和香气也从门窗飘出,把他们两人熏得晕乎乎的。

基本上没怎么跟她单独讲过话的阿宏,并不是很适应这个偶遇的设定,随着话题的终止,彼此间又冷场下来,

两人目视着正前方,目送夕阳彻底落下了,被炙烤了一天的大地在独自冷却,低矮的树篱还有余热未散,没有风来,而气氛暖烘烘。

“肚子有些饿了呢。”是晓婷先开口的。

“呃,”阿宏动动鼻子往高处嗅了嗅,“怎么闻着好大股火气?”他一脸无奈。

“还有些呛,应该是胡椒放多了吧!”

“没有,说不定是炒糊了呢。”阿宏笑着对她说。

晓婷听着也是淡然的样子,然而话锋一转,便问道:“那你现在都在忙什么呢?”

“我啊——什么都忙一点,”

“布也掉一点是吗?”晓婷说。

阿宏无奈地笑了,顿了顿,说:“其实和哥哥开了间杂货铺,就在德周大排档对面,你知道的吧?”

晓婷幅度极大地点头,“挺好的。”

“挺好的…..”阿宏重复着她的话。

猝不及防,刚经过一个人家,门口拴着的一条土狗对他们发出了警告,它凶狠的犬吠把阿宏吓得大叫,晓婷也抖了抖,但她是被阿宏的反应所感染的。

“吓死我了!”阿宏仰头感慨,作捧心状。

“你也吓死我了…..”晓婷说。

“我刚刚在想东西嘛,”阿宏解释,“不说我的事了,——你呢,书不读啦,学人做衣服?”

说到这个话题,晓婷变得拘谨,支支吾吾半天,“别问了……没考好……”

“等等,你说的没考好是指——”

“去不了首都了…..”

“那去了哪?”

“长庚大学。”

“长庚不也是挺好的吗?——所以我说你们这些人呐,就是不知福,太贪心!”

“好?——你听说过长庚吗?”

阿宏摇头,无比坦然,“没听说过……”

“没听说过你跟我说好?”晓婷的音量往上提,她也是急了。

“首先这个名字就取得好……好听不是吗……”他似乎解释不来,“唉,有得读就不错了,挑什么挑,也真是的……”

后边基本上是瞎说,晓婷选择性忽略,但又突然记起了一个事实:“这次我们学校考得最好的就是国轩了!”

“真的?”阿宏反应激动,“那……那你知道他考哪去了吗?”还有些紧张。

“好像是首都国立大学要了他。”

阿宏若有所悟,眨着眼睛,嘴角舒展,露出了欣慰的表情,“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

“他行的!”阿宏扭头看她。

晓婷笑了,“你们感情可真好,上次你离开学校,他也是冲到我们班上来找你!”

阿宏的表情僵住了,“是吗?”,一双眼睛往下垂,抿着嘴无言以对似的,原先的活泼劲是再也提不起来了。

“怎么问回我了?”

阿宏停下脚步,苦笑道:“要是真的好的话,我怎么会连他考到哪所学校去了都不知道呢?”

晓婷也站住了,听得出他在否认,但是却没有迎合,仍旧坚定着自己的看法,“话不是这么说的,你看啊——我就知道他考上的学校,可是他压根不认识我呀。”

阿宏觉得也是无可辩驳,只好耸耸肩,清了清嗓,明显在遮掩什么。

“我是不是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了?”晓婷问。

“没有啊,”阿宏随口应答,眼神乱飘。

“还是说……你在替自己感到可惜呢?”

“可惜什么?”

“没参加高考啊。”

阿宏用大拇指挠了挠眉骨,放下手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却很无奈,“这个没什么好可惜的,也不是去考了就能考得上,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晓婷看着他,嘴角向上,“你真是难以琢磨呢?”她对着阿宏笑了,那笑意是自然到连她本人都难以察觉的地步。

“对啊,不对!——你为什么要琢磨我呢?”阿宏问。

意识到自己多嘴了,她连忙将话题扳回,“我是说……你总是说一些奇怪的话。”

“会吗?——哪里奇怪了?”阿宏推着车往前走,“不过今天倒是我听到过的,你说最多话的一次了。”

“我乐意呀,怎么——觉得我话多是吗?”

“对啊!”

阿宏的直接让晓婷有点哭笑不得,摇着头叹道,“早知道就不帮你了。”

“开玩笑而已,你今天这么帮我,还跟我说了这么久话,我高兴都来不及呢——”

“同学一场,别这样客气!”

晓婷的直率让阿宏倍感意外,他本以为她会是更冷的性子,“你肯理我,看来已经是消气了。”

“什么气啊——”晓婷问。

阿宏斜着瞟了她一眼,“你忘了?”

晓婷也刚好扭头看他,短暂的眼神交流过后,她说:“忘了忘了,我不记仇。”

“那好,一笔勾销,”

听到这里,晓婷不知不觉感到怜悯,“早该一笔勾销了……你也是……不要记仇了……”

阿宏怔住了一下,她话里的意思他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完全不懂。

“虽然呢……你是做了不好的事情……但我知道……你这个人也不是说真的坏透了……”

阿宏心里咯噔了一下,晓婷当面讲出了对他的看法,他也知道她指的是哪件事,可他并没有解释,只默默地点点头,

自阿宏出事以来,班上的同学对他都避之唯恐不及,受到这样的待遇,心里一直不好受,可他确实没有权利去要求别人正视他,但像刘晓婷这般毫无芥蒂地说出心里话,也着实让他有些惊讶。

永兴桥就在前头,晓婷不过桥,她要往左边的小路回家,所以他们要在这个地方道别了,阿宏让她把布交给自己,“给我吧,我一只手能抱住的。”

晓婷眨了眨眼睛,小心地把手上的东西推给了他,“拿好啦,别再掉了。”

“呃……”阿宏应了一声,抱过。

“那么再见了…..”晓婷朝他点头。

等阿宏也小声说了再见,她便转身走上了回去的小道,小道下边是永兴桥下的流水,倒映着飘摇的柳树,风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的,吹开她的额前的碎发,她开始回想自己一路上的表现,步子迈得很快,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阿宏整个人都呆呆的。

.......

“阿宏,你最近还好吗?

我现在正在琴州春城路的一家文化用品商店里给你写信,这应该算我给你写的第一封信吧,说不定以后也会接着写的——如果可能的话。

当初走得太匆忙,甚至连一句道别都来不及跟你讲,事出有因,希望你能体谅。而且我并不是到琴州游玩去了,总之,因为一些特殊情况,我不得不离开狮山离开家,但你也知道我从没出过远门,外面的世界究竟怎样?我是连想象都没有的。所以迈出这一步,我也是下了很大决心。

还记得你陪我送妈妈倒车站吗,临走的时候,她把一张纸条塞给了我,当时我绝对没想过它会在以后派上了用场。就在半年前,我按照上边的地址找到了妈妈现在住的地方。

那一天的经过我至今记忆犹新,坐了十个小时的车,晕车严重,一路上我几乎都没怎么合过眼,所以当我从长途客车上下来瞬间,简直是得到解救,出了人来人往的琴州站,回望巨大的站牌,我拎着行李袋,松了口气又非常迷茫。

开始我也不认路,只是跟着人群涌出客运站,到了大路上再问人才找到了坐电车的地方,等电车的人大多是像我一样的旅客,而在自行车道上驰骋的人才是一幅主人的样子,这里的脚踏车遍地可见,四个轮子跑的轿车也不是很稀奇。

我等了有几分钟,电车很快到了,转了3趟车才到了我妈妈住的那个街区,其实她给的地址并不好找,好在我遇到的路人都特别热心,即便不认路也愿意帮我了解清楚,还是一个老奶奶亲自带我找到楼下,我那时感激到握着她的手不放,最后很郑重地跟她道了谢。

这区域的楼都有6层那么高,我很惊讶。但楼道不宽,上了4楼之后我就在她的门前站了好久,那时候我脑袋一团浆糊,肯定是太紧张了,想逃跑。你懂吗,就是那种不愿意面对的感觉,更主要的是我还担心找错了人家,所以傻傻地站着,多少次举起敲门的手都缩了回来。结果最后是门它自己打开的,应该是说,是屋里有人出门才发现我的,开门的是一个小男孩,想必见到我时也是吓了一跳。

他很可爱,个子矮矮,问了才知道有九岁的年纪,内双的眼皮,眼睛小却很机灵,说话嗲声嗲气,对我却不是没有戒心。我没说我是来找妈妈的,只跟他说我找人,他喊来了他爸爸,家里就他们两个。

当我说出我妈妈的名字时,那个被他叫做爸爸的男人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久,神情非常难懂,我说我来找阿姨,他听到后才招呼我进屋——对我说妈妈还没下班,让我进去里面等。而且还说要去泡茶给我,尽管我说了不用,他还是客气地把茶递到我面前。可我是看到客厅墙上挂着的一张照片,才知道这个男人,是我妈妈的丈夫。

从那时起我就更加不自在了,他问我什么话,我都回答地很慢,因为要顾虑很多,生怕一不小心会说错话,我只对他说我是妈妈的侄女,这次来琴州拜访她。妈妈的丈夫应该是深信不疑的,毕竟他对我没有任何敌意,泡的茶也的确是香。

小男孩跑出去玩,不一会就回来了,在他的身后,也尾随进了一位女人,她的声音是比她的人要先到,我一听就知道是妈妈,高兴地连忙站了起来,可妈妈抬头见我,整个人却呆住了,我没有从她脸上看到一丝喜色,确实有些失望。是我太敏感了吗?觉得她对我笑都很勉强,也是!谁叫我是不速之客呢……可明明是她给的地址呀!难道她就没有料想过这样的局面?

‘阿姨’,对,我叫她阿姨,她挑了眉,有些发窘,不过还是笑呵呵地应了我,还叫了我“娟儿”,问我怎么会在这里。我没有细说,轻描淡写地说是就是过来看看她,大概她是知道我有难处才回来找她,所以看向我的眼神都变得爱惜了,尽管仍旧克制,但我不讨厌,确切说是很喜欢。因为只有当她这么看我,我才觉得她像妈妈。

之后她留我在她家住,我也答应了,妈妈在供电局上班,不在家的时候,我就负责做做家务打扫卫生,住在她家里的期间,我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思考自己能做些什么,整洁似乎是我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为了让她满意,我整天忙碌在洗洗刷刷之中,直到有一天,她对我说我应该出去找点事情做而不是在家里呆着,我才停下手中的活。

妈妈的丈夫是一位编辑,就是那些靠写文章为生的人,我确实没有见过什么大人物,他也不像是有多么了不得,但因为他的谈吐和为人,我也没有办法讨厌他。反而是有些理解妈妈了,虽然对爸爸来说并不公平,但看到她的丈夫对她好,我心里也没那么恨了。

他对我也挺好的,我想既然能做编辑,那应该也是聪明人吧?说不定一早就看出来我和妈妈的真正关系了,只是不说破,还主动帮我找了一份工作。

让我最开心的事也是我最想跟你说的是我有了一份工作了!是编辑先生介绍我到他朋友当店长的商店里当的收银员。而我就是在工作间隙给你写的信,你知道吗?我们这家店主要卖的是文具,当然包括一些刊物和小礼品。店面很大,像我一样的收银员还有两个,很好逛的,每次都有人呆上小半天,即便不买东西,店长也不让我们赶客人走。提到店长,我必须跟你好好说一说这个人,他真的是个怪人,虽然年纪不大,可是性格却非常严肃,不怎么笑也不爱讲话,我到店里的第一天因为算错账目而被他训话,不过那回已经算是他对我说过最多话的一次了。他真既苛刻又寡言,而且对我不放心的表现是——他会站在一旁看我收银,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每次他这么做都会让我紧张到手抖,可是我又不能反对些什么,好在我越来越适应了这里的工作,他也不再专门盯住我了。

有了工作,我也算安定了下来,可目前我烦心的,是如何开口跟妈妈说搬出来,毕竟我在她们家始终是一个外人,总不能一直赖在那里不走吧?想出去住,但这也只是一个想法而已,这里毕竟和狮山不同,我对城市的生存之道,还显得一窍不通。

原本还有好些话要跟你讲,但午饭时间已经结束了,另外店长已经到了,要开始工作了。

我一切都好,勿念。”

大智见阿宏坐在水果摊床旁的凳子上看信已经很久了,心里不禁疑惑:需要看这么久,信里究竟是写了多少字?

“娟儿给你写的?”大智问。

阿宏没有说话。

“信上说了什么?”大智俯下身子,想瞟一眼。

阿宏把信一收,抬头看大智时目光有些涣散,“店长……店长……”他念叨道。

“你说什么啊?”大智问。

阿宏喊了一声,“那男人怎么回事!”然后就暴跳了,吓得大智也跟着直起身来。

“发什么疯!”大智狠狠地瞪了弟弟,按住他的肩膀。

激动的阿宏一时半会还平息不下来,他一把推开哥哥的手,“我要去琴州!现在就去!”

“怎么就要去琴州了?她出什么事了吗?大智还是反手截住了他。

“她很好,她说很好——”阿宏瞪圆眼睛,对哥哥说。

阿宏在他耳边吼,他感到耳膜都要震破了,于是皱着眉松开拽住弟弟的手,“你小子是魔障了吗?”

“我都快难受死了,可她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跟我说勿念。”阿宏痛苦地瘪着嘴,脸部由于强制忍泪而皱了起来。

“你啊——”大智好像才有些明白,他双手叉腰,看着弟弟,无可奈何。

“她一定是在说谎,我知道的——”阿宏带有些哭腔。

大智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再看向弟弟时,目光意外变得非常的温柔。

“我得去找她!”阿宏抬手磨了磨自己鼻子,红着眼睛说“再怎么说,她一个人在外边还是危险!”

“她都写信跟你说她很好了,你还在瞎担心些什么?”

“她那么老实的人,受了欺负也不会吭声,我怎么可能放得下呢!”

“你就那么喜欢她?”大智笑着问。

“嗯!”阿宏斜眼看哥哥,脱口而出。

大智有些措手不及,收住了轻浮的笑意,只笨拙地抬起左手,摸了摸弟弟的头,叹道:“你怎么也犯傻呢——”

阿宏的激动劲慢慢过去了,此刻的他似乎认清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娟儿和他的距离——纯粹地理上的差距——已经越来越远了。虽然他一直抱着娟儿会归来的心态在等待着,可日子一天一天流逝,他禁不住感到慌乱,现在他对于娟儿的去向根本就底气不足了,似乎一去不复返的可能要大得多,阿宏没有多少机会了,原本他还在等待与追逐之中犹豫不决,如今这封信的到来无疑逼他做出了选择。

阿宏几乎想即刻出发,一秒都不能错过,可是哥哥要他考虑清楚,以及做好跟父母的交代。

他把这件事说给了大兵听,大兵大腿一拍,说:“巧了,我最近打算去琴州送样板,要不你就跟我去得了!”一句话挽救了阿宏即将被杀的脑细胞,他握着大兵的手,感激得泪眼涟涟。

经过了解,阿宏得知大兵舅舅要大兵负责中介工作,把厂里的货源牵给琴州的一个老板,阿宏通过之前的布料也小赚了一笔,单从利益角度出发,他知道跟着去绝对不亏。

结果就在大兵的引荐下,舅舅首肯了阿宏的加入,答应让他们两个一起去琴州。

阿宏顺利地得到了去往琴州的通行证,爸妈甚至对他离乡的决定没有干涉一句,他并不很意外,毕竟他深知自己父母的心比海岸线还宽。不管了,他告诉自己当务之急就是找到娟儿,至于以后……以后再说罢了。

国轩即将开学,又从妈妈口中得知他们两个要走的消息,从今往后,三人陌路的现实看来是板上钉钉,国轩明白,但却仍辗转了一夜而未眠。

他痛苦的是他知道这是一场正式的离别,之所以称作正式,原因不在他们,而在国轩自己——谁让他成了一个无法回头的人了呢?

生活已经悉数归零,往日的种种,不是被他放逐了,就是弃他于不顾了。他本以为自己可以更加残酷,却没想到一切的淡漠都是来自于在乎。可在乎又如何,他最多也只能在深夜里痛失,醒来又复是绝情。

阿宏对于国轩的想法不得而知,但他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和解,只不过“主动”对于他来说姿态过于低了,而且事实上心软的人一直是他,他也给过国轩足够的让步,他可以不计较等事情过去,好让一切自然恢复。世事却哪里是这样的道理,覆水难收,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更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

至于大兵的处境,又何尝不为难,他对于这两位好友的决裂感到遗憾,一开始他也没想过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也试过挽回,只是没想到这两人,一个死心眼,一个倔脾气,亲手打下的死结任谁也解不开的。

离开的那天,大埕巷出奇静谧,仿佛所有的情绪都陷入了瓶颈,爱恨情仇没有新意,喜怒哀乐也爆发无力,只有细想,人们才会发现这才是生活的原貌——当他们不再肆无忌惮地宣泄自我,成长才真正降临。

阿宏和大兵相约着在2点钟的时候到达了位于樱山的客运站,简陋的小站里候着一排离乡人,其中最不乏年轻人的身影。阿宏自告奋勇去买票,大兵则把两人的行李放下,靠在售票大堂前的一根石柱子上等着,百无聊赖地晃荡着脚上的夹趾拖鞋,有些自鸣得意。为了此次琴州之行,他也算是“打扮”了一番,梳起油头、大宽肩上套着一件褐色背心、松垮的裤子长度及踝。治美只是相对发达,而琴州才真正称得上繁华,没踏足之前光用想就很兴奋,大兵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自己在行头上败下阵来。

阿宏捏着票从他身后走来,黑带红底的泡沫凉鞋每踩一下就会发出吱吱的摩擦声,这声音在阿宏本人听来绝对的拉风,于是乎,他自然而然地把手插进直筒长裤的口袋里,走路带风,白衬衣扣子解开着,短袖包裹的身架高挑而单薄,他的脸庞没有太多棱角,中分的刘海下颧骨平平,敷了层薄雪的皮肤上唇红齿白。

“买了几点的车?”大兵转身问道。

“3点。”阿宏站住说道,然后从口袋里拿出车票,递给了大兵一张。

阿宏抬头瞟了一眼挂在售票窗之上的小时钟,“唉,还有半小时!”语气是如此的急不可耐。

“要坐足10个钟头,现在等半小时又算什么……没想到这么多人都要到琴州去?”大兵示意他看向后方。

“肯定也有去别的地方……”阿宏答,弯下腰把自己的行李包拎了起来,斜跨在左肩上。望着停车坪上依次排开的客车,有些泄气。

“对了,你知道她住在哪吗?”大兵问。

阿宏认真思考了几秒后摇头,接着说,“但她有提过她现在工作的地方,是一家商店,在春城路。”

“就这样?”

阿宏真挚地点头。

“我们到了那儿人生地不熟的,怎么个找法?”

阿宏不为所动,他还是向前看着,轻轻地说了话:“总会有办法的。”

“你总是把问题想得很简单啊——见面的话想好跟她说什么了吗?”大兵问。

阿宏眯着眼像是思考的样子,“让她跟我回来。”

大兵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打量着阿宏,摇头叹道:“你这样可不行…..”

“为什么?”

“你怎么不想想,你是她什么人,她凭什么跟你回来?”

“我——她——”阿宏语塞。

“无话可说了吧——我说你的心眼是不是都堵上了?再那么下去神仙都帮不了你。”

“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你就应该直接跟她摊牌,说你喜欢她,想和她在一块!”

阿宏扭头盯着大兵,眼睛发亮。

“难道你不想吗?”

阿宏清了清嗓,说:“就算你说得对,那她呢,她到底怎么想的……我一点把握也没有…..”

“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成不了事。”

不顾阿宏的敌视,大兵接着说:“你就是脸皮薄,我告诉你——要想让人家女孩子心里有你,你必须拿出点魄力,必须不要脸,直截了当地跟她讲,让她心软,我看娟儿对你也是有意思的,你既然为她追到琴州去了,她不会没感觉的。”

阿宏如有所悟一般陷入了深思,他再看大兵时眼神都有些崇敬了,“是有点道理,不过……你都是哪来的经验?”

“独门绝学,我或许可以考虑收你做关门弟子。”

“算了吧,就你那厚脸皮我可出不了师。”

“爱学不学——”大兵故作姿态。

一辆客车在司机的启动下,发出了隆隆声,乘客们也躁动了起来。

客车开进站牌下,一头短发的大婶摇着旗子,走下台阶,边走边喊,“到琴州的,到琴州的,可以上车了。”

“这么快!哎呦——”大兵本兴奋的精神突然受到了打击,他轻微弓起身子。

“你怎么了?”

“肚子痛……”

“啊?”

“可能是昨晚着凉了,”大兵看着陆续走向客车车头的人,有些着急,他捂着肚子对阿宏说“你先上车,我去下茅房就回来。”

说完像火箭一样往客车站的正厅里钻,穿过人群往走廊跑去,很快消失在阿宏视线范围内。

阿宏又弯腰屈膝,捡起大兵放在地上的包,一起背在身上,往客车的方向走去。

车门洞开,在他前头已经有四五个人先行上车落座,阿宏找了个第三排的位子,把行李塞到顶头上的架子里就坐下了。阳光斜照在玻璃窗上,映着他的脸金光灿烂,他流转目光观察着上车的人,那褐色的眸子浅得透明,他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找大兵的身影,望见远边的天空和高地,一不小心便凝视出神,连原本目的也忘记了。而此时车里的动静还很大,中间窄小的车道不断过着人。

“这里有人坐吗?”一个女孩的询问引得他扭头向上看。

竟然是刘晓婷,阿宏再一次对遇见她感到不可思议,张着嘴半天,问:“怎么是你?”

“我去学校报到呀!”

“那个......长庚?”

“对呀。”晓婷点点头。

“就在琴州?”阿宏难以置信。

“嗯!”晓婷笑道,接着问:“我能坐你旁边吗?”

阿宏面露难色,说:“可以是可以,不过这位子是给大兵留的……”

瞧见晓婷尴尬地止住了了笑意,阿宏立马提议:“不如你坐我的位子吧,我到后面去。”

“不——不用了!”晓婷连忙摆手拒绝。

“没关系的!”阿宏说着站了起来,伸手准备拿高架上的行李,“坐前面比较不容易晕车。”

“刘晓婷!怎么回事——你也去琴州?”大兵不知道什么时候上了车,他们循着声音,往前看去,发现大兵就躲在戴着草帽的老伯身后向他们招手。

刘晓婷友好地朝他点头示意,本想再从容地寒暄两句,但是由于她挡住了老伯的去路,老伯黑着脸呵斥了几句,“挡在这里干嘛!要走快点!”

晓婷窘迫地准备后撤的时候,却被阿宏一下子抓住了手,握得用力,她被拉着往位子上靠去,“坐这就好!”阿宏说。

“不用不用!没有你让位的道理。”晓婷不愿意。

“哎呀,行了——你们两个坐,我到后面去!”大兵及时地化解了两人的僵持。

“有得坐你就坐吧!”老伯又不耐烦地喊了起来。

晓婷本想再说点什么,被人这么吼,又不得不服软坐下,之后发现阿宏还握着她的手腕,她猛地抬头,眼睛扑闪着光,意味不明地看着阿宏。

等到她无辜的眼神锁定自己,阿宏才意识到什么似的,一下子松开了手,他顺带安慰道:“好吧,大兵皮厚耐颠,不管他了——”

“混蛋,我可都听见了呢!”大兵嘴里骂着,脚步径直走到车厢最后去。

阿宏得逞似的笑了,看见大兵找到位置,他才坐下。

晓婷把装得鼓鼓的双肩包抱在胸前,她想了想,忍不住问道:“你们去琴州干什么呀?”

阿宏压低嗓音说道:“去找人……”

“找人,谁——”随后又悄悄补了一声,“男的女的?”

阿宏一听乐了,“你说呢?”

晓婷轻轻挑眉,扬起嘴角说:“肯定是女孩?”

阿宏眼珠子极快地转着,

“是……心上人?”

还真被说中了。

晓婷看着他的表情一点点变得严肃,最后连眉头都抵在一块。并不知道他心忧什么。他苦闷是因为这奇怪的定律:全世界的人都能轻易看穿他,怎么只娟儿一人蒙在鼓里呢?所以靠向椅背,他示弱一般无力辩驳。

晓婷原本的玩笑话说到后来竟然变了一番滋味,她隐约有些不悦,“我猜对了?”

阿宏重新振作,轻描淡写:“我和大兵要去送货样,他舅舅安排的,总之,是有这么一个任务。”

晓婷也配合着点点头,她盯着阿宏的眼睛说:“不为别的?”

“你到底想打听什么?”阿宏反问。

“我没有啊——”

“之前不觉得,我现在发现你还真的挺能说的。”

晓婷僵硬地笑了笑,问:“现在觉得我能说,那之前呢?”

“之前啊,我得想想——”他摸着下巴,装作回忆的样子,“就是挺文静的一女孩,学习好,又听话,看起来脾气好像也不错。”

“那的确是事实。”

“没想到你这么活泼的原来——”

“我吗?我也不是逢人都这样,这只能说明我跟你比以前要熟了……”

“呃——是吗?——你重不重?”阿宏强行转移话题,指着晓婷的背包说。

“还行——”她拍拍背包,

“就带这么点东西?”

“哪止,大的行李我给放上面了。”

“可以呀你什么时候放的,我都没注意。”

“一上车我就把一麻袋的棉被塞进去了,是不是很机智?”

阿宏点头,接着问:“可是,这么远的路,就你自己去报道,家里人没陪你?”

晓婷手里捏着背包的带子,说:“他们哪里走得开,何况我又不是小孩子,这点事我还是能办好的?”

“哦……”阿宏回想她刚刚发现自己时那惊喜的眼眸,忍不住偷笑,“没想到你胆子还是挺大的呀?”

“才不呢,——不过好在遇到你们两人,我现在才没那么紧张。”

阿宏拿她的坦诚没有办法,“又不是去非洲,不就是去个琴州吗?有什么好紧张的。”

晓婷对着他,眯着眼,扯起嘴角又放下,“你说的轻松,我没出过远门,紧张不是也是很正常吗?”

“谁不是第一次呢,我怎么就觉得还好——”

晓婷嘀咕道:“谁知道你是不是假装没事……说不定你心里其实也慌得很……”

“你——”阿宏翻了个白眼,“算了,说不过你……”他靠在椅背上,拿手挡着眼睛。

车已经开上路了,新修的县道还未通行,所以在上高速公路之前,有大段的土路要绕,坑洼不平的路况使得车里也是摇摆不定,车里的乘客都晃出了睡意。大家伙接连着打着呵欠。午后的天气暖烘烘,阳光又正好,在这漫不经心的行进中,所有的希冀都有些昏沉。

阿宏渐渐眯上了眼睛,抱在胸前的双手放松了下来,胸膛随着呼吸规律地起伏着,很安稳,看样子已经进入了梦乡,现在整车人都静了下来,像是只有晓婷和驾车的司机还保持着清醒,她并不觉得困,仍旧直着身板,端端正正地只坐了三分之一的位置,她想和阿宏说说话,可现在却只能在一旁默不作声,从没有这么近距离过。晓婷端详起他的睡颜来,阿宏闭着眼睛,睫毛一根一根轻盈又浓密,而阖上的眼睑藏起了那双明亮的黑珍珠,除了不安分的嘴唇时不时地轻抿,这一张脸静如雕塑。不知道他在说着什么呓语,晓婷看着看着,突然心跳加速,她没有说谎,她真的非常非常紧张,只不过没想到的是,紧张感的来源发生了变数——已经不再是远在天边的琴州了,而换作了这个近在眼前的男子。

就在晓婷感到害羞的这时,客车临近陡坡的一处弯道,路面非常窄,司机大打方向盘,这突如其来的急转使得车上的人都随着向左倾斜,阿宏的身子很快倒向晓婷,他的头抵住晓婷肩膀的同时,晓婷每根神经都绷直了,她蹙着眉头,却没有再说什么了,等一次性过了弯,平衡再次恢复的时候,阿宏却仍旧不自知地靠着她的肩膀,晓婷低头看他,发现他贴得更紧了,没有醒来,反而安适得如同一个孩子,承受着如此依偎,晓婷不禁露出了无奈却又温柔无比的神情——当然这一切阿宏完全不知情。

他不会知道,晓婷之所以把考卷晾在一旁的原因,也不会发现她之所以变得不像她自己的原因。晓婷相信,正是因为她把真正的答案隐藏得很好,所以才会得到这种近乎不可能的重逢,仿佛一个恩赐。

晓婷是个聪明人,尽管她在面对考题时,愿意犯傻。在她看来,真正的答案,是不求甚解。当然这极有可能是她谨小慎微的借口,无论怎样都好,反正各种滋味也由她独尝。

驶到一处岔口,司机开进往常的车道,没走多远,只见一块蓝色的封路指示牌横立在前,再不刹车眼看就要撞上了,情急之下,司机松开油门,用脚掌迅速将踏板踩到底,才刹稳了车,但是由于惯性,整车厢的人就这么毫无预警地向前倾,阿宏和晓婷两人的脑袋也就这样清脆地磕在了一块,“嗷”一声,阿宏抱头叫唤,晓婷也摸着自己的头,呆呆的,阿宏睁开迷糊的眼睛,缓缓放下手,知道自己撞到的是晓婷,他连忙问了一声:“没事吧?”

晓婷勉强笑了笑,“没事。”

阿宏按着自己头,抬眼对她说:“这里都起包了,肯定撞得很重,真的没事?”

晓婷摇摇头,“哪有这么夸张!”

“不信你看——”阿宏把头伸向晓婷,一只手还指着发旋处。

“哪呢?”

“这儿——看到没?”阿宏把头垂得很低。

“怎么能看得出来——”晓婷轻轻地点了点他的头皮。

“这儿——”阿宏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指尖带到了正确的区域。

“欸——还真的是!”晓婷摸到了凸起的小包,惊叹道。

“是吧……”阿宏悻悻地坐直了身。

晓婷那僵持在空气中的手,缓了些许时间才收回,面对坦然自若的阿宏,她显然还不太能收放自如,可是阿宏却毫不知情似的,又将自己的大手抵在她的头上,覆住了她的小脸。

“说——你是不是偷练了铁头功?”他先是严肃地质问,接着很快露出了调皮的笑容。

晓婷的脸蛋唰地红了,按耐不住的心跳声在她自己听来简直震耳欲聋。

“怎么可能?”她眨巴眨巴眼睛,认真地回答了。

阿宏抬起手掌,换作拿两根手指敲她的头,刻意地喊道:“啊——”

他故意逗她,没想到晓婷却紧张地抓住他的手查看,“哪呢?”

见她如此反应,这下倒换阿宏尴尬了,他愣了愣,很快抽回手,“骗你的……”,目光转向窗外,他伸手拨开窗帘。

晓婷也意识到自己的过度关心,于是乎故作自然地转移话题道:“呃…..话说现在我们到哪里了……”

车开上了沿湖的公路,这条路线,是治美到琴州的最美路线,虽然他们算是生活在沿海地区,可现实中与水域亲近的机会并不多,然而此刻,夕阳斜晖,闪着粼粼波光的湖泊就在他们的眼前,湖水深绿,流动的速度相比车速来可要慢得多了。白色飞鸟从湖上空掠过,姿态平静而轻巧,一个回旋便潇洒地往岸边破旧的小型码头飞去了,那条架在水面上的长堤上搭着木棚,沿着堤岸放眼望去,这种棚顶破烂不堪的设施竟有一排之多,棚下停靠着几艘小蓬船,船夫不在其位,只留着船桨泡在水里,似乎也贪恋清凉。水是绿色,映着的山也是,绿浪起伏的小丘躲在郁郁葱葱的树林后面,光明正大地将连绵的曲线延伸,默契地和青色天空一同深远。有凝固的小点把人的视线拉回,那是树篱掩映下的几户人家,黑色的瓦房特别显眼,炊火燃起的白烟也是绝配。

阿宏的肚子咕咕叫,他使劲按了按,也没能忍住,看来午饭早就消化地一干二净了,他回头看晓婷,有些发窘,晓婷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打开背包,拿出了一个抽绳布袋,里面有准备在路上吃的干粮,分别是烧饼和包子,而且由于捂得紧,都还有些热乎。

晓婷递了一块饼给他,“喏——”

“给我?”阿宏指着自己问。

“不吃吗?”

“吃!我就不客气了。”阿宏笑着接过。

咬了一口,五香粉的味道很快传得哪都是,饼皮上的芝麻粒粘在了嘴边,阿宏大口嚼着,感觉满足。

“到了你们要去哪儿落脚呢?”

“这个……还不清楚……到了再说吧……”

“我听人说这城里什么人都有,你们可要小心点别被人骗了。”

阿宏扑哧笑了,唇上闪着油光,“用不着担心我们,你自己一个小姑娘出门在外的,才是要多留点心眼。”

“你是在关心我吗?”

“呃——”阿宏漫不经心地应着,又咬了一口饼皮。

“那你打算什么在琴州呆多久?如果有时间的话说不定还可以来学校看看我。”

“去你学校转转也不错,不过我还是得先找到小石榴才能再作打算。”

“小石榴?”晓婷警惕了起来,“还说不是去找人?”

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阿宏把剩下的烧饼全塞嘴里了,结果被噎得不轻,他猛拍胸膛,靠着奋力吞咽才能将食物顺下,抬起头时眼睛水汪汪的,口中呼着气,死里逃生一般。

晓婷紧张地询问:“这饼是有点干,要不要给你来点水?”

阿宏摇摇头,一头依倒在椅子上,用手抚脸,感觉吼道伤着了。

晓婷偷笑道:“你是心虚吗?反应这么大——”

“没有!”阿宏否认。

“没有…..那…..可以告诉我你说的‘石榴’是谁吗……”晓婷试探道。

阿宏把手从脸上拿开,他看着晓婷,眼神有些迷离,“你——”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我不能知道吗?”晓婷反问。

“不是……”阿宏顿了顿,说道:“小石榴……是一个女孩……她的花名…..”

“大家都这么叫她吗?”

“不——其实就只有我这么叫她,主要……这外号还是我给她取的……”阿宏不好意思地笑了。

“听也知道是个很可爱的人。”

“可爱?——或许吧……哭的时候是挺可爱……眼睛鼻子红红的......”

“哭?”

“对啊,经常哭鼻子,她这个人呐眼泪很多的。”

“那也都是你惹的吧?”

“怎么会——我让她笑都来不及呢,哪里敢惹她?”

“听来……你真的很在乎她呢?”

“在乎啊!她那么善良又好看,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不过呢……有一点不好?”

“什么?”

“她呢不够坦白,心事也很多,秘密也很多,总是很为难的样子,让人猜不透。”

晓婷极快地蹙眉,又再舒展开,看着阿宏,浅笑着问:“我明白了,该不会……是你在单相思吧?”

“单相思!”阿宏瞪着晓婷重复道。

“嘘——小声点!”晓婷伸手想捂住他的嘴,被他挡开了。

“怎么会!哪是你说的这么回事,我跟她——我跟她经历了多少事情你知道吗?我对她好,是因为她对我也很好,我们……”阿宏也有些说不下去了,即便他不想承认,但就目前他的表现看,他确实属于晓婷所指出的状态。

“真像你说的这样那她怎么会跑到琴州去?”

“那是——”阿宏顿了顿,叹道:“算了——跟你说那么多干嘛,反正你也不会明白的。”

“唉,我是不懂——不过我看你自己也未必弄清楚了。”晓婷回了这么一句,显然也不太高兴。

她说得没错,只要一谈论娟儿,阿宏的思维就会开始紊乱,想要恢复正常,就必须彻底弄清楚这份感情究竟是什么东西,如此轻易便让他疯狂的魔力究竟是什么,他迫切地想要个答案,“也许吧,所以……我才要去找她……她不能就这么消失了,”阿宏低下头,藏起了失落的目光,“这不公平。”

窗外的日落得彻底,晚霞淡淡,随风推移,目睹着阿宏的失意,晓婷心头也涌起一阵伤感。她不说话了,还是默默地呆在他身边,像这样的陪伴看似无用武之地,只在将来回想之时蜕变。

在天黑之前,客车终于开到了休息站,放乘客下车解决各自问题之后只短暂停留了十分钟,车继续上路了,一路的颠簸给人的疲惫感悄悄入脑,身心都有些倦意了,因此车内基本上都没有说话声音了,阿宏用手撑着头,对着车窗出神地看着,在夜里,陌生的山路也不那么骇人,因为裸露的石岩、峻峭的坡道统统揉进了黑暗里,只有路灯能看清楚前路,好在——有光的地方就有安全。

一盏一盏的路灯接力一般地过,直到窗外经过的景象开始千篇一律,阿宏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发了许久的呆,百无聊赖,有些坐不住了。身边人的沉默,让他感到奇怪,于是回顾晓婷,发现她闭着眼睛睡着了,可头却没有办法老实靠好,不停晃着,右点一下,左点一下,动作幅度不小,可脑袋摆成这样,她也没有醒,看来是真的累了。原本别在耳后的头发散开了,从侧面挡住了她的脸。阿宏盯着她,像是发现了可以打发时间的东西,觉得好笑。直到司机又出其不意地拐了个弯,眼看她就要撞向前面的椅背,阿宏才出手相救——及时伸手护住她的前额,憋着一口气把她按了回椅子上去。

晓婷重新靠回椅子,却像是经历了不愉快的梦,眉头皱紧,覆着的眼皮也极快地跳动,阿宏亲眼目睹她原本没有表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涩,心里不禁动了恻隐。

看她处在将醒未醒的边缘,阿宏叹了口气,稍微调整了坐姿,伸手把她的头护到自己肩膀处,让她枕着入睡。晓婷靠着阿宏,在没适应之前还是很难受,但渐渐地,当切实的依赖变得舒适时,她的脸上恢复了平静。

的确,路是有点黑,可现在好像不再感觉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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