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二十三年,春,秦王令李斯为主将,蒙武为副将,率兵二十万,出武关,渡淮水,包围寿春,意欲一举歼灭项燕三十万大军,荡平楚国。
灭楚之战,关乎秦国统一大业成败,嬴政筹划已久,为集中力量伐楚,二月,嬴政令已渡黄河的李信暂缓攻齐,南下与蒙武合兵,进攻项燕。
李信不到而立之年便已战功赫赫,是帝国军界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
嬴政用兵,力求万全,让李信担任秦军主将,冲锋陷阵披坚执锐,令蒙武为副将守卫后方以防不测。
蒙武年过四旬,是襄王一代老将,经历襄王始皇帝两朝,素以稳健著称。
李信渡过淮河,未及休整即对楚军发动攻击,项燕示弱诱使秦军深入,李信攻城拔寨所向披靡,辎重主力被远远抛在脑后,就在秦军准备对寿春发动致命一击时,驻守淮南的昌平君突然反叛,打出光复楚国旗号,断绝秦军退路,与项燕合击,李信腹背受敌,损失惨重,单是都尉就战死七个,若不是蒙武拼死相救,李信怕是性命不保。
昌平君本是楚人,秦襄王在位期间来到咸阳做人质,与嬴氏有血脉关系,曾协助秦王铲除嫪,昌平君深受嬴政信任,委任相国,因为熟悉楚人风情,被秦王派遣楚地安抚楚民,这样一位肱肱忠臣突然叛乱,莫说是李信,便是猜疑心极强的嬴政也是始料未及。
消息传回咸阳,嬴政大怒,罢李信兵权,乘轻车往频阳,请老将军王翦出山,并昭告天下,凡斩获昌平君首级者,赏万金,拜千户侯。
副将蒙武因事先劝阻李信,战败后掩护李信败退,被嬴政格外开恩,免于受罚,继续留在淮南,辅佐王翦伐楚。
然而蒙武心中没有丝毫喜悦。
王翦蒙武之间并非像表面那样融洽,甚至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王翦入楚,立即命令大军退守淮水以北,一连数月,任由项燕如何挑衅,坚守不出,咸阳的大夫们听闻淮南战况,纷纷递交奏折,说王翦养兵自重,将军中六十万士兵囤积起来嬉戏,甚至每天比赛投石以作娱乐。秦王案头攻讦王翦的简片堆积成山,嬴政让内侍太监们将竹简投进铜炉中,向火。
秦王可以如此淡定,蒙武却不能。
从秦国运往淮南的粮草都要经过王翦之手,包括蒙家军这份,楚人实行坚壁清野战略,淮南粮草奇缺,秦军所需绝大部分靠国内供应,单是在粮草上,王翦就能死死卡住蒙家军咽喉,,蒙武意识到秦王信任王翦,想要粮食只能向此人屈服,除此别无他路。
淮南战事遥遥无期,,等不到项燕战败,蒙家军就会被活活拖死。
中军大帐,蒙武召集众将商议伐楚之事,众部将脸色阴郁,愁眉不展。
“诸位,今日召大家来,是要商议伐楚之事。”
话未落音,大帐炸开了锅,众将议论纷纷,蒙武道:
“李信在淮南时,虽说鲁莽轻敌,却与蒙家军相安无事,而今,王翦来了,依仗君上厚爱,克扣军粮,肆意欺凌,是可忍孰不可忍!”
蒙武拍案而起,部下纷纷开骂。
“若不是君上庇护,早杀了此贼!”
“派遣刺客!刺杀老贼,栽赃给楚人,有何难哉!”
蒙武厉声呵斥,眉宇之间流露出一丝犹疑之色。
“大将军在外遇刺,随行都尉以上皆受连坐!诸位想置我于死地么?”
部将闻听此言,闷声不语,心腹谋士申不亥低声道。
“商君被诛,大秦律便是笑谈,眼下最要紧的是攻克楚国,除去昌平君,此乃君上心头大患,若让王翦抢去功劳,诸位怕是永无出头之日!”
“老贼只念良田美宅,打不了恶战,南下的六十万人马,也就只能捏捏韩燕这样的软蛋,遇上项燕这样的硬茬子,还得靠咱蒙家军!”
“此言甚是,咱自己干!”
蒙武环视四周,扫视手下这群百战之将,霍然而起:
“项燕手下四十万兵马!蒙家军不过十万,诸位惧否?”
“怕他个卵!怕的就不是蒙家军!”
此言不虚。
刚刚结束的灭赵之战,蒙家军留在邯郸城护城河的尸首堆起来比城墙高!
“倘若能在王翦之前荡平楚国,
众将昂起胸膛,青筋暴涨,只等蒙武号令。
蒙武沉吟片刻,微微叹息:
“蜈蚣岭凶险诡谲,昌平君蛰伏其中不知踪迹,派去的两拨斥候皆一去不返,蒙家军粮草匮乏,勇士不济,伐楚之事,再等等吧。”
楚国虽是强弩之末,然而仅凭十万人马,纵使蒙武用兵老辣,结果恐怕也与李信无异。
大帐之中刚才临近沸点的气氛突然凝固,血脉喷张的将军们像被人从后脑勺打了记闷棍,都不说话。
秦法严苛,君上刻薄,孤军在外,前途未卜。
“咸阳信使到!”
正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忽听帐外卫士高喊。
“咸阳信使?”
蒙武与朝中并无往来,咸阳此时来人,不知祸福。
卫士上前低语,蒙武脸色越发难堪,眉头紧皱道。
“伐楚之事,改日再议,退下!
众将诺诺退出大帐。
蒙武沉声道:
“百步之内,不得有人!”
“诺!”
卫士领命而去,蒙武凝望帐外,愁云密布,廷尉李斯可谓当朝显贵,乃君上第一心腹,是帝国客卿的代表,初到咸阳即投入吕不韦门下,据说与长信侯也有牵连,后脱离相国,进入秦王视野,一路走来可谓步步为营左右逢源。嫪毐被诛后,顺利升为廷尉,不出意外,丞相之位指日可待,可谓出风得意。
李斯派人到淮南作甚?
踌躇之际,一位黑淄男子在卫士带领下缓缓走进大帐,黑淄身材修长,举止不凡,抬头望蒙武一眼,双手施礼。
“咸阳韩牧,廷尉门吏,受大人所托,特来淮南拜会蒙将军!”
蒙武脸色阴沉,目光如剑。
“足下能闯过大军哨卡,来我中军大帐,想必定有不凡之处,听卫士说,足下手上有大王所赐的黑木令?“
黑淄男子神色不变道:“将军过奖,韩某不过廷尉大人手下一门客,事情紧迫,只好便宜行事,未及通报将军,还请勿怪。”
蒙武哼了一声,冷冷道。
“黑木令乃君上所赐,却也有人鱼目混珠,不知足下手中是真是假?”
黑淄男子冷笑,从怀中掏出黢黑腰牌,欲上前呈递被卫士挥剑挡住,卫士劈手夺过腰牌,恭敬递与案前。
蒙武瞟了眼黑色腰牌,脸色微变,将腰牌推开。
“黑木令倒是真的,只是老夫与廷尉素无交际,大秦律规定内臣不得与外将交接,你家大人不知?”
卫士持剑而立,杀气腾腾。
却见那黑淄男子嘿然一笑,目光笃定。
“蒙将军张口不忘大秦律,韩某倾慕,只是·····”
“只是什么?”蒙武身体微微前倾,
“我家大人听说将军有难,不忍见死不救,所以派在下前来。”
韩牧神色镇定,又从怀中取出块墨绿色玉佩。
“将军请看!”
卫士呈递案前,蒙武凝视片刻。
“双龙玉佩!”
韩牧也不答话,只是仰头哂笑,蒙武却已变色。
“此乃廷尉至爱之物,价值连城,不在和氏璧之下,老夫在咸阳时曾有幸目睹,”
粗茧老手摩挲玉佩,兀自颤抖不已。
“足下既是廷尉心腹,不远千里来淮南,不知所为何事?”
卫士将玉佩奉还,韩牧收好玉佩,嘿然一笑。
“听闻将军粮草不足,军心不稳,不知可有此事?”
蒙武冷冷道。
“军粮尚足够支撑一年!先生多虑。”
韩牧仰天大笑,卫士拔剑相向,被蒙武厉声斥退。
韩牧也不看卫士一眼,压低声音道:、
“廷尉大人在咸阳说,王翦克扣军粮,蒙武将军欲伐楚而粮草不济,欲投王翦而患得患失,不知真假?”
蒙武语塞。
李斯绝不会派谋士千里迢迢来消遣蒙家军,此中必有缘由,思及此处,蒙武脸色顿变,沉声道:
“危言耸听,祸乱军心!若不是看足下是廷尉门客,蒙武早将你军法从事!”
韩牧闻言,脸色不变,语调竟然越发闲适起来。
“将军息怒,容我禀告,昌平君谋反,廷尉大人在咸阳缉拿叛逆不计,为大秦除害,君上赏赐万金!蒙家军因昌平君损兵折将,廷尉大人深知,愿将万金献上“。
”既然将军如此不诚,也罢也罢!”
说罢,拂袖起身,就要向帐外走去。
万金对蒙武来说,简直比救命稻草还要宝贵。
“先生息怒!”
蒙武连忙下席,快步上前牵住韩牧,满眼疑惑道。
“此话当真?”
“依廷尉大人吩咐,韩某在武关将万金买做军粮,一共十万石,送与将军!”
韩牧一脸云淡风轻。
“十万石粮食?”
素无交集的权臣竟会主动援助落魄裨将。
有了这十万石粮食,蒙家军便能摆脱当下恶劣形势,再不用看王翦脸色吃饭,甚至有机会击溃项燕,夺得伐楚头功。
韩牧朝蒙武瞟一眼,冷冷说。
“粮草就在帐外,将军可派人前去查验。”
李斯为何要帮自己,莫非他也想要和昌平君一样谋反?毕竟李斯也是楚人啊。
蒙武冷静下来,意识到事情绝非如此简单。
“慢!“
蒙武目视韩牧,目光炯炯。
“无功受禄,老夫心中不安,”
韩牧对视蒙武,目光笃定:
“实不相瞒,我家大人想要将军保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