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以前,当顾轩才刚进临夏的城门。他的马车与另外一辆马车擦身而过。而这辆马车里坐着的,是楚骁。两辆马车先后被同一块石头颠簸了,两个人,先后同样在马车里皱了一下眉。只不过,他们的交集仅仅是错身的一瞬间而已。因颠簸而掀起的车帘可以看见他们各自的半边脸,只是一瞬间,便重新被车帘盖住。两辆马车背道而驰,谁也不曾注意到。
楚骁的马车缓缓停下,在城门下。
他从车上下来的时候白色骏马上穿着一身火焰的女子刚好看了过来。她的身边,棕色的那匹马相比与她的白马要更健壮一些。马上坐着披着宽大棕色斗篷,大帽子几乎将整张脸都遮住,只能看见薄薄的嘴唇没有弧度,跨在马上两侧的腿修长有力,抓着缰绳的手指节清晰。
楚骁走了几步,以恰到好处的仰角与马上的男子对视。
“溯洵,你当真要去北栾?”楚骁问,对方不语,他便接着说,“莫不是跟陛下说的是去北栾巡视军营,而你自己却跑去游山玩水吧?!”故作轻松的语气开着玩笑,想要显示出自己与对方的亲近。
秦溯洵将帽子拉下,便可以看见他的脸了。将发丝用一根灰色的带子扎成一束系在脑后,马尾却让他越发显得英挺。波澜不惊的眼神,永远淡漠而疏离的语气:“看样子你想和我一起去?”问句,却没有询问的意味,这是属于秦溯洵特有的语气。
楚骁笑了笑,温和地抚mo着秦溯洵的马鬃:“我倒真是想。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抛下这一切和你一起去呢。呵呵。”
“嗯。”
璟轩掉转马首,到秦溯洵的对面,手里紧紧捏着缰绳。楚骁看一眼璟轩,笑着说:“就走得这样急么?听说璟轩郡主要成亲……”
提到“成亲”这个词,楚骁和秦溯洵同时想到了一个人。只是秦溯洵垂下眼睑,而楚骁则是眼神一转,接着玩世不恭地说:“你也不想看看是谁这样倒霉娶了她吗?”
这样不羁的语气很熟悉,却很遥远。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璟轩一直没有说话,换做以前,若是这样开她的玩笑她一定拍案而起。只是她现在,没了那样的心境:“我也想知道谁这样倒霉。”悻悻地说,看似无所谓地耸耸肩,却让人听出了赌气的味道。
“你的意思是,本王回不来了么?”
说话的同时,楚骁的车夫送上来三杯清酒。璟轩三人一人拿了一杯,马上的两人已下来了。楚骁举酒:“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保重。”秦溯洵看着璟轩,淡漠地说。
相似的动作,三人仰头,酒过喉头。
秦溯洵利落上马,再回头看一眼璟轩和楚骁,便拉上风帽。“驾——”一声策马离去。
同一时间,璟轩像是刚才反应过来。手上还捏着酒杯,她追了几步,风扬起她如漆的长发。
“保重——”
再回来,便会是怎样的物是人非了。
知道视线里那策马的身影再看不见,璟轩才回头。而在原地的,只剩下她的那匹白马和方才楚骁溯洵扔在地上的两个酒杯。相对着的两个杯子,青花白瓷。
“即使多么像从前,我们到底还是改变了。”她望着地上的两个杯子出神,“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是为了什么。为什么,不再是以前那般单纯的挚友了呢。”
她喃喃自语着,手上的酒杯滑下,撞了地上的其中一个杯子,发出“铿”的一声。她绝尘而去,留在原地的,只剩下被尘土沾染了的三个酒杯安静地躺着。等待一辆新的马车奔驰而过,便被碾碎。
马车里,楚骁皱着眉。他一直在想,为什么在秦王府的苑阳会在那一天突然出现在琼瑶阁的玉坊。而作为秦王府主人的秦溯洵,难道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他没有问。只是心中一旦生了嫌隙,便再没有办法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而秦溯洵。严格说来自从在婚礼上看见“苑阳”并不是苑阳之后,便也没有同楚骁说过任何话。他,也没有问。有一些事,看见结果之后过程是怎样已经没有意义了。——而那“西出阳关无故人”,便是真的,再也没有“故人”了吧,不论是阳关外,亦或是阳关内。
冥冥中,每一个人都似一粒珠子,被看不见的线串在一起。而如果有一天,这根线断了,是不是珠子们就会散落一地,各自奔向不同的角落。
这根线,我们称之为——羁绊。
不论我们信或不信,看似已经各自消失在互相的生命里的珠子们,其实以某种我们不知道的方式互相联系着。正如同串着珠子的,不只有一根线,相比断的那根,这一根要更宽大而隐蔽。黑暗里唯有某种特殊角度才可以看见的那根线,默默蛰伏着。就像在等待那一天,被那只无形的手轻轻一抓,然后四散在角落里的珠子便同时聚向同一个中心。
落梅庄树林深处,那只银绿色的手镯在铁夹的怀抱里刚好反射了阳光,星芒在上面开放。
“倾心?”
倾心一抬头便看见顾轩眯着眼睛微笑的脸,尽管在微笑,却可以看出担忧。身边的赵和听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剩下她和顾轩站在山庄的阶梯前。
倾心眉头一紧,手足无措:“我……我……”她抓着自己的手腕,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她便低头将手腕处的纱布拆了下来。
结了疤的白皙手腕上清晰地一排牙印,月牙一般的排列还可以看得出来当时的伤口有多么深。她将纱布丢在地上,于是没有了覆盖,伤口便被暴露在空气里。
“我的镯子不见了,它不见了!”
顾轩抓过她的手腕,现在已经无碍,但是那伤疤大概是消不掉了。新生的粉嫩的皮肤与原来的白皙那么格格不入。他才抬起头,笑着说:“镯子?就是倾心一直戴着的那只吗?”
“对。”
“丢在哪里了呢?那是对倾心很重要的吗?”
很重要吗?
很重要吗……
很重要……
她只是下意识地觉得,那是绝对不能丢的。所以,很重要。——可是为什么很重要?
因为……
倾心失神地看着顾轩。——又是这样,她看见那个楚骁时就是这样的眼神。那么……
“倾心,不是说了,要放下吗?”
是说了,的确已经这么决定了。可是……丢失了之后才知道,原来她放不下。正如平时只要避开不去想,便会仿佛觉得已经没什么了。已经过去了。
可是……一个多月没有见他。只要回忆起一瞬间,所有的事变排山倒海而来。
黑暗里他伸出的那双手,他上勾的左边嘴角,他的语气。好像一瞬间清晰了起来,甚至,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好像。她又什么都做不了了。
她蹲下,抱着自己的空荡荡的左边手腕,触到了伤口也全然不觉得疼:“我该怎么办……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偏偏是我……”
最后的一道防线消失了。她完全失去了方向。仿佛半个月来她的笑容只是不曾存在幻觉。
“倾心……要拿你怎么办才好。”他轻声安慰着,脸上是落寞的微笑。
原来,的确存在着只有用很长的时间,才可以慢慢好起来的伤口。我们,都那么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