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54年正月
建康,征西大将军府,后花园。
桓温双手负后,仰望天空。恒温今年四十有二,手脚较一般人都要来的粗壮,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左脸一排七个淡淡的痣,曾有算命者说这是北斗七星痣,贵不可严。淡褐色的眼珠中透露出的威严让人一看就知道是权力极大之人。但此时,他却出奇的安静,只是看着天空发呆。
夕阳西下,漫天红霞,回想自己这几年来,声名日盛,这次只要再搬倒殷浩,军权独掌,便可挥军北伐,恢复汉人河山。汉人河山?可是司马氏一族只知道声色犬马,偏安一隅,就算自己把河山打下来,司马氏能守的住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是不是该…
轻微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一件淡紫色的皮裘大衣盖在了自己的身上,温柔的声音随即响起:“老爷,外面风大,你站了很久了。景兴来了,在大厅等候老爷。”
自己的权力财富地位都来自于这个女人,她就是东晋明帝长女,南康长公主。难得的是她从没有一点架子,从嫁给自己的那天起,全心全意支持自己。从当初的琅玡太守到如今的征西大将军,自己还不满足,甚至还想觊觎她们司马家的天下,想到这里桓温不由一阵惭愧,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我们进去吧.”
“我正要唤老爷用膳,发现老爷你不在书房,便出来寻你,正好碰到景兴来了。”
桓温大步走进厅房时,一位英俊少年迎面施礼,只见他年方弱冠,身长八尺,剑眉星目,身着一身白色长袍,令人不禁赞叹,好一个英雄少年。
“参见大将军。”
“景兴啊,我说了多少次,在我家时,毋须如此多礼。”
郗超,字景兴,年方十八,祖父是东晋名臣郗鉴,自出仕起,就一直跟着恒温,目前在军中担任参军一职。他足智多谋,一直被桓温视为心腹,而且与桓温之女桓紫琳自幼相熟,并互有好感,这一点,桓温夫妻都看在眼里。
郗超从怀中拿出一份纸卷,双手递给桓温,“大将军,卑职已将弹劾殷浩的奏折拟好,请过目。”桓温接过,只见上面洋洋洒洒数千字,细数了殷浩好大喜功,北伐屡次失利,耗损国家钱粮无数等等罪状共十五条,令人一看就认为殷浩确是罪无可恕。
“好,景兴,明日你同我一起前去晋见皇上,弹劾殷浩。”“卑职领命。”郗超的眼里闪过一丝光芒,似乎见到了明日之后,桓温大权独掌,自己娶了紫琳后,等同于他半个儿子,肯定对自己十分依赖重用,而桓温的儿子没有一个成气候,自己的前途将无可限量,英俊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旁人不易觉察的微笑。
“今日就留在此处用膳吧,我们边吃边聊。”桓温亲热地拍着郗超的肩膀往饭厅走去。
次日,桓温带同郗超入朝,满朝文武知道现在恒温当权,殷浩失势,不少人见到桓温之后,纷纷上前奉承,不外乎是称他是晋朝中流砥柱,而殷浩自然是成了祸国殃民之辈,树倒猢狲散,自如以来就如是。
桓温不冷不热地应付着,在他看来,这满朝文武和自己相比都是一群跳梁小丑,他们只知道吟诗作画,寄情山水,或者是声色犬马,非常满足于目前的生活,力求维持地位,根本就不关心国家社稷。他们中又有几个人能明白自己,值得自己去交往呢,想到这里,桓温目光向左看去。
吏部尚书王羲之似乎在闭目养神,对于这些大臣的嘈杂充耳不闻。王家从东晋偏安江南开始就是最大的门阀世家之一,王马共天下,当年如果不是王导的大力扶持,司马家也许在江南根本无法立足,是以王家在朝廷和民间都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力,王羲之不但才华出众,为人刚正不阿,家里几个孩子更是个个龙凤,对于晋王朝来说,王家真是不可或缺。
桓温来到王羲之的面前一拱手,“不知王大人对于殷浩北伐劳民伤财一事有何看法?”“劳民伤财罪无可赦,恒大人想必已有方案,何必再多此一问呢?”意思是,你桓大人都已经定罪了,还要问我干嘛呢。
“王大人此言差矣,王大人乃朝廷中流砥柱,如此大事恒某岂敢专断。今日就是想请众位大人商议后,由太后及皇上定夺。”王羲之正想出言,这时,只见金銮殿上走出一位细皮嫩肉阴气十足的男子,尖声叫到:“太后凤体违和,今日早朝暂停,大小事宜由会稽王及桓大人与众大人商议处理后,上禀太后。”
会稽王司马昱是东晋明帝司马绍之弟,是当今皇帝的爷爷辈,在皇族中位高权重,是辅政大臣之一。但此人生性敦厚,不喜权势,是以在斗争复杂的皇室中作为老一辈的皇族生存下来,地位超然。
当今晋朝天子晋穆帝司马聃两岁继位起至今已有九年,由褚太后临朝听政,大小事务均由太后做主。当下,众人纷纷散去,王羲之也不想和恒温多说,拱手道:“将军请。”洒然而去。
桓温心道,估计是太后知道自己要弹劾殷浩,想保住他,托病不朝。自己常年领兵在外,难得返京,岂可错过这个良机,而且自己已有北伐计划要太后批准。
正不知是走是留时,那个太监走到他的身旁,道:“大将军,太后懿旨,请大将军前往凤仪宫晋见。”桓温闻言大喜:“有劳公公,景兴随我一同前往吧。”“是。”太监看了郗超一眼,欲言又止。
太监领着桓温和郗超走至御花园处忽闻前方有几个孩子的吵闹声,桓温定睛一看,其中一个赫然是当今天子,年仅十三岁的晋穆帝司马聃,他的眼睛用布蒙上,边上几个差不多大小孩子不停的嚷着:“我在这,皇上,来抓我啊。”一派天真无邪。
较远处,站着一些太监宫女,估计是皇帝嫌他们碍事,让他们站的远远的。
桓温眼鄙夷之色一闪而过,正要上前施礼,异变忽起。
由于晋穆帝双眼被蒙,乱走之下居然失足跌落到一假山边上的池塘里,池塘不是很深,但是足够没过一个小孩的头顶。皇帝自幼娇生惯养,年岁又小,一下慌了手脚,救命也没叫出来就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水。
边上所有的太监宫女都慌了手脚,急忙向池塘方向跑去,但是一下子没法到达池塘边。近处的几个孩子都吓坏了,呆立在那里,不知所措。
桓温正想施救,忽然心头一闪,迈出的腿又缩了回来。这个细节落到了郗超这个有心人的眼里,心中有了计较。
这时,扑通一声,那群孩子中有一人跳进了水里,抓住小皇帝的衣领,奋力拖着游向岸边。这时太监宫女和其他的孩子七手八脚的把小皇帝拖上了岸。
小皇帝心中恐慌,手脚还在不停乱挥,一脚正好踹中了那个救他的少年的胸口。那少年正精疲力尽刚好爬上岸,被小皇帝一脚又踢回到了池塘里,往水下沉去。
桓温非常惊讶于此子的临危不乱,明显优于同龄人的心理能力和处变能力。上前一步大喝:“都愣着干嘛,快下水救人啊。”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几个水性比较好的太监赶紧下水救人。
那个少年救出后,已经是脸色苍白,昏迷不醒。恒温见他身穿皇室服饰,年龄似乎应该比小皇帝大一两岁,眉清目秀,应该是司马氏人,暗暗留意。
“微臣桓温参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微臣救驾来迟,还请皇上恕罪。”司马聃尤是心有余悸:“你...就是桓温,好...刚才幸亏你大叫,要不这帮蠢材还呆在那里,二王兄就性命堪忧。”说完转头对着一帮太监宫女喝道;“一帮废物,遇到事情一点用都没有,还不快传太医,二王兄如若有事,全部砍头。”吓得一帮太监唯唯诺诺,赶紧请太医去了。
桓温心中冷笑,此人太会推卸责任,明明自己遇事慌乱,人家把他救上来,他却把人家踢下水。如今只会怪责手下,全然不提自己的责任,寡情薄幸已可见端倪。
桓温对司马聃道:“皇上也要保重龙体,还是请太医一并检查,微臣先往见过太后,稍后再来探望皇上。微臣告退。”“朕...没事,国事要紧,桓大人还是协助母后处理政事。不用...不用来看朕了。”说完在一大帮人的簇拥下匆匆去了。
说起来桓温还应该是小皇帝的姑父,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小皇帝觉得这个桓温完全没有亲切感,相反还给人一股无形的压力,自己在他面前竟然透不过气来。
桓温见皇帝走了,询问先前领路的太监:“公公,敢问刚才奋勇营救皇上的那位小王爷是何人?”太监躬身答道:“噢,他是成帝之子,司马奕王爷。”哦,桓温恍然。
东晋成帝司马衍去世后,由于子嗣年龄较小,就传位给弟弟司马岳,是为晋康帝,而晋康帝立了自己的儿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帝司马聃做太子,但是心中对哥哥的儿子非常愧疚,毕竟本来是他们的江山。于是把哥哥的几个孩子都接进宫中,陪太子读书,玩耍。司马奕在成帝的儿子中排名第二,今年十五岁,是以,司马聃管他叫二王兄。
司马奕,年龄虽小,为人谦恭有理。皇帝的几个玩伴中,和他关系最好,所以刚才皇帝落水,他不顾一切跳水救人。
桓温一边往太后的凤仪宫走去一边回想刚才一幕,郗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此二王爷年纪小小,却比一些大人处事尤为来的冷静。”他是以非常小的声音给桓温提供他对刚才事情的看法,不怕被前方领路的太监听到。桓温微微一点头,并不答话。
司马家虽为皇室,其中却未出过什么出色人才,即使是开国皇帝司马炎也是托了自己爷爷和爸爸的福,之后的晋朝历代皇帝都是守成之辈。
到了东晋,更是沦落到只有一半的江山,而司马家族却只希望在南方维护这个小小的政权,每次朝廷北伐都是有志收复河山,又或者是希望建功立业的大臣提出的。如果让皇室选择,他们最好能安安稳稳在这南方坐江山,也正因为这样,皇室的威信前所未有的低,稍有实力者,就想挑战皇室,甚至取而代之。
司马奕会不会是东晋中兴的希望?从这么一件小事还很难下结论,自己该如何再进一步观察他呢?桓温还在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凤仪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