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了半晌,王遥终究还是轻声问了出来。声调放得极低,还透着几分小心,似乎是有些怕这宛若梦境般的场景被他这一出声,便惊得碎了。
白衣少女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凶徒居然对着自己却如此温柔,虽然她不知道王遥口中的彤彤是什么意思,但她也看出来,似乎这个少年是被自己的模样惊得呆了。
于是,她原本绷着僵直的身子稍微放得柔软了一些,从小身长在云谲波诡之中的她知道,自己的容貌,在有些时候,是对男人的一件极为犀利的武器。看来,面对着这个年纪比自己尚且还要小些的少年刺客时,也不例外。
于是她镇定了一下心神,檀唇微挑,清丽婉约的脸庞上露出了一丝自矜却略有妩媚的笑意,这其中的分寸拿捏,于她这种身份的人来讲并不是什么难事:“我便一直在这车里呢。这位公子,莫不是你我二人在哪见过?”
她自觉得自己这番话是说得极好的,既显得亲近而又不失端庄。可她的话音甫落,便发现对面那个小小少年的脸色变了,原本的一脸茫然和希冀,一下子变成了八分的失望,两分的落寞。
她微微有些惊慌,不知道自己适才的话里哪儿说错了,于是心思儿急转,开口又道:“公子,如果我记不得你了,你可得见谅。我这个人,记性儿一直不好。不管是谁,待得日子久了,都记不住。”
王遥越听越是觉得彷徨。
这些天来,自己把对前尘往事的记忆和眷恋深深的埋在了心底,堆成了一座坟。可如今在这张熟练的面孔面前,那堆坟茔却霍然变成了冬天的大海。海水看上去很美,可是海风很凉,冰凉刺骨。
方才他在听得这女子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便已明白过来。眼前的这人虽然与彤彤长得一模一样,可却绝不是同一个人。此刻听她这般急匆匆的辩解,更是觉得有几分荒谬的戏谑。
形在而神不再。故人重逢时的悲哀莫过于此。
从王遥发际的白莲中,一直源源不断的向他的身体里流着一股宛若冰泉般的凉气,这股凉气里中有一种无以名状的肃杀冰冷的漠然。方才他之所以能够轻描淡写、毫不留情的逐一将那些骑士们的头颅割下,便是这股清气在支撑并且洗涤着他的心神。
而此刻当他略有几分失神的盯着面前这张熟悉的俏脸,沉浸在对前尘往事的回忆之中的时候,那股清气倏然愈发磅礴壮阔起来。
王遥盯着手中的石剑,表情就正如那粗糙冰凉的青石一般,呆滞木然,片刻,轻举而起,稚拙无锋的剑尖遥指着那少女的咽喉,柔声道:“好了,我要杀你了。”
少女白腻的肤色霎时变得苍白如纸,笼在乳白窄袖下的柔夷止不住的微微颤抖,声音虽仍强自镇定着,但仍谁也可听出其中的莫大恐惧,“为……为什么?”
王遥轻轻一叹,“前世今生,尘缘相牵。我不杀你,如何求道?”话音落下,手中的石剑便轻轻刺了出去。
一剑无血。
少女怔怔的看着插入自己左胸的那把石剑。没有疼痛,也没有猩红的腥膻。洁白若雪的华美衣裳,和那把朴实古拙的石剑融合在一起,有一种异样的和谐。仿佛自开天辟地以来,那把青石剑,就是在等着刺进那个位置。
这时,王遥突然听见自己的心底有什么东西破裂开来,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响声,而又有什么东西骤然破土而出。
旋即,他发间簪着的那一朵微光缤纷的白色莲花,便一瓣一瓣的,慢慢凋落为了晶莹剔透的五色荧光,飘飘荡荡宛若花粉儿一般,消失在了他的肩头。
随着那朵白莲的消散,王遥原本心中那股俯视苍生的傲气也褪去了。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那把石剑,又看了看少女脸上那已然凝固的表情,怔了半晌,轻声道:“对不住了。”旋即,便拔出了石剑,抽身退出了车厢。
自己就这样死了么?
思虑渐渐模糊,一片铺天盖地的黑暗悄无声息的袭来。少女缓缓阖上了双眸,表情安详若寤。长长的睫毛轻轻垂下,就宛若化成了一块白玉雕琢而成的人像。
再无生机。
王遥退出了车厢,但他的心神却并未平息下来。尤其是当他看到那满地尸体之时,心里顿时一阵血腥气直冲肺腑。
王遥蹙着眉头,只觉得胃里一阵气血翻腾,打了个踉跄,勉力扶着车辕,摇摇晃晃的蹲下身体,开始呕吐。那一个个表情栩栩若生的头颅,还有彤彤那张柔美的面孔皆不停的在他眼前晃动。直到将刚才所吃的鱼肉饭食都几乎吐了个干净,他才勉强稳住了激荡的心神。
王遥把手中拿着已变得有几分沉重的青石剑随手扔在地上,深深吸了几口气,强撑着站了起来,再也不敢看那些尸首了。目不斜视的一步一步向迎仙楼里走去。
此刻远处已隐隐传来急促的马蹄和呼喝催促的喧哗人声,似乎是隆兴府内的诸兵卒捕快们终于迟迟赶来了。
王遥略略扫了一眼此刻正凑在迎仙楼的柜台内,抖抖嗦嗦低声交谈着什么的陈狗剩与迎仙楼掌柜二人,和坐在台阶之上呆滞不动的那骑士首领,旋即径自一步一步的走到了仍在大堂中闭目端坐的道士身旁。
窗外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格,洒在道士身上,他胸前的太极八卦图在那斑驳的日斑中显得分外眩目逼人。王遥看着道士的道袍上那仿佛在缓缓流动的金银光泽,目光闪烁,若有所思。半晌,稽首而问:“师父,敢问何为缘?”
道士并不睁眼,语气淡定,“缘乃天定。”
“师父,那女子与我有缘,是前缘还是后缘?”
“缘便是缘。有缘,便乃生生世世纠缠之缘。无缘便是无缘。又岂有前后之分?”
“师父,何为斩缘?”
“缘乃一团乱麻,千头万绪而不分前后,人所不能理,故一剑斩之,以求自在。”
王遥直视着道士波澜不惊的脸庞,默然片刻,旋即轻声道:“若是方才徒儿不斩,师父你便会将我逐出师门吧?”
道士微微一笑,睁开了细长的双目,看向王遥,宛若一潭碧水般清澈的眼瞳中隐约有几分赞许,“灵机,你此番心性果然不凡。”
王遥话语如流水般轻柔,“师父,缘乃凡根,若要脱俗,自需斩缘。这个道理,徒儿已然懂得了,师父你还请放心罢。”
道士阖眼,轻声道:“吾等道门中人,遵循自然而然,无为而为……此番为师开娑罗莲助你斩缘,已是有违天道了。灵机,尘缘易斩,尘心难去。日后你却要好自为之,切勿辜负为师的一番苦心才是。”
门外捕快兵卒们的车马声愈发近了,还隐有杂乱无章的喝骂声远远传来。陈狗剩此刻心中也甚是恐惧彷徨,方才从掌柜的口中知道先前在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事情之后,他都不敢想象之后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牢狱之灾还是被人当作妖怪?
暗暗的叹了口气,方才那道士好似说什么让我在这等上十年。可笑如今自己还不知道是不是能够活命呢?十年?能活上十天就算苍天有眼了。娘,小婉……想至凄惨处,陈狗剩的眼神儿稍一恍惚,旋即就发现原本不远处一坐一站,一问一答的二位大爷,却不知何时,已经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