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四一伙十多人，乘马驰骋于福源官道，一路尘埃不绝，行脚旅客大老远遇上，无不纷纷退让两旁。
酉时，天色已稍晚，诸人抵达罗源界王沙铺，所谓的铺，指的是小驿站，真要和驿所区分，也就是慢递驿和急递驿。奔走了百多里地，人马疲乏，便入内歇脚。
客栈有的，王沙铺里都有，现下生活困苦，只要有机会，驿夫们不排除捞些外快，那怕是类似店小二的活计，起码还能象个人样。
叫上酒菜，趁大伙吃喝正欢，何受信手肘悄然撞了下孙四。“后头那几个行脚商人也在门外歇脚了。”
孙四也早就留意到了，话说在道上混了那么些年头，还有谁瞒得过自己的眼睛？那几个货郎小贩，个个身板扎实，目露神光，浑身上下一点市侩之气也没有，是正经人才怪呢。“别作声，也许人家只是同路，咱们小心点就是。”
“老大，那银票......”
孙四拍拍衣兜：“放心，还在。”
“不是......”何受信鬼祟瞧瞧左右：“我是说，咱们真要拿回去给楚少爷？咳，过了罗源界，可就没回头路了。”
孙四脸色一变，匆猝压声道：“闭嘴！休要再提。”
何受信讪讪说：“老大，这不象你。怕什么，出了福建，天高海阔，难道少爷还能满天下找咱们？”
何受信是自己以前的部下，也是这次任务的队副，因而才够胆这么说，孙四没好气瞥了他一眼：“少爷行事向来滴水不漏，你以为会随随便便，由咱们这伙底子不好的人，来办这等大事吗？我是不敢，也不愿这么做，喏，你看看其他兄弟......”
何受信转头望望，弟兄们正杯觥交错，但都是小酌了事，看似相互愉快攀谈此行见闻，同时，又不着痕迹的察量四方动静，谨慎戒备，他们既有匪气，又隐带军伍的自律，如果换作以前，大家伙早就执着‘有今天，没明天’的念头，放浪不羁喝个烂醉。这些，不用心看还真看不出来，兄弟们慢慢变得不像是自己曾经朝夕相处的同伙了。
孙四看他困惑，反问：“如果现在要走，你猜会有几人暴起拦截咱们？”
何受信愣愣摇头。
“我可以肯定，最多两、三个生死兄弟。”
何受信登时讶然。
孙四叹口气，自言自语：“以前，咱们是无拘无束的盗匪，爱干嘛干嘛，但日子却过得很不舒坦，担心缺粮少米饿肚子，担心官兵征剿，担心别的寨子来吞并，担心事败祸及家中老小，你无父无母，不会明白这些的......咱们为啥聚众为盗？还不是世道艰难，出来混两顿饭吃吃，现如今呢，少爷替大伙解决了后顾之忧，给了他们许多你、我都没法给的东西。如果你要说忠义一文不值，那我告诉你，少爷的恩赐，更能令他们感激不尽，要效忠，也不会是你我，”
何受信瘪瘪嘴，犹自不服气：“有了这笔钱，少爷能给的，我们也给得起。”
孙四嘿嘿道：“怎么给？家眷都扣在宁德呢，到头来，还不就是咱们几个人分？你的私心会害死很多人的呀。”
何受信叹了口气，似乎有点惋惜：“这不是吊咱胃口吗？少爷何必多此一举，直接派亲卫来经办就是了。”
孙四眼神幽深的盯着他：“糊涂了吧？少爷整合了境内大小山头，一直说要咱们将功赎罪，可是数次征兵，却又将咱们排除在外，这一趟少爷派咱们来办差，我才品过味来，有些晦昧、不光鲜的事情啊，交给咱们来办最适合不过，这叫物尽其用，人尽所能，少爷是在考量咱们啊～。”
“老大......难道今后你就甘心这样？”
“甘心，看看如今福宁州的变化，看看那些个无名小卒，经少爷点化而一跃冲天的家伙，你就会明白，少爷赋予大伙的天地，远比自个儿瞎闹还要来得广阔，或许，我们将来的境地，远远不会仅止于此，倒叫我好生向往了。”
谁说小人物就不能有大志向？孙四就有，当然，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这是他聪明的地方。末了，孙四拍拍他肩头：“少爷的心智，不是你我能够比攀的，要是你还压不住自己那点儿心思，趁早离开为妙，否则出事我可保不住你。”
“既然老大主意以定，小弟跟从就是了。”
“走吧，过了界首便是宁德，咱们今晚就交了这差使，揣着几十万两的银票，真他妈不好受。”孙四长身而起，吆喝一声：“兄弟们，吃好咱就出发了。”
“吼！”
诸人跃马扬鞭，再度踏上归途......
......
宁德无夜。
说的是宁德没有宵禁，这座新兴城市十二个时辰在轮轴转，码头、外城，俱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各种基础设施，都在加急营建，三月底迟来的流民，更要加把劲垦荒种植，铁匠铺钉钉打打的动静，传响数里，特别是远处的三都船厂，正挖土作塘做，赶造大型福船船台，艌、箬篷、橹等作坊也已轮班上马作业，繁碌进出的景象，蚁巢似的。相比起来临近深郁、萧条的罗源，无疑是天壤之别。
人们有幸在这衰颓、垂朽的大明中，看到了如此欣欣向荣的气象，心头阴郁着实一扫而空，孙四也有这般感受。
塔山楚庄大营，这里俨然成了军事管制区，营盘团团拱卫，坡道巡逻重重，端肃而严整，每次进入，四处明岗暗哨投射过来有形无形的凌厉目光，总叫孙四迫怵。
走过楚庄廊道，穿过刀锋枪阵，直抵大堂前。
天未亮，少爷便起来处理事务了，多了一个建宁府后尤甚，别人也不得不遵照这个习惯，堂前此时早站满了各级管吏，听候命令。
孙四、何受信料想不到的是，那几个从福州府一直尾随着的行脚商人，居然也站在大堂门外。二人对视一眼，恍然大悟，敢情，他们是楚庄亲卫，一路护送，同时也行监督之职。
“传孙四～。”
孙四与何受信应声，局促迈入大堂，第一时间递上银票。“少爷，小的们幸不辱命。”
楚峰看也没看银票，随手给了孟常。
孟常两眼发直，死盯着40万两银票，嘴巴老半天合不拢，少爷说他有办法敛财，真的应诺了。
孟常对钱财的痴态，楚峰见怪不怪，只是深炯凝视孙四，末了，点点头：“不错，你还算知道本分，没有卷财出逃。”
心中有鬼的二人，脊梁骨顿时泛起一阵凉意。“少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