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农柳章台,座落于县城西南大街中段,两侧尽是些与其做一样行当的歌坊妓寨,不过对街却是什么铺子都有,尤其一幢矗立在当街的木制三层酒坊,站在三楼临街的窗口,可以将周围街景一览无余。
只是按当时规矩,这三楼雅间,非官宦人家不能进入,所以通常窗户都是紧闭的,但窗户闭着,也并不表示里面没人。
张磷捋着粘在颌下的几缕胡须,透过窗缝向下观瞧,锐利的眼神将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一一筛过,眼看天色将晚,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人,心中不免有些泄气。
无奈之下,他带着几名随从正想下楼,却发现二楼临街的几桌客人尽是些身形魁梧的大汉,他们或一人独坐,或二三人对饮,虽然吃喝不禁,神色如常,身上也没携带兵器,但他们的眼神,似乎都一直在向窗外暗瞟。
张磷心中顿生警觉,街上没有可疑,很可能是因为刺客已经来了,于是下楼后,立即对身边随从低声道:“你即刻去面见防御使大人,请他接高大人过来时,一定要多留意乐坊对面二楼的几扇窗户。”
那随从赶忙应是,转身直奔府衙而去,张磷此时装扮的一身儒袍,须发花白,如同一个高门大院的老爷,站在门外故作悠闲的摇了摇手中折扇,见左右无人注意,引着剩下三名随从转身进了隔壁一间贩卖字画的铺子,然后穿堂而过,由后门进内室去了。
他却不知,刚才那酒楼一层大厅距门口不远的饭桌旁,一个身穿宽大儒服,却瘦弱无比的书生,一边低头喝酒,一边耳朵微微耸动,将他在门口对随从说的几句话,一字不落的全听了过去,此时见他离开,才抬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显露出一副猥琐不堪的面容。
冥夜,无风无月,天光暗淡,酉时刚过,街道上便行人绝迹,只有这歌台妓寨林立的南城大街,纷纷在各自屋檐下燃起一盏盏朦朦胧胧的引客灯笼,虽然将门前照亮,却将对街的建筑隐在了暗处。
铜锣开道,脚步隆隆,两队盔甲鲜亮的军士一手按着腰间横刀,一手挑着防御使衙门的灯笼,分左右沿长街向柳章台缓缓行来,队列中间,两匹高头大马上,分别端做着面色微微有些发白的高骈,和一位年约四十白面微须的儒生。
看着他们两人坐在马上,谈笑风生的一路行来,王大当家双眼微眯,冲身后的徐唐莒招了招手。
徐唐莒立即伏身从桌下取出一张铁臂硬弓,并搭上一枝通体漆黑,只有头部隐显蓝光的毒箭,慢慢靠到了窗前。
此时酒楼早已打烊,楼内静悄悄的,只有他们几名黑衣蒙面的刺客,各自抄起手中弓箭靠在二楼窗前,只等对方来到近前,便要推窗攒射,却不知一楼后橱内,已摸进几个人来,带头的一人腰跨长间,线条刚硬的脸上带着一丝冷笑,正是张磷。
他们在被绑缚着双手,口塞毛巾的老板和小二惊恐的注视下,轻轻竖起食指放到口部位置,做了个禁声的动作。
吓的老板和小二连连点头,根本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心中不住哀叹,真不知今天到了什么霉,这就酒楼本来就不挣钱,谁知道一晚上居然来了两批强匪,最可怕的是,第二批强盗没蒙面,也不知他们会不会杀人灭口,想到这里,两人浑身就只剩下哆嗦了。
此时,高骈的声音已经隐隐传了过来,只听他在马上笑道:“亚夫重过柳营门,路指岷峨隔暮云,红额少年遮道拜,殷勤认得旧将军,陈大人,高某这首即兴之作,不知如何啊?”
“呵呵,高军使,此处除了你我,便只有这些军兵,哪里有什么认得将军的少年拜倒道旁,这诗可不太应景啊。”
“陈大人所言有理,不过等下这诗就应景了,那些认识本将军的故人,只怕……就在楼上!”
“杀!”
高骈话音落地,前面开道的军士突然发出一声震动长街的呐喊,纷纷抽刀猛劈,撞破楼门杀了进来。
楼上众人脸色大变,其中一人脱口惊呼:“不好,我们中计了!”
徐唐莒却是个混人,见情况不妙,却根本没有逃跑的念头,起脚踢碎面前花窗,大吼一声,将手中铁臂硬弓全力拉满,箭头直指长街不远处正仰头观望的高骈。
“铮!”
乌光一闪,徐唐莒箭未射出,就觉搬弦右手突然一空,铁臂弓竟然被一枝对面射来的雕翎大箭极为神准的射断弓弦。
拉满的弓臂嗡的一声剧烈反弹,将断弦迅速带起,狠狠拂过他的脸侧,虽然徐唐莒极力躲闪,却仍将他半片耳朵刮了下来,顿时鲜血迸射,浸透衣衫。
如此神射,令楼上众人心神震颤,原本打算撞破窗户逃走的几人,慌忙收手,将已经推的半开的窗户又紧紧关了起来。
但王大当家立即就后悔了,对面箭手刚才不射徐唐莒,却只射断弓弦,意图根本就是震慑人心,有道是示敌以强,必为不战,如果大家刚才纷纷跃窗而出,即便他射的再准,也无法同时袭击众人,反倒有可能顾此失彼,令众人有条逃生之路。
可惜后悔已晚,楼下军士此时已沿楼梯杀了上来,王大当家无奈之下,低声喝道:“唐莒,避开窗口!”
被一箭射断弓弦而有些发怔的徐唐莒闻声急退,却又狂喝一声,回身抄起一扇桌面,挥臂轮出,圆形的桌面仿佛一道急旋的罗盘,刮起呜呜怪风,眨眼之间便横飞到了楼梯边。
“轰!”
桌面四分五裂,刚刚冲上楼的几名军士惨呼一声,连人带刀硬被砸飞丈余,直接摔到了楼下,个个口喷鲜血,眼看是活不成了。
听到前面动起了手,隐身后橱的张磷无声的冷笑了一下,清烟般飘到院中,翻身跃上屋脊埋伏了下来,跟他一起来的三名随从则继续蹲守屋内,手握横刀靠在窗前,目光紧盯着外面。
可是他们却没看到,被绑在角落里浑身颤抖的老板和小二,眼睛紧盯着后门突然晕了过去,因为一个满脸猥琐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从半开的门缝里挤了进来。
那门缝只有三指宽,一个大活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轻轻松松飘进来,而且一点声响都不发出,心脏再也禁不起打击的老板和小二,还以为自己见了鬼,不晕倒才怪。
此人进来后,一闪身便到了三名随从背后,右手瞬间连点他们后颈哑穴,三名随从一声未哼,身体瞬间僵硬,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只手将他们的长刀一一拿走,然后脖颈一凉,便魂归地府去了。
猥琐男子连杀三人后,嘴角一咧,流露出无比难看的笑容,然后趁着前面楼中乒乒乓乓打的热闹,喊杀震天,轻手轻脚的剥下一名随从的衣服披在自己身上,随即又往脸上摸了把血,遮挡了一下他这副丑陋的面容。
长街上,高骈此时正一边手捻胡须须抬头观看,一边向旁边的陈大人道:“刚才那位一箭断弦的神箭手,应该就是陈大人帐下的牛勖牛军尉吧,果然名不虚传,要不是张磷在弘农县衙巧遇陈大人和一众军尉,高某今天还真未必能困得住这帮贼人。”
原来此人正是追杀黄大少的那位陈大人,他们在山里虽然没搜到人,却把那条峡谷搜了出来,于是立即穿山而过,在朱阳县驿站征调了几匹军马后,连夜追到弘农,没想到黄大少没追上,却在衙门里碰到了张磷,于是便决定先助高骈一臂之力。
此时听高骈夸赞牛勖,陈大人苦笑了一声道:“呵呵,高军使过誉了,牛勖虽然擅射,但巧劲有余,却力道不足,比起我们这次追捕的贼人可差远了,那一手连珠箭法,令本官和一众军尉都吃了大亏。”
高骈一惊,回身问道:“什么人如此厉害,竟使陈大人率领的神策军高手都吃了大亏?”
陈大人刚要回答,就听对面高楼上一阵爆响,王大当家等人见前窗有射手埋伏,便撞碎后窗四散逃出,横刀军士虽勇,但这高来高去的本事可比上他们,只能站在楼上挥刀呐喊,根本无力追贼。
却不想,其中一名寨主刚要飞身踏上后院房顶,张磷突然从屋脊处站了起来,随即一道剑光冲天而起,直奔他胸口便刺。
那寨主身在半空大吃一惊,心知这是张磷的绝技,瞬杀一剑,速度极快,以自己现在虚不受力的情况,必定躲不过,所以心中一发狠,硬向他撞了过去。
闷哼声中,血光飞溅,张磷虽然一剑将对方由肋下刺穿,却惊觉此人肌肉紧缩,肋骨发力,竟将他的长剑卡在了身体里,然后一只铁拳在眼前瞬间变大,他急忙弃剑抽身,却仍被狠狠砸中侧脸,脑中一晕,身体一个侧旋,摔倒在了屋瓦斜坡上。
此人身受如此重伤,已知逃生无望,于是也不去理会留在身体里的长剑,怒吼一声,跨步前冲,又向张磷胸口举脚猛踹。
“喀嚓!”
胸骨碎裂之声传来,那寨主没有踹中张磷,却被侧面突然出现的一个军官一脚从房顶上踹了出去,随后翻滚着摔到了小院里。
一直隐身屋中的猥琐男人立即提着横刀,装做普通军士的模样,几步跑到那寨主身边,一把将他拎了起来。
借着楼前微微的灯火,弥留之际的寨主突然看清楚了此人的面容,脸色顿时一变,随即嘴角流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闭目而逝。
张磷在房顶上并不知道这名手下已经换了人,向救下他的军官拱手道谢后,立即命令道:“将贼人拖出去,给高大人看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