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呢？”郑十三娘隔着屏风，惴惴不安地问道。她虽然不是什么无能软弱的女子，可是这个时代的女子，忽然面对这样的变动却不免心慌不已。
那一厢，上官婉儿却已经换好了衣服，走了出来。她所有的头发全部被挽到了头顶，扎成一个髻，下面穿着唐平民常穿的素白布衣，腰间一条淡青色腰带还挂着一个玉佩，俨然一副富贵人家小公子的打扮，叫郑十三娘一惊。
“婉儿，你这是？”郑十三娘惊讶道。
“不是婉儿。是望儿，娘。”上官婉儿终于穿上了自己想了两年多的男装，心情大好地纠正郑十三娘，说道，“娘，以后我就叫郑望。是你的儿子。”
郑十三娘又好气又好笑道：“我哪来什么儿子，你这孩子。”
上官婉儿正色道：“娘，往后只有我们母女俩一起过。只有你我母女二人，不免会被人欺负。若是母子却又不同了。”
在这个时代，孤儿寡母比起孤女寡母来说，日子会过得顺心许多，因为孤儿总有长大的时候，许多人想着莫欺少年穷，对这样的家庭都会少些欺凌。可孤女寡母却似乎就走向了一个死胡同，不会有多人想到，这孤女万一长大出息的事情，因为无父之女是很难找到好婆家的。
郑十三娘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她父母早亡，若非家中还有幼弟，早连赖以为生的几亩薄田都叫同宗占了过去了。她叹了一口气，说道：“可这也不是长久办法，你若扮了男装，将来可怎么嫁人呢。”
上官婉儿自然不会在此时就说出她心中的打算，只笑了笑，说道：“娘，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们还是先想着眼前吧。外间的马车已经备好了，我们快走了。”
“婉，望儿，我们这是要去哪呢？”郑十三娘问道。
“向南去。”上官婉儿转过脸，对母亲一笑，说道，“离开关中，离开北方。”
此时的南方，对于大唐帝国来说，还是一片未开发的荒芜之地，及至宋代，岭南、海南等地仍然是仕途失意者的流放之所。上官婉儿在宫里的时候，就仔细为自己考虑过，到底归去何方。最终选中的却是海南一地，她原本便是海南人，如今虽然相隔上千年，却仍希望回到家乡去生活。而且，海南也足够偏僻，足以让她躲开大唐朝廷的追查，虽然有掖庭纵火，有太子李弘的掩护，但是她丝毫不敢肯定，是否能够骗过李治和武后。所以，在完全长大前的这几年，自己势必要好好掩盖行踪。
虽然按道理来说，霓裳坊有不少属于她的分红，然而上官婉儿却不打算从安德尔那儿要任何分红，只让他帮忙请了一个相熟的车夫与护院，一路护送她母女二人。而一切费用则全部等二人归来长安后，由安德尔支付。她们母女只带着一些从宫里收拾好的细软上路。
“不行，那怎么行。”安德尔听完上官婉儿的计划后，拼命摇头，说道，“其实整个霓裳坊都是你当初投钱，后来出主意弄出来，都是你的，你怎么能一分钱都不要，就走呢。”
上官婉儿见他固执，便说道：“安德尔，你觉得我们母女远行，适合带上那么多钱上路吗？虽然大唐道路安靖。却免不得有些小匪小盗，万一有人见财起意，我们母女岂不是因小失大？”
“这……”安德尔也是经过长途旅行，知道上官婉儿所说的情况很有可能发生。
“所以，钱还是寄存在你那里。”上官婉儿说道，“你为我们请到一个可靠的护院和车夫，我们已经很感激了。真的。如果你真的不肯，那就当你在长安继续为我保管那些钱好了，就像过去一样。”
安德尔沉吟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说道：“好，霓裳坊就当是我为你保管，不管多久以后，只要你回来，它都属于你。”
上官婉儿并不打算再要回霓裳坊，打算将它送给安德尔，当作这个老实人的一个回报。这句话也不过是安慰安德尔罢了，在她有生之年，就算再踏进这长安城，她也不会再和安德尔这样知道她是女儿身的人来往了。
“望儿，你到底是将那些火点燃的？我们离宫之时，并没有出什么事啊。”郑十三娘坐在颠簸的马车上，开口问道。
上官婉儿拿着小折扇笑了笑，说道：“这个嘛，一个小小的化学实验与自燃而已。”
告别了安德尔，她们母女二人终于踏上了远走他乡的路途，一路向着唐时的海南而去。身后留下的，是唐掖庭宫的灰烬。
……
李弘苦笑着看着到处都是黑焦断木的掖庭宫。这一场大火，不但烧掉了大半个掖庭宫，连带着还有许多宫女宦官受伤的受伤、失踪的失踪，那母女二人的踪迹掩盖在这惊天大火中，反倒不那么显眼了。
这大火倒来得也太是时候了。他原本还想着如何不引起注意地将上官婉儿与郑十三娘的名字从内侍省的册子上勾掉，如今看来却是完全不必了。
“弘儿，怎么样了？”武后的声音在李弘身后响起。
李弘忙转过身，向武后行礼道：“孩儿见过母后。”
“免礼。”武后一摆手，问道，“火灭得如何？”
“幸亏扑救得及时，没烧到嘉献门和内侍省，只是西北角一块却成了一片灰烬。现在都是小火，很快就能扑灭了。”李弘恭敬地回答道。
武后峨眉倒竖，说道：“宫里素来强调小心火烛，这一次怎么会闹得如此严重？”
李弘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无力地摇了摇头，说道：“前番急着救火，倒没仔细想过这些事情。”
“起火之时，有四五处地方都同时着火，这是否是某些人刻意为之？”武后说道，“弘儿，你要着令内侍省监仔细严查此事，知道吗？”皇宫之中，忽然一场大火，在这个时代，经常会被曲解成天降惩罚，武后可不愿意自己被人指责妇德有亏，或者让多病的李治被朝臣责骂。
“是，母后。”听到纵火的猜测，李弘不由得皱起眉头，想到上官婉儿的出宫与这场大火……
不对，她应该没有时间才对。离宫之前，一直有派人去看着她，并没有看到她纵火。
＊＊＊
振州（今海南岛三亚）
“望儿，这儿风景真的很美呢。以后，我们就在这儿住下吧。”郑十三娘看着四周美丽的热带风光，兴致勃勃地对女儿提议道。
上官婉儿笑着点了点头，说道：“以后娘就会发现这儿与关中的不同了，娘喜欢这里就好，我原来还怕娘不能适应呢。”
她们母女走走停停，花了大半年的光景，渡海而来。这个时候的船与后世的大船自然不能相比，中间的辛苦也就略过不提了，反正是终于到了海南。
“望公子。”一个声音打断了母女二人的谈话，上官婉儿转过身来，发现这半年来护卫她们的护院。
“师大哥，你回来啦。”上官婉儿招呼道。这师延是安德尔极信重的一个帮手，不但能干，更重要的是为人宽厚重信诺，简单来说和安德尔是一个型的人，因此这半年来，对她们母女极为照顾。
“户籍已经办好了，房子也买下来了。”师延拿出一份地契放到桌子上，说道，“写的是小公子的名字。”
上官婉儿轻声应道，美滋滋地将地契收进怀里，这个时候可没有什么成年不成年之说，他是男子自然就可以拥有地契。她仰头向师延道谢道：“师大哥，多亏你了一路上的帮忙。明日我们就要分别了，回去路上，你可要小心。”
“没什么。”师延笑了笑，说道，“只是小公子以后和夫人要在这儿单独生活，却是要小心。或者，小公子可以考虑去买些奴隶，也可照料你和夫人，免得被人欺负。”
上官婉儿呵呵一笑，说道：“我会照顾我娘的。师大哥和我们处了这么久，难道还不知道我吗？”
师延是个不擅言辞的人，一路上相处下来，自然也知道上官婉儿的厉害，他点了点头，说道：“小公子那么聪明，想是不必我们担心的。”
“吃完了，我们去看看房子吧。”上官婉儿提议道，“也不能总是住客栈。”
……
师延给她们买下的房子在振州城中也算是繁华地带，边上就是药铺，往后若有个三灾两病的，倒也方便。上官婉儿到了家门前，却听到边上的药铺里传出了争执声，很快地就一个布衣少年被人推出了药铺，跌倒在街上。
“武大，差一钱就是差一钱，这价格是我们掌柜定的，你有本事，就在这振州城里找到第二家店，买你那少一钱的药。这药，你要买呢，就给我们掌柜把后院的水挑满，柴劈好。不然就没有。”跟着出来的药店伙计，看着那少年，大嗓门地说道。
那少年脸上已有淤青之色，显然方才在店中已和店里人起了冲突。他擦了擦脸上的尘土，两眼桀骜不顺地看着那伙计，眼神之凶狠宛如一匹孤狼，竟然那原本嚣张的伙计声势慢慢弱了下去。
“你，你瞪我做什么？你若不想买，就快点走。别妨碍我们生意。”
上官婉儿皱起眉头，只这一段对话，她便已猜到，这药铺的故意刁难分明是为了占那少年的便宜，让他免费为这药铺挑水劈柴。她附耳到师延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让他上前去塞给那少年一文钱，这事解决了。师延拨开人群，靠近到少年身边，上官婉儿见他二人絮絮叨叨说了一些什么，少年却是摇了摇头。他转头对不远处的上官婉儿点头致意，却一个转身，对药铺伙计说道：“带我去后院，我给你们挑水劈柴。”
上官婉儿见此情形，眉头一挑。师延回来，用略带赞赏的口气，说道：“他不肯收，说是无功不受禄。公子的这份情，他记在心里了。”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说道：“他不过是自讨苦吃罢了。我们进去吧。”
……
在海边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屋外，坐着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少年，在编着渔网。伴随着一阵咳嗽声，内屋走出一个因为生活的风霜而过早憔悴的老妇，她看着少年道：“二郎，大郎怎么还没回来？”
被成为二郎的少年忙起身，将老妇扶到一边，说道：“哥去城里买药了。娘，您坐着，我给你倒水。”
“唉，干嘛浪费这个钱啊。我都是半入土的人了。还是攒点钱，给你们哥俩娶个媳妇的，便是个土人也不要紧。总不能让我们武家断了香火。”短短几句话里，夹杂着老妇不住地咳嗽声，显见她的病势已十分沉重。
二郎端了个边上缺了一角的碗给母亲，坐下说道：“娘，你喝水。别担心我和哥，我们会好的。”
“唉。我知道大郎是看不上人土人家的女孩。可是你们也要想想，我们家这光景，哪有正经的唐人闺女肯进门呢。你帮我劝劝他，免得把你也耽误了。”老妇哆嗦着喝了口水，继续说道。
“娘。我知道的。”二郎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一点底都没有，毕竟从他有记忆以来，大他六岁的哥哥就一直是这个家的支柱。
母子俩又絮絮叨叨了许多，那二郎见母亲难得精神好，便也边织网边陪着聊天。渐渐的天色暗了下来，老妇不由得有些心神不宁，便说道：“二郎，要不你去城里看看，大郎怎么这么久还不回来？”
这时，连二郎也有些担忧起来了，他将母亲送回屋内坐着，穿上自己一件稍好些的衣裳，往城里方向赶去。他们住的地方距离振州治所宁远城有着相当远的距离，要走上一个时辰左右。幸而二郎走了没几步，就看到自己哥哥的身影了，他兴奋地扑了上去，喊道：“大哥。”
大郎看到自己弟弟，也是一惊，说道：“你怎么出来了？谁照顾娘啊？”
二郎说道：“娘看你迟迟不回来，嘱了我去寻你。”他上前一步问道，“哥，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大郎叹了口气，说道：“我带的钱不够买药，药铺掌柜让我帮他家砍柴挑水把钱补上。”
二郎大吃一惊，说道：“怎么还不够？以前不都是这个价的吗？”
“掌柜的说，涨了一钱。”大郎苦笑道。
“太黑了。原本卖我们城外人就比城里人贵些，现在竟然又往上涨了一钱？”二郎听到这话，不由得怒火丛生。
“算了。回家吧。”大郎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说道。
两兄弟进了家门，一个陪母亲说话，一个去煎药。老妇喝了药后，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为母亲盖好被子，两兄弟才蹑手蹑脚地回了自己的房间。大郎将身上的衣裳褪下，二郎看着他变成转为紫色的肩部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说道：“哥，你的肩。”
大郎转头笑了笑，说道：“肩上啊，没事，就是挑水挑多了。”
“他们让你挑了多少水啊。竟然……”二郎说着说着不禁流下泪来，他们兄弟都是做惯粗活的，结果哥哥肩上还变成这样，“太欺负人了。只是一钱，居然……”
“别哭了。二郎。”大郎拍了拍弟弟的肩，安慰道，“欺穷怕富，恃强凛弱，天下人大抵如此。”
“哥。”二郎红着眼眶看着自己的哥哥，不说话。
“好了。哥和你说个事。”大郎说道，“前村的人说最近海上有大鱼出没，他们村打算去围捕，但是人手不够，想让我去帮个手。我想过去。”
“大鱼！”二郎听到这个名词不由得慌了，忙说道，“哥，别去了。那很危险的。每次围捕大鱼都要死好多人。我们还是别冒这个险。再说，前村的那些人老欺负我们，便是去了也分不到多少钱的。”
“可多多少少，也能分点啊。”大郎低声说道，“娘病得这么重，靠我们自己的小船出海，怕是凑不足娘的医药费。”
此言一出，兄弟二人都沉默了。好久大郎才开口说道：“这事就这么定了。我明日就和前村的人出去。你就和娘说，我到城里做短工去了。”
第二日，天没亮，二郎就送着自己哥哥去了前村，看着哥哥跟着前村的汉子们一起到村长那里领安家费，心里更是沉沉的。接过安家费，二郎狠狠揪住大郎的上衣，说道：“哥，你可一定要活着回来啊。”
“嗯。我绝不会就这么死在海上的。放心吧。”大郎笑了笑。他虽然并不是很帅气的那类型，但是这一笑，却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味道。
“武家兄弟，还说什么呢？点名了。”远处前村一个和他们感情还好的汉子喊道。
大郎高声应道：“就来了。”他最后握了一握弟弟的手，转身向人群跑去。
前村的村长拿着名册，一一点名，确定最终的名单。
“丁三！”
“到。”
“李六！”
“到。”
“武……武……”村长对着那名字犯难了。
“武承嗣。”挤入人群的大郎马上回答道。村长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骂道：“是武大啊。干嘛把名字写得这么难看啊。叫武大不就是了。”
“是。是。村长说得是。”武承嗣马上应道，脸上带着讨好地笑容。
村长见他识相，便嘉许地点了点头，拿起笔，大笔一挥，将承嗣二字化去，写上了大大的一个大字。
……
大鱼虽然十分值钱，但是却不好捕，他们一行人乘着小舟出海，已经十天了。期间三次碰到那条大鱼，已经有数人被翻滚的海浪所吞没。武承嗣用布条扎紧自己的左手臂，他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苍白，海上没有什么好伤药，受了伤只能熬着，祈祷早日归岸，去找大夫。
“武大，你没事吧？”同船的刘大凑到武承嗣的身边问道。
“没事，没事。”武承嗣回答道。
刘大见他摇摇欲坠的样子，便安慰道：“再等一天，村长说，再一天找不到大鱼，我们就回去。”
“回去？可我们还没有打到……”武承嗣惊讶地说道。
“没办法。我们已经折了不少人了，也伤了不少人，再不会去，伤着的人怕会受不了。虽然这次打不到大鱼是亏了。可也不能让村里的汉子都死在这儿了。”刘大说道。
武承嗣理解地点了点头。两人话刚说完，就听到外面有人喊道：“是大鱼啊。就在前面。”反射性地，两人都拿起了手边的枪，向船外走去，果然看到不远处的大鱼正向他们游来。随即就是村长一阵声嘶力竭地喊叫：“刘大船向左，丁二，你绕到右边去……”
人和鱼之间新一场的战斗开始了。大鱼掀起层层巨浪，泼洒在他们的船上，他们则拿出枪，茅，刀试图在大鱼身上留下痕迹。巨浪打来，站在船头的武承嗣一个不稳，竟然跌了下去。他顿时心神巨裂，即使在身体状况完好的情况下，他也没有把握在这样的风浪中全身而退，更何况如今左臂受伤。吞了几口咸海水后，武承嗣发现自己竟然漂移到了大鱼的身边。
不，我不能死在这儿。我还有将来，我还没给娘和二弟过上好日子，我还没回过长安！
怀着这股信念，武承嗣拿起枪，狠狠朝大鱼身上刺过去，本就伤痕累累的大鱼，剧烈地扑通了起来，武承嗣不知道经过了多久的时间，他只是死命地抓住枪尾，不让自己随着海浪飘走。最后，大鱼终于安静了下来，武承嗣感觉到有船在靠近他。
“还有人活着，还有人活着啊。”随着这声惊喜的呼喊，他被人携着游回了船上，感觉到自己终于安全了之后，武承嗣陷入了沉沉的黑暗中。
……
“哥，哥，你醒醒。”武承嗣再度醒来，听到的是弟弟的呼喊。他张开眼睛，发现弟弟正跪在一边，脸上是又惊又喜的神色。
“我……”武承嗣刚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嗓子痛得紧。
“你现在还是别说话的好。你被倒灌了太多海水，嗓子应该很痛才对。”这时一个脆生生的童音响起，插入了武家兄弟二人的对话。
武承嗣勉强转过头，看到一个身穿白衣的小人儿站在边上，却正是那一日在药铺边上，对他释出好意的公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