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我煞有介事地如内行般摆弄着古琴的样子,她原本澄淡如一泓秋水般的明眸中闪过一丝异色。她淡然微笑,轻启菱唇道:“杨小姐对于古琴也感兴趣么?”
自我走进阿来家门以来,唯一没有开口讲过一句话的就是这位孙韵秀小姐了,第一次听到她柔美清和的动人声线的奇妙感觉使我的思绪为之颤动。古人常用“黄莺出谷、乳燕新啼”这样的说法来形容女孩子动听美妙的声音。
但在我看来,仅仅是这些词还远远不足以表达我现在的感受。我想,韵秀小姐的声音也许用“天籁”二字形容才算是恰如其分的,光听她说话,都是一种极其美妙的享受。
“恩,我曾经学过一阵子乐器,对于七弦琴也只是略知皮毛而已。”想到孙韵秀小姐也许是一位精通古琴演奏的大家,我就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先谦虚一番,免得在美女面前出乖露丑。
虽然早已打定主意要藏拙的,但是想到刚才心中的那些疑惑,我还是忍不住问道:“孙小姐这张绿绮琴似乎相当特别呢,似乎并不是用桐木制成的,而且琴表面的湖水绿的漆色也是我从未听说过的。此外,琴身表面十分光滑,没有一丝断纹,难道这是张今琴吗?”
孙韵秀双眸中诧异之色更浓,据说整个中国目前能熟练演奏古琴的也不会超过万人,对琴有较深刻了解的当然也就更少了。而在她眼中一身明艳成熟装扮的我怎么看也应该是一位现代女郎,却不曾想我一下子便看出了她那张古琴的特别之处。
“想不到孙小姐也是一位解人呢。这张绿绮是家师在我十四岁生日时送于我的礼物,据说是出自唐代斫琴名家雷真人之手,整张琴的确未用一丝一毫的桐木与梓木。
此琴阳面用的那是产自罗浮山深处极为罕见的龙公竹①斫制而成,阴面用的则是早已不见于世的风声木②接合而成,龙公竹与风声木均是远胜于桐木的极佳材质,即便是经历千、万年的时间质地也不会发生丝毫变化。
更重要的是,这两种材质发声振动结构与音品均是无可挑剔的,能发出极美妙的音色,远非普通七弦琴可比。
至于琴漆,其实湖水绿原本就是龙公竹的本色,杨小姐所见,正是此琴材质的本来面目呢。”
孙韵秀微微一笑,秀美无匹的面庞上似有春风拂过:“杨小姐再请仔细看,这琴面上还有几颗晶莹剔透的露珠呢!“
我俯下身子仔细观察,果然在湖水绿色的琴面上找到了几颗神似露珠的图案,似乎并非经过人工雕琢,倒像是材质上本来就有的。
“这露珠就是龙公竹上固有的斑痕,所以这张绿绮就被命名作‘荷上秋露’。”
听了孙韵秀的介绍,我心中不禁暗暗称奇: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珍奇。
“这名字真是起得无比贴切呢!阿弥陀佛,今天我算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开了眼了!”说罢我与孙韵秀姑娘相视而笑。
此时我突然感到房间里的气氛不像适才那样压抑与冷淡了,我与阿来妹妹孙韵秀之间的感觉好了许多,相信她自己对于我也有了一些不同于方才的好感了吧。
孙韵秀微笑道:“请恕小妹冒昧,杨姐姐既然精通琴理,何不为小妹抚琴一曲呢?”
从杨小姐的客气与疏离到杨姐姐的亲切,看上去阿来的这位虽才华出众但却难以亲近的妹妹与我之间的关系有所改善呢!
我微微一笑,跪坐在琴前:“阿秀妹妹这可是给我出了道难题了,说起来惭愧,我可也有一个多月未曾摸琴了呢。”
这句倒的确是实话,家里那张琴虽说不是什么珍品,但其贵重却不在一架钢琴之下,对于我们那样的小康之家来说也算得上是镇家之宝,我在外求学,怎么可能随身携琴,天天弹奏呢?
“真是献丑了,我就弹上一段《潇湘水云》罢。”
《潇湘水云》是古琴曲中的名曲,乃是晚宋名家郭楚望先生的名作。其时南宋已日薄西山沉疴难起,郭老琴师在痛心山河破碎身世浮沉之余,便写下了这首著名的古琴名曲《潇湘水云》。我所弹奏的谱子则是依据明人朱权在他所著的古琴曲总集《神奇密谱》中的记载。
我先调了调调子,然后散起,果然因为长时间不摸琴感觉有些手生,弄弦时手指、手腕僵硬,发出的声音也明显有几分生涩,所幸在入调之后我便逐渐找到了状态与节奏,再加之我因自己目前的遭遇而触景生情,于是便愈加地挥洒自如。整个曲子的“雅”、“澹”、“远”的意境表现得比较到位,郭老琴师痛感国家危亡,于烟雨迷茫的潇湘水云间独立北望的惆怅和怨伤的情绪也被我洒然道出。
一曲弹罢,我抚琴长立而起,向着孙韵秀姑娘微笑道:“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摸琴了,手很生,献丑了。不过这张琴的确音质悠远淳厚,远远超过了我以前所见到过的任一张。”
我难得能和女孩子找到一个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两个人言谈甚欢,已完全没有了刚进屋时的拘束与陌生。从阿秀的言谈中,我多少了解到一些东西。
阿秀与若雪年纪正好相同,只不过若雪生月要大阿秀一个多月,因而我便顺理成章地在两人中做了姐姐。
阿秀也一样面临着高考的考验,但与她气质和修养不符的是,阿秀居然是一个很出色的理科生,尤其擅长物理和数学两科,算是女孩子中少有的异类。
阿秀的成绩很优秀,在学习上从不需要家人担心,因而家里的长辈们对于她也寄予了很高的期望。
从阿秀的言谈中我可以很明显的看到一个普通女孩子的形象——爱美、喜欢一切可爱的东西、对时尚与流行有着非同寻常的敏感,但我的第六感却告诉我,阿秀可能并没有看上去那么普通平凡。最起码,一个在卧室布置上展现出高雅独特的审美品位,对于少有人知的古琴相当精擅的女孩子,绝对不可能是个平凡人。
和阿秀的聊天很是愉快,因而时间也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间,时钟已指向了十点三刻。
“阿秀,小杨,已经很晚了,快点休息吧,你们两个明天不用上课吗?”门外传来的孙妈妈的声音打断了两个女孩子的卧谈。
我换上了阿秀的一件睡衣,合衣躺在了床上,旁边阿秀柔软温暖的身体轻轻地倚着我,让我感觉到心跳速度有些加快——这的确是平生以来我第一次与女孩子这般亲密地躺在一张床上啊,虽然,我现在并不是以男孩子的身份。
阿秀还是同刚才一样挺直地端坐在床上,一点要睡的意思都没有。从侧面望去,抱膝跌坐在床上的韵秀就像是位宝象庄严、玉质天成的天女,让你很难生出任何亵du轻慢之心。但是那如天鹅一般优美白皙的脖颈、披散下来的如云秀发,睡衣下露出的光洁肌肤,的确构成了一幅让人惊叹的美丽画面。
“阿秀妹妹,你不睡么?”孙韵秀扭过头来朝我启齿微笑道:“若雪姐姐你先歇息吧,我每天晚上都要像这样坐上思念、两个钟头才睡得着觉,姐姐你就不用管我了。”
“哦。”想不到这样一位天仙般的妹妹居然会有如此奇怪的习惯,我心中不禁有些诧异,不过我向来不是一个喜欢窥人隐私的人,而且因人而异,每个人恐怕都有这样那样在旁人看起来有些奇怪的习惯。
于是把拉开薄被盖在身上,大概是因为昨天晚上饱受了一夜惊吓睡眠不足、而且孙韵秀妹妹也并未与我同枕而眠的缘故,我并没有像自己刚才想的那样会因为与美共眠而心潮澎湃无法入睡,进而还不能自己地用一些不那么高尚的手段对孙韵秀妹妹做出什么人神公愤的非法举动。头一沾睡枕,我便很快就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在我与周公他老人家梦中相会的时候,时钟又一次准确地指向了午夜十二点整。在床上闭目凝神静坐了一个多小时纹丝不动的孙韵秀突然没来由得感到心头一阵恶寒烦闷,一种非常难过压抑的感觉萦绕徘徊在心头挥之不去。
孙韵秀眉头微蹙,伸出修长晶洁的玉手在胸前飞快地用玉指变幻出了十几钟曼妙奇异的复杂手势后,脸上的表情渐渐由疑惑变成了讶异与厌恶。
“地府里的低等恶灵怎会如此轻易便跑到阳间来的?这些充满了敌意的怨念,恶鬼又是针对着什么而发的呢?”孙韵秀姑娘轻启樱唇,呢喃低语道。
同时,她清澈如水的秀目不住地在熟睡中毫无知觉的杨若雪(也就是我)身上上下扫过:“奇怪了,我怎会在一个凡人身上同时看到蓬勃的生机与阴沉的死气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呢?若雪姐姐的身上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呢?”
短短的一刻钟之后,萦绕在房间四周的阴气怨念更加地强大了,像魅影这样低级的鬼物甚至已经开始实化凝结成黑色的烟气从窗户的缝隙中向屋内渗透。
若是我现在醒来的话一定会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因为我将看到的东西与昨晚可怕的夜里所经历的一切简直惊人地相似。
孙韵秀此刻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她从怀中拿出了一块晶莹润洁的圆形玉佩,郑重其事地把它捧于手心,然后双眸微瞑,诚意正心,口中念道:“咄!去!”
随着韵秀口中念出的两个字,手心的玉佩中突然间迸发出柔和而圣洁的白色光芒,纯净的白光似有灵性一般向着黑色的烟气漫去,白光所到之处,黑雾尽被荡涤干净,房屋内外汇积的大量怨灵如汤泼雪一般即刻散尽,似是感应到了恶灵的退散,玉佩中发出的白光登时全部收敛。
韵秀姑娘微微叹了一口气,收起手中的玉佩,又紧闭星眸悠然入定去了。
这天晚上,我就在这样的“平安无事”中顺利度过了。
一宿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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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广东新语•;卷二十七》:“罗浮有大竹……大径七尺,围节长二丈,谓之龙公竹,常有鸾凤栖宿。”龙公竹又名凤竹,若斫以制琴,胜桐木百倍。
②《渊鉴类函•;木部六》引《洞冥记》曰:“(汉武帝)太初三年,东方朔从西那国还,得风声木十枚,实如细珠,风吹枝如玉声,有武事则如金革之响,有文事则如琴瑟之响。……此木五千岁一湿,万岁一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