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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钥匙(4)

我说:“你们派出所不去找人,还干什么?”

他说:“你说他要找的人是他什么人?”

我觉得他的话没有一句不是废话,因而提不起半点兴趣回答他。我一心望着棋盘,恨不得在耳边挡两扇门,并钉死,不让他的废话往里跑。我想下棋就下棋嘛。

“他既不找儿子,也不找老婆,却要找什么外甥女。真他妈见鬼。”他说,“罗凡说他的外甥女叫小茗,跟他和他老婆住在一起,已经住了快两年了,一直相安无事,不想突然离家不见了,许多天都没回去。”

我当时根本不知道这个叫小茗的女孩跟我有着不同一般的联系,所以我对朋友的唠叨毫不在意,一门心思都用在了棋盘上。我终于觑见他的一个破绽,开始巧设陷阱,不露声色,引诱他误入圈套。

朋友对我的阴谋毫无察觉,一步一步走入我设下的埋伏。他依然忘不了那些有关罗凡却无关他的事情,嘴巴总也闭不拢:“你看罗凡那鸟样子,满脸的阴云。一个大男人,眼睛里哀哀的,差一点泪水都淌了出来。我不相信哪个做姨父的,找外甥女会找出这种情调。好像是他爱得死去活来的情人。我看那个什么小茗,肯定不是罗凡的什么外甥女,一定是与他有暧昧关系的风流女人,罗凡大概是找她找昏了头,才傻傻呆呆找上派出所来了。”

我没有对这位户籍警朋友的精辟论断表示任何兴趣,我精心算计着每一粒棋子的路数,然后我落下了一粒对他最具摧毁性的棋子。他立即傻了眼,把棋盘一推,连说:“不来啦,不来啦。跟我出去吃早饭,我请客。”

在街边的小吃店吃了他的请,他仍然没放过我,拉我帮他去登记门牌号码。他说所里最近正在重新突击核对各家各户的门牌号码,他刚才下棋误了工,要我给他补上。

我说:“见你鬼去吧,星期天在家里呆着不好,偏要上街疯跑。”

他说:“这你就不懂了。只有星期天,门牌号码下面的门才敲得开。”

无奈,我只得帮他挨家挨户去敲那些闭着或敞着的门,然后看他瞄着人家的门牌号码,在手中的本本里查查对对,那样子装得威风派头而又煞有介事的。

就在这时,我伸手去身上掏烟,无意中触着那枚藏在内袋里的钥匙。我似乎得到一种什么感应,心头亮了一下。

“什么好烟?”朋友见我掏衣袋,停止操作,把手伸了过来,“别小气,快拿出来,等会儿我会回敬你的。”

我掏出来的,竟是那枚铜质钥匙。那心形柄上的数字依旧:

1234567.

罗凡是在一个细雨迷蒙的傍晚离家出走的。

那个时候,川溶正站在那天小茗晾衣服的阳台上,望着城市的暗影往黑暗中逐渐沉沦下去。有意无意的雨丝从阳台外轻扬进来,将川溶的头发和心思****。

冯良就是在这样的时刻离开了这个城市。当时冯良的身影与飘雨的傍晚融合得天衣无缝,以至冯良还只走出十几米远,川溶就无法将他与傍晚的混沌区分开来了。只是片刻之后,冯良又从傍晚的幽冥中稀释出来,慢慢回到川溶的跟前。两人面对面站立许久,任细雨编织着,不吱一声。要说的都说了,再说已没有任何意义。何况心灵的距离是无法用语言拉近的。何况川溶十分清楚,这座城市尤其是她和罗凡,跟冯良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已至无法弥合的地步。这个事实,川溶在车站里第一次碰见从南方回来的冯良时,就明显意识到了它的存在。

冯良已经成为富人,拥有着川溶和罗凡无法拥有的财富。但他永远不可能拥有城里人藏在骨子里的血水,而川溶尽管自己生长于山野,却天生有一种对于拥有特殊血水的城里人的认同,只不过原来她对自己的这一点一直没有清醒的认识,直到在车站猛然碰上冯良时才明显自觉出来。当时川溶便有些不知所措了,意识到她与冯良的相处不可能持续得太久。但她究竟二三十年以来都一直爱恋着这个男人,她没法割舍与他那种牵牵连连的联系。不幸的是聪明的冯良后来终于意识到他与川溶以及这个城市的相悖。他深感无奈,毅然做出南下的决定。冯良知道,唯其如此,他才能摆脱一切,获取一切。

冯良再一次掉转头去,走向愈加深沉的夜色。

川溶此刻手上多了一样东西:一枚心形柄的铜质钥匙。冯良把它交给川溶时,说道:“这是我早就为你准备好的,我想让你亲手把那扇属于我俩的门打开。现在看来已经没有必要了,我只能将它留给你,就让你自己保存着吧。”

川溶想着冯良的话,把钥匙握得很紧。她的目光在冯良消失的地方滞留了许久,她没法掉转头往来时的路走回去。

令川溶有点不敢相信的是,她身边另一个男人离开她时,又是这么一个昏暗的傍晚。

川溶知道罗凡在屋子里盘桓了许久。这是罗凡的习惯,他在做出某项重大决策前就喜欢在屋子中间兜圈。他绕一圈,又在沙发上盯一眼,怔怔的,样子很古怪。

就在这个沙发上,罗凡占有了他钟爱的小茗,同时又失去了小茗,永远失去了小茗。罗凡记得那个过程很仓促,那个过程一结束,罗凡便意识到了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他当场就跪倒在地上,企求小茗的谅解。

可小茗再也不肯理他,扯了扯紊乱的裙子,绕过他,进了自己的小房。罗凡一直跪在那里。川溶从外面回来了,罗凡的姿态仍一如既往,川溶是从他侧面绕过,走回自己的屋子的。大约到了子夜时分,小茗小屋的门开了,小茗已经换了另外一套衣服。她瞧都没瞧一眼跪在地上的罗凡,走过去打开门,踏踏踏下了楼,从此再也没进罗凡家这张门。

如今是罗凡本人要离开这个家了。

罗凡兜完圈,准备出门时,川溶从阳台上回到屋里。川溶留不住罗凡,但川溶还是哀哀地说:“莫非就这么走了?”

罗凡回头望一眼川溶,好像对川溶的话感到不可思议。罗凡说:“你说什么?”

川溶说:“你不走,难道不可以吗?”

罗凡苦笑笑,说:“我又不是去死,你这犯得着吗?我是去找小茗,你的外甥女小茗。”

罗凡说完,甩甩袖出去了。

川溶重新回到阳台上。她低着头往阳台外望下去,此时罗凡已经走到墙角转弯处。罗凡突然抬起头,将目光抛向站着川溶的阳台。那目光很复杂,很暧昧。

川溶当然不知道,许多天以前的那个黄昏,罗凡就是因为用这样的目光往阳台上瞧了一眼,才萌生起一股异样的欲念,最后导致了小茗的出走。

十一

阳光明媚的下午,蓝青约我去海韵歌厅陪她排练歌曲。蓝青说她自己创作了一首歌,她准备自己演唱自己的歌。严格说是她自己随意哼出来的小调,恰好被歌厅老板听到,觉得有些意思,迫问她是从哪本磁带上学来的。蓝青不由得扑哧笑了,说小时候奶奶常跟她哼这个小调,她也跟着哼哼,自然而然就会了,只是后来进了城再没哼过,要哼也只哼流行曲,差不多把它都忘了,刚才不知何故突然从记忆深处冒出来,一不小心竟溜出了嘴巴。老板就要蓝青再哼一遍,蓝青也就再哼了一遍。老板很满意,说声好极啦,在录音机键钮上按一下,蓝青那柔柔曼曼的小曲便又重新从录音机小喇叭里飘出来。老板挥挥手对乐队说,原来的歌不练了,你们先跟录音机练几遍,把旋律练熟,再跟蓝青合作。老板又回头对蓝青说,词曲演唱都属于你,推出去不比李春波的狗屁《小芳》差。

蓝青走进我的办公室时,我正在修改一份文件。我丢下笔,把蓝青和我自己都搬到沙发上。我说:“看你那样子,一定在哪里捡了钱包。”蓝青就把歌厅老板要排练她哼的小调的事告诉了我。我听了也很高兴,立即起身去收拾桌上的文件,跟她走出办公室。我说:“应当好好祝贺你才是。”蓝青说:“用什么祝贺?”我说:“到时你会知道的。”

街上的阳光从没有这么明丽过,人们的脸色在阳光下显得很灿烂。经过百货商场时,我要蓝青在外面稍候片刻,去机电专行里买了一部小型录放机,外加两盒空白磁带。我对蓝青说:“我要把你的歌录下来,拿回办公室听。”蓝青有些感动,把我的手臂挽得更紧。

走进海韵歌厅,老板和乐队的鼓乐手都已经等在那里了。蓝青把我介绍给老板后,便开始集中注意力,站到台前准备演唱。我坐在台侧的凳子上,望着台前亭亭玉立的蓝青。我觉得这里的气氛还可以,蓝青也许能够发挥出较好的水平。这时蓝青侧首瞄瞄我,我轻轻对她扬了扬手,以此表示我正在关注着她。她于是会心地笑了笑,显出一股自信来。而后她朝鼓手招一下手,那鼓点便由缓到急马蹄击石般响起,引出宛转流丽的管弦乐。

蓝青徐徐举起话筒,声音中充满着无限的依恋:

那年踏上他乡,

周围都是陌生的目光,

人静的雨夜梦见她,

梦见她带泪的脸庞,

梦醒时她的挽留还在耳旁,

才知他乡不是家乡。

我一下子就被蓝青的歌声感染了。我想起那位少年曾经被这样的歌滋润过,后来一直在寻找这首歌的影子,虽然他差不多快记不起这首歌了。

那天蓝青排练完后,我跟她一起走出海韵歌厅。我跟蓝青说:“你唱得真动听,我还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歌。”说着,我不自觉地便哼了几句。这把蓝青逗乐了,她说:“想不到你还真有几个音乐细胞,唱得蛮出味的。那些乐手练了两天了,有两个微妙的滑音还没有掌握住,你听了一下午就会了。”

蓝青说的当然没错。但我对音乐的感觉绝没有那些乐手好,这我心中有数。只不过这天下午的歌有点不同,这首歌我少年时就听一位小姑娘唱过,那时我就学会了。那小姑娘从乡下来的,来走亲戚,她的亲戚是我的邻居。

分手时我把两盒录好的磁带给了蓝青一盒,另一盒我留着带进了办公室。每天下班后同事们一走,我就打开录音机,独享蓝青那忧伤而动情的歌声。我总以为这是蓝青唱得最好的一首歌,以后我去歌厅听过她的歌,尽管都很优美,但没有一首像这首歌一样来得纯真自然。这首歌跟蓝青本人完全融合了,她的气质和她的情感全都流进了旋律里。我突然想起,在我没听见蓝青唱这首歌之前,我就发现蓝青身上叠印着一个我似乎有些熟悉的影子,原来这个影子就是这么一首歌。

十二

只有川溶心里最清楚,冯良的出现给她和罗凡带来了什么影响。尽管一开始川溶就感觉出,她与冯良已经有了一层无法逾越的阻隔,但她却分外珍惜这段极不容易的重逢。川溶默默在心里祷告,但愿跟冯良相处的时日能多一点,再多一点。她想对过去和未来的双重失去做出最大的弥补。川溶把原属于罗凡的感情作了位移,尽量转到冯良身上。这样的时候川溶心理上得到了满足,冯良也暂时受到诱惑,把他与川溶之间缘分将尽的事实搁置在脑后,沉浸在彼此相亲相娱的欢乐中。

川溶很自然地便冷落了一旁的罗凡。罗凡面对川溶的变化,有点莫名其妙,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的神经出了故障,失去了对事物正常的判断能力,后来他才意识到,他的感觉其实是准确的。罗凡试图找出其中的缘由,又不知该从何处着手,只得生硬地试问川溶本人。川溶毫不隐瞒,告诉他,她初恋的情人到了这座城市,原本她就是扔下他才嫁给罗凡的,她欠他的实在太多,想趁这个机会作一点弥补。

听川溶这么说,罗凡五分愤怒,五分迷惘。他以为川溶是在跟他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言情故事。旋即罗凡就做出分析,川溶的话一定没有假,他相反释然了。川溶看出了罗凡那微妙的心思,说:“你别吃醋,他在这个城市不会呆得很久,他会很快离开的。如果你乐意,我会把他介绍给你。”罗凡不知如何回答川溶,但他听川溶这么说,心里似乎就踏实了许多。

川溶要把冯良介绍给罗凡,并不仅仅是说说而已。那天中午,川溶果然把罗凡想见又不愿见到的冯良引进了家门。那个时候罗凡正从小茗操持中餐的厨房走出来。

这段时间罗凡一下班就急着往家里赶,帮着小茗忙这忙那。罗凡一直对小茗有种似有似无的向往,却一直埋在意识深处,未敢让它露出任何端倪。罗凡想小茗毕竟是川溶的外甥女,也同时喊他做姨父。可川溶跟他摊牌后,意识深处的东西一下子浮了上来,使罗凡耳热心跳,无法自制。罗凡意识到,他对小茗这份荒诞的情感,已经不是一朝一夕。

冯良是跟在川溶后面进屋的。罗凡一见就知道是谁了,因此川溶刚准备介绍,罗凡就走到冯良面前,伸出了自己的手。罗凡那高级知识分子的高贵,在这样的场合得到足量的表现和发挥。他带着一种平和却高雅的语气说:“不用介绍,我就知道你是谁了,你叫冯良,川溶小时候的朋友,她经常提及你。欢迎欢迎,贵客临门,是我莫大的福分。”

后来罗凡不止一次回想起他见到冯良时的心情,他原以为自己会怒火中烧,不想竟那么心平气和,甚至有些无所谓的味道。罗凡想,恐怕是由于一上场,他就通过冯良,发现了自己作为一个高级知识分子的优越感,他甚至暗自感激冯良,给了他一次体会这种优越感的机会。不错,冯良是一个富人,但富人钱再多,也无法换来那份高雅的气质,而罗凡恰恰在这上面占着上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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