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瑾章
听到梁奇达校长辞世的消息,我感到非常悲痛。没有能够与他作最后的告别,我感到非常遗憾。45年来,梁奇达校长慈祥的面容和他那倔强的个性常常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是他在一件件的小事和一次次的言谈中,教育着我、影响着我,使我进步,使我从一个青年农民成长为一个对国家和人民有所作为的知识分子、国家干部。
1958年我由揭西县委挑选保送到广州暨南大学工农预科读书。工农预科的任务是,选择优秀的青年工人、青年农民,用速成的方法学完高中课程,然后升入本科深造,以便培养一支工人阶级自己的知识分子队伍,以适应社会主义建设的需要。
我们从山区农村来到大城市,进入大学,要用两年的时间学完高中的全部课程。可是进入学校不久,梁奇达校长在给工农预科班的同学作动员报告时,却要求我们先去劳动。当时,我们许多同学都想不通,我们都是从生产劳动第一线来的,我们懂得劳动,缺的是知识,为什么又把劳动摆在首位呢?梁校长深入我们同学中间,给我们做思想工作,耐心地给我们讲明中央“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方针和当前的大跃进形势。我记得他一句很风趣的话,他说:“全校的教师都去劳动了,你们坐在教室里谁来给你们讲课呀!”一句话逗得我们都笑起来了。我们积极投入到挖明湖、炼钢铁和到芳村筑铁路的劳动生产中去。我们工农预科的同学带动华侨预科的同学,成为生产中的骨干力量。就是在芳村筑铁路的劳动中,一次挑完土大家坐下来休息,当时天气很冷,而我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套衫,冻得直发抖。这时梁校长走过来,像慈父般地责怪我不懂事,他说:“劳动后流了汗,很容易感冒,要多穿衣服。”旁边的李培能同学告诉梁校长,说我只有两件外衣,一件穿一件洗,没有多余的衣服可穿了。李培能跟我住同一个宿舍,他了解我的情况。第三天晚上,李培能带着学生科的一位干部,给我送来一件新买的很厚的棉运动衣,说是梁校长叫学校补助给我买的,同时还指示学生科登记缺衣的同学,学校都给予补助买冬衣。这件粉红色的棉运动衣一直陪伴着我直到大学毕业。梁校长对我的关怀,如一股暖流永远温暖着我的心。
经过半年的劳动后,真正坐下来上课,我们如饥似渴地读书,与时间赛跑。在那大跃进的年代,在“一天等于二十年”口号的驱动下,我们工农预科的同学都很争气,星期天也不休息,有时晚上才睡几个小时。听课、做作业、复习,成为每天的三部曲。我们实际上只用了一年的时间就读完了高中三年的课程,于1960年春季升入本科。当时正是国家经济困难时期,粮、油、食品实行配额限量供应。有一次,我们正在学校食堂吃饭,梁校长走进来看望我们,当走到我坐的那桌时,他喊了我的名字,问我吃得饱吗,我随口答了一个“饱”字,同桌的一位华侨女同学很幽默地说:“他当然饱啦,我每餐吃剩的都给他吃了。”当时梁校长是想笑也笑不来。也许他心里在想,一个大学生居然在吃同学的剩饭,这能叫吃饱吗?我们的梁校长也许从这一件小事中受到启发,作出了一个决定。他动员了部分华侨学生捐了侨汇证,然后集中起来去买配额的粮油食品供应学生食堂。个别港澳学生还让家里直接寄猪油卖给食堂,还有的寄肥料,由学校联系新会县换取食品等等。我们的梁校长出自一颗慈父之心和他那敢作敢为而又倔强的个性,看到正在长身体长知识的学子吃不饱,他于心不忍,他知道我们的侨生离开了优越的家庭生活条件,现在起码要保证他们吃得饱,他们在海外的家长才放心。梁校长所做的一切无私也无畏。
可是好心得不到好报,梁校长上述做法受到了当时广东省委主要领导的否定和批评,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梁校长被处分和免去暨大副校长的职务,直到拨乱反正后才平反。暨大复办后,梁校长又回暨大,为暨大的复办尽心尽力。但这将近20年的时间正是梁校长年富力强的时候,却被剥夺了工作的权利,浪费了他近20年为党为人民服务的时间和精力。
梁校长被处分后,我一直没有见到他。直到1967年10月的一天傍晚,我正在礼堂前面看大字报,一边看一边在摘抄,突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背,我回头一看,正是梁奇达校长。他戴着一顶黑色毡帽,比以前消瘦了许多,但精神很好。他问我是不是造反派,我说自认为是造反派,但有人说我是保皇派。他又问:“是保聂菊荪吗?”当时我正在摘抄的那张大字报是揭发聂菊荪在广东社联的三反言行。我听后反问梁校长:“你认为聂菊荪会反党吗?”他笑而不答。过了一会,梁校长严肃地对我说:“再过十年二十年,你回过头再来看看,可能会明白你现在所做的都是在浪费时间、浪费青春。”梁校长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我久久地回味着梁校长的话。此后,我除了组织过一次广州红卫长征队去徒步串联外,就很少参加派性活动了。广州和暨大武斗很激烈的时候,我到农村当逍遥派。
文革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我大学毕业后先到军垦农场劳动两年,于1970年被分配到宝安县南头公社工作,深圳特区成立后,我被调去任深圳市人事局办公室主任。1979年9月的一天,梁校长来到深圳,下榻华侨旅社。我知道后立即赶去见他。我和梁校长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他一直拉着我的手,从我的家庭到我的工作,都一一过问。当听我说到当前深圳人才奇缺的情况时,他说暨大复办后,也正在想办法从全国各名牌大学聘请一批有名的专家教授。当得知我在市人事局任办公室主任时,他很高兴。他说:“像你这样正直的人搞干部人事工作是很适合的。”
此后,梁校长每年都来深圳一两次,每次都打电话告诉我,我必定去见他。有一次,他来到我家,让我煮粥给他吃,我感到很不好意思,我怎么能请校长吃粥呢?但梁校长告诉我,因为他牙疼,只能喝粥。
梁湘同志主持深圳市委工作期间,梁奇达校长每次来深圳都非常关心深圳的建设和发展。如办深圳大学时,他多次向梁湘书记提建议,从聘请校长、调师资到专业设置等,他都从暨南大学的经验和教训中,提出一些好的建议。梁奇达与梁湘、梁嘉号称“三梁”,在广东开平、恩平、台山一带老一辈的人都知道这三位同族堂兄弟革命家的传奇事迹。所以,梁校长向梁湘和刘波等市委领导提意见和建议,都很直接,想说就说,听见什么就反映什么。有一次,我与梁校长谈起梁湘书记对深圳的道路和绿化很重视时,他说,梁湘在广州干了那么久,对城市建设很有经验,另一方面他又吸取了外面的经验,如新加坡。新加坡是国际有名的花园城市,道路和绿化建设都搞得很好。梁校长还告诉我,梁湘书记访问新加坡回来后,在深圳跑了三天,就决定修建市中心绿化带,并加宽道路两旁的绿化带。
梁校长退休后也经常来深圳,最后一次是2001年9月。他来深圳治牙,因为深圳牙科中心的黄主任是梁校长的朋友,梁校长治牙都来找他。我接到电话即去见他,本想请他到绿扬邨酒楼吃大闸蟹,谁知当我们步行到那里时才知道那家酒楼已停业,结果我们又步行回一间小食店随便吃些小食。想不到这次见面竟是我与梁校长最后一次见面。这次见面,我们谈得很开心,我们谈到社会上流传的一些政治笑话和小道消息,很多是反映当前社会上的一些现象,但是,对改革开放所取得的伟大成绩,对深圳特区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还是感到很自豪和高兴的。梁校长说:“我们革命的目的就是要使国家富强,人民安居乐业,现在已初步实现这一目标了。”
我们的梁校长,是一个革命理想主义者,又是一个革命乐观主义者。他虽然一生艰辛波折,但他的晚年过得很充实,也很愉快。改革开放使他看到国家的富强、民族的兴旺。他溘然去世,虽然多少带有遗憾,但他的一生风风火火,轰轰烈烈,握着手来,撒着手去,来也潇洒,去也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