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很好喝。”我说。她微笑点头,然后继续写报告。我开始哭,站起来端着杯子走到窗边,一直到泪水停歇之后才又坐下来说:“他快要离婚了,你晓得吗,但问题不是出在这里。”
她小心翼翼地放下笔,冷静地看着我,随后我把船、火灾、哪些人被火烧死、哪些是吸入浓烟而遭呛死的事全说了出来,我还告诉她,这些人都躺在通往甲板的舱梯边,紧紧地贴在一起,仿佛成了同一具尸体,其中好多受害者用身体盖住孩子,似乎想保护孩子不被呛伤。有些人躲在浴室里打开了水龙头,但是流水完全没有帮助,大家都无处可躲,只有在酒吧里开舞会的人身上还穿着衣服,因为事发的时候是半夜,就是现在这个时间。她点点头,她记得那场火。每个人都记得那场大火,就是因为这样,事情才会如此难以启齿——大家都会点头,接着便无话可说,这就像拍打塞满羽绒的被子一样,麻木又沉默,人们只能一再地点头。然而她却为我倒了第二杯可可,我慢慢地喝,可可暖了我的胃,这种感觉太舒服了。我不知道她是用煮的,还是冲热水搅拌五秒钟的即溶可可,因为这杯可可让我想起小时候母亲为我煮的可可。我东张西望,想找出包装袋,看看上面怎么写。接着,我把哥哥和我在事后的讨论——有关我的两个弟弟和父母如何过世——告诉她,我一直认为他们全死于睡梦中,因浓烟而窒息,所以不可能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事,但是哥哥却认定他们全醒着,而且试图逃生,可是他们所在的位置火势太猛烈,烟雾太浓,所以才会求生无门。哥哥无法停止假设,不断地想象他们在当时的想法和感觉,而我则说这样想个不停一点帮助也没有。“可是他就是停不下来,”我说,“事情已经过了六年,该死,他就是没办法不去想。”
“我再帮你准备点可可好吗?”她问,随手拿起一个空壶。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这个主意好极了,因为如此一来,我就可以看到她怎么准备可可,然后坐在这里享用美味的饮料。但是我没这么说,反而说:“不,谢谢,这样够了。”
她把空壶放回原位,望着窗外。下方甘勒街上的路灯闪闪烁烁,过了街,一路往山脊延伸的空间则是一片昏暗,远处,我住的公寓就位在我称之为“鹰巢”的卫星城市里。
“如果他真的如愿,那你就只剩下一个人。”我的心跟着她的话往下沉,我认得这首老调,我不想听这些废话。而且这不是事实,我并不孤独,我的生命中还有其他人——尽管他们没有在这个时候出面关心。但是她坐着看向窗外,这句话有可能是自言自语。
“我知道怎么处理,”我说,“一向如此。”我把杯子放在她桌上,站了起来。她转过身,显然不喜欢我刚刚的话。她不想要我去应付了事,她想要我们这两个独立的个体握住彼此的手,在每个该死的星期日共进晚餐,建立一个亲密的快乐家庭;在海边有栋度假小屋,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要面带笑容。她是基督教人民党的党员,从她的用字遣词里可以听得出来。
“你想再过去看他吗?”她问道。
“不了,我明天再来。也许到了那时候,他的情况不会这么稳定。”
她一点也不觉得我幽默。
在下楼的电梯里,有个女人不停地啜泣,我不知道她刚刚从哪一科走出来,但是妇产科就在楼上。在我早一点的生命当中,我曾经去过两次,但如果她真的是从妇产科走出来而且还哭个不停,那么她一定是有个十四岁的女儿刚生下第一胎,并且不愿意说出孩子父亲是谁。她的泪水沿着脸颊往下滑,她看着我的表情,仿佛以为我有办法随口说句明智的见解。在这个节骨眼上,她最想要听到的是一番好话,让她不要继续觉得自己是个糟糕的母亲,但她实在选错了对象。我无话可说。到达一楼之后,我直接走出电梯,听着她在我身后吸着鼻子,穿过空无一人的大厅走出医院。
外面很冷,一出了医院前庭的路灯光晕范围之外,立刻进入一片黑暗。紧急救护直升机停在稍远的停机坪上,看起来像只拖着长影子的大昆虫。当我转个弯,走到甘勒街的人行道上之后,我听到有个男人大声吆喝,直升机的引擎发动,螺旋桨嗡嗡作响。我回头看着直升机提起机尾起飞,绕过医院建筑,把探照灯对着欧斯特玛森林、大湖和再过去的森林,然后消失在山丘的另一侧。
我沿着甘勒街的电线杆爬上第一道斜坡,这段路不算太陡,两边虽然暗,但是我熟悉路面的起伏,知道右手边延伸过去是一堵高高的山脊,也晓得最后一段斜坡才是最具挑战性的路程。突然间,路上出现了一辆往下驶来的汽车,大灯照得我头晕目眩,于是我只好停住脚步,站了一下。车子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看到车里的灯是亮着的。车里挤满了说笑的人,其中有个人拿着一瓶酒,他们都相当年轻。汽车音响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司机对着我这个徒步走在黑夜当中的中年男人按喇叭,此刻,这群人对这个世界一点也不关心。我回过头,盯着车子明亮的车内和红色的尾灯看,车子在教堂前转个弯,迅速地在我面前消失,一直到最后,我还能听到从半开的车窗里传出来的隆隆重低音。
我继续往前走。到了这时间,四处都很安静,结着霜的柏油路闪闪发光。我虽然穿着厚呢短大衣,但依然忍不住发抖,于是我加快脚步,想找出个不至于累坏自己的速度。当我走到最后一段坡道的时候,我开始有了暖意,不但冒着汗,也有些狂乱,我放弃了沿着山脊的步道,选择穿过松林的小路,这条路虽然比步道陡上两倍,但近得多。走到一半,我不得不停下来。我不晓得哪里出了问题,但是我一步也跨不出去。我的双腿发抖,腰边剧痛。我先是靠在树上喘气,接着躺在地上,用双脚抵住树干以免整个人往下滑。透过一株株松树的缝隙,我看见了下方山谷里医院的灯光和甘勒街的路灯,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我闭上眼睛,听到风吹过了树梢,这个声音真是美好。我在夏天和冬天都听过这个声音,父亲带着我走过好几百趟的越野滑雪健行,当我们休息的时候,我的呼吸并不是我唯一能听到的声音,有时候,从树梢掠过的风会带来最美好的声响。偶尔,在往里洛塞特和席诺伯的森林陡坡上,风声实在太悦耳,父亲会站在我们面前的滑雪道上,大大地展开双臂,深深地吸气然后才吐气,把气息传给我们——他的儿子们。我们穿着滑雪板,排成一行站在坡道上,不管是否心甘情愿,全跟着敞开双臂。父亲把厚重的手套挂在雪杖上,然后说:“闭上眼睛深呼吸,然后慢慢地吐气,你们会发现这很有帮助。”于是我们像是合唱般的大声吐纳,环绕着我们的森林越来越安静,当我们憋住气的时候,世界也跟着屏息,当我们再次吐气的时候,一阵风卷动了所有人,数年如一日,直到风势再也载不动我们为止。我从来没自问过原因,从来没有回头看他是否仍然站在山上。但这会儿,我坐在不上不下的陡坡,置身在奥斯陆东北方的山脊上,伸出双脚抵住松树的树干底部才不至于往下滑。这时候的雪不深,但是温度仍然冻人,我伸开双臂,吸气屏住,随后才缓缓地吐出来,我重复了一次又一次,直到找回了自己的节奏才停下来。我缓缓地将空气打进胸腔那处收缩了太久的空间里,让体内的幽寂和周遭的静谧融合为一体,然后,再次躺在松针上,呼吸冷冽的空气。我抬起头,仰望树干之间的天空,清朗的夜空上挂满了星星,天空缓缓旋转,全世界都在缓缓地转动,这个空间辽阔又宽广。四周阒然无声,我和群星之间没有任何障碍,我试着思考,却什么也想不出来。最后,我闭上了眼睛,对自己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