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一走，梁妈妈的面孔又黑了起来。她拿锦球没办法，一口气全出在小曼身上。偏小曼是个能忍的，任她指着鼻子骂到脸上也不吱声，梁妈妈只觉着心里那股子火呀，烧得她难受，偏又找不着个出口。她这里觉得不自在，小曼面孔上不显出来，那日子也算是水深火热。现在的孩子都带得矜贵，小曼头一回养孩子，又没个公婆帮手，诸事都要自个儿上心。家务也罢了，偏偏梁妈妈那个人鸡蛋里都要挑出骨头来，小曼只觉着心头窝了一股子火，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爆发，只能是时时提点自己“忍无可忍，从头再忍”。
一日小曼在厨房煮奶瓶，把无忧放童车里推到阳台晒太阳。奶瓶煮好了，好容易无忧没哭，她就赶紧将一家大小的衣服分开了，一批批放到洗衣机去洗。阳台上隐隐传来无忧的笑声。小曼想着婆婆倒也转了性，能帮带个眼了。就含了笑，洗了苹果端在一个绿琉璃盘里拿出去给婆婆吃。她脚步轻快，几步就走到了阳台，梁妈妈浑然未觉，笑咪咪坐在一把藤椅里，翘着腿，伸了一只脚在无忧的嘴边。几个月大的小婴儿，双手抱着脚趾啃得呵呵直笑，口水直流到了梁妈妈的脚背上。
小曼脑子里轰的一声响，扬起手中的果盘冲着梁妈妈的头就扔了过去。梁妈妈正在得趣处，被果盘砸个正着，额头上破了个口子，顿时血流不止。果盘斜飞出去，撞在阳台的防盗网上，哗啦一声碎了，一块碎片溅起来，斜斜地划过小曼的左手。不过一瞬间，梁妈妈捂着头惊叫起来：“杀人啊！救命呀！”无忧哇一声大哭起来。小曼虽正在气头上，女儿哭了起来，倒底按住了怒火，抱起了无忧，回到厨房找水给她漱口。
梁妈妈在阳台见那血流个不停，急怒之下也有些害怕，自己打电话叫了120，又打电话给阿棠，吞吞吐吐说自己被小曼给打了。阿棠风风火火就来了，倒比120来得还快。见了梁妈妈一脸的血，也不知道伤成怎样，急怒之下指着小曼就是一通痛骂：“看不出你这么斯文的样子，下得这样的狠手？！你有没良心呀？”
小曼哄着女儿，也不想去分辨，只泪水一行行止也止不住地流下来。
阿棠骂了一阵，小曼也不出声，她也就放小了声音，叹口气说：“小妹的事，妈是拿错了主意，你也犯不着大打出手吧？”
小曼见这话说得奇怪，梁妈妈已咳嗽了起来，阿棠就住了嘴。好在一会儿，120的医生来了，简单地处理一下，就让梁妈妈跟车去医院。阿棠就扶着梁妈妈上了车。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小曼把无忧哄睡了，想着阿棠的话，小妹的事，小妹能有什么事会激得她要打梁妈妈？小曼越想越心惊，也顾不得梁锦球正在上班，一个电话就打了去。梁锦球刚接了妹妹的电话，他和阿棠是一样的心思，都以为是婆媳两个为着小妹的事吵翻了。在锦球心里，小妹的事情已是过去了的事情，小曼看着温顺，却出手把家婆给打伤了，任谁心底也不好过，语气就有些急躁。
小曼在电话里抽泣着把原委说了，锦球在那边只冷冷地哼了一声：“你哄谁？这种荒诞无稽的事情你也编得出来？”
小曼忍不住问：“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自然知道。能有什么事，我会怒到要打人？阿棠先前还说什么小妹的事，小妹倒底有什么事？”锦球沉默了一会儿：“你自然不肯认了。小妹的事都已经过去了，你何必耿耿于怀？”倒先把电话掐了。
小曼心下疑惑起来，努力平息了自己的呼吸，把前因后果想了想，一个电话打给了小妹。小妹吞吞吐吐了半天，倒底把实话告诉了小曼。小曼收了线，只觉着荒谬到不似真的，这不应该是粤语残片里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才会有的桥段吗？是她穿越了时空，还是梁妈妈还活在旧社会呀？
人怒到极点，小曼倒慢慢平静下来，转头望着无忧出神。小婴儿睡着了，粉粉的小手握成小拳头放在头下，嘴角有一个浅浅的笑容。小曼想着近几个月的日子，简直像过了几年一样漫长。每次都以为自己挺不过去了，一切都是靠着这个小小的安琪儿又支撑了下来。
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无忧娇嫩的面孔。这是她的肉中肉，骨中骨，如果无忧有什么不妥，她会做出什么事来真是想都不敢去想。小曼的泪流了下来：是什么，让她变成了一个打人的泼妇？！是什么，让她心怀怨恨，有了杀人的冲动？！
她冲到镜子前，镜子里的女人穿着宽大的居家衣服，头发蓬乱，瘦得只剩两只眼睛。这是她吗？不，这不是林小曼！
小曼抹了眼泪，从床边站起来收拾母女二人的衣物。她没有娘家可去，但是找个小酒店先住几天再找房子租住，也不是什么大难事。正收拾着，听见门铃响，小曼去开了门，原是梁爸爸去了公园回来了。他进了门，见厨房里头冷灶冷火，眉头就皱了起来，冲小曼说：“怎么还没做饭？都几点了？”
小曼自顾收拾着衣物，努力温和了语气对他说：“您自个儿看着，随便煮点什么吃吧，我一会儿有事要出去。”
梁爸爸的火一下就上来了：“什么叫我随便煮点什么吃？你在家是干什么的？白养着你呀！享福享早了！”
小曼微微一笑：“合着我在你家还是享福来着？我倒享了什么福？”
梁爸爸平时是叫梁妈妈打压惯了的，口齿并不伶俐，小曼平时让他俩口子说着从不顶嘴的，猛地回了一句，让他一时反应不过来，愣了。小曼已转头，拿了自己的体已和无忧的一大包衣服，抱着无忧就出了门。梁爸爸觉着不对，在后头扯着嗓子问：“你妈呢？你去哪儿？”
小曼扔下一句：“问你儿子去。”头也不回地下了楼，只觉着脸上冰凉一片。
小曼抱着无忧，就在附近找了个酒店，开了房住进去。给无忧喂了奶，又用温水漱了口，就到楼下自助餐厅大吃了一顿。吃饱了，就搂着无忧倒在床上，美美地睡了一觉。小曼许久未过这等清闲的日子，不用操心一家大小的饭菜，不用洗衣拖地，只管搂了无忧，睡了又睡。一觉睡到晚上七点多，小曼才起来洗了脸，梳了头。又把无忧收拾干净了，喂了奶，就抱着无忧去吃饭。
一边就把手机开了，里面嘀嘀嘀冒出好几条消息。
小曼拨了锦球的电话，锦球的声音在电话那头甚是疲惫：你在哪儿？
十来分钟后，梁锦球一身警服出现在小曼面前。小曼放下手中的筷子，挥手叫来服务员，转头问锦球：“你吃点什么？”锦球没好气地说：“我吃不下。”服务员就拿眼看着小曼，小曼就笑着说：“不好意思，等会儿需要再叫你。”
这边就对着锦球说：“你不吃饭倒气着谁了？你也不是小孩子了，难道还要让我来哄着你？”自己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娴熟地吃饭。无忧见了爸爸，很是喜欢，呵呵笑着，伸手要抱。锦球叹了口气，伸手把女儿抱了过去。
小曼想了想，又挥手叫来服务员：“麻烦你，给他个生炒牛肉饭。我记得你们这里有甜酸萝卜的，给他配一碟。对了，今晚的例汤再上一个。”服务员看了看锦球，见他没有反对，写了单下去，转身就先把一盅凉瓜排骨汤端了上来。
小曼伸手把无忧接过来，对锦球说：“先吃饭吧，吃饱了我们再好好谈谈。”锦球已是去了医院，看了梁妈妈的伤口。打电话找小曼又找不着，又担心又愤怒，这时见着小曼，只觉着心里不知怎的就软了下来。伸手轻轻摸了摸小曼，点点头，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吃了饭，锦球就把无忧抱了，一家三口上房间去。走廓长长的，小曼走在锦球旁边，不知为何就觉着有些安心，就把先前的念头又改了。
三人到了房间，一人抱着小孩，一人就去浴室放好了水。两个人就合力帮无忧先冲了凉。无忧极是快活，在水里玩得不亦乐乎。锦球还是第一次帮无忧冲凉，小小的软软的身子抱在手里，光溜溜的滑不溜手。大力点怕把女儿弄疼了，小力点又怕把她掉水里，只一会儿，把个大老爷们儿紧张得一脑门都是细汗。
小曼顺手拿毛巾给他擦了，笑着说：“瞧你这老窦当的！”锦球看了小曼一眼，眼圈就红了：“老婆。”
给无忧冲好凉，两口子身上也湿了，相继也去冲了。无忧在陌生的环境很是兴奋，小曼抱着她，慢慢地摇着晃着，直哄了一个多小时才睡熟了。小曼放好无忧，抬头望着锦球。锦球伸手拉过小曼，紧紧搂住：“小曼，什么都不要说了，所有的事情让我来处理吧。”小曼的泪刷一下就来了。
第二天，梁锦球请了假，自个儿去把屋子看了，一家三口就正式搬了出来。那屋子离梁家也就几分钟路程，只得三十来平方大，倒规规矩矩地隔成一房一厅，一卫一厨，还有个小阳台，甚是袖珍。小曼却很是喜欢：“小点好，打理起来省事。”锦球笑着说：“先凑和着住吧，我想过了，公积金放那也是白放着，不若提出来，贷款买套小点的房子，也够我们仨住了。”小曼一颗心落了肚，用心打理起屋子来。虽是租的房子，窗帘一挂，几盆绿色小植物一摆，倒也慢慢有了家的温馨。不用对着梁妈妈的脸，又少伺候两个人，小曼觉着日子慢慢地舒心了。
梁妈妈的日子却一天比一天过得不是滋味。先是被小曼打破了头，在医院住了十多天才出院。梁锦球天天去看她，阿棠每天也是煲了汤送过去，小曼却一次也没出现。待到出了院，才知道小曼已经搬了出去。家里乱七八糟，地板几天没拖，糊着黑糊糊的一团团污垢，梁爸爸用过的碗堆在洗碗池里，已垒了满满的一大堆。梁妈妈一路抱怨着收拾了好几天方收拾清爽。她忙着收拾的时候不觉着，家里一收好，就觉着冷清的慌。
家里有个小孩整天哭着闹着要照顾，先前只觉折腾得慌。突然没有了这个声音，梁爸爸又不是个爱讲话的人，梁妈妈从这个房转到那个房，只觉着房子安静得有些可怕，不由得整天开着电视机，听个热闹。
又过了几天，梁妈妈忍不住，同一些工友聊天，聊着聊着就把儿子搬出去住的事情讲出来。这些工友都是当了婆婆的人，自然是站在梁妈妈这一边，七嘴八舌替她出了不少主意。内中一个工友就笑着说：“你这样不行呀，儿子离了跟前，再叫媳妇儿一哄，还能听你的？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才是夫。这儿子天生是跟老母更亲的嘛。你得把儿子哄回来住，不能便宜了媳妇！”
梁妈妈也想着是这个理，就先同锦球讲了。锦球想了想，对她说：“妈你又看不惯小曼，何苦拘到一处？我选那房子，离家也近，几分钟的路程，大不了每天我先回来，再过去小曼那里好了。”
梁妈妈想着这也比每天见不着儿子好，就先应了。锦球每天下班后就先回梁家，梁妈妈煲了汤，自然叫他饮，有时就在梁家吃了饭再回去。小曼也无法，只好苦笑：“好在是你妈，要是小三，你就给我滚。”锦球抱住小曼陪笑：“滚也抱住老婆一起滚。”二人嬉笑一阵也就罢了。
转眼过了两个多月，梁妈妈六十岁生日。锦球想着小曼和梁妈妈这样僵着不是长久过日子的打算，就想趁着给梁妈妈祝寿让小曼和自个儿一起回梁家，做小辈的道个歉就算合好了。小曼不肯：“你妈妈是因为我和你结婚才成为我妈，没有养过我，我叫她一声妈是尊重。尊重是互相的，她既能做出小妹那样的事，又能那样对无忧，可曾有一丝尊重我？你要敬孝心，那是应该的，我不拦着。但是我，恕我无法被人打了左脸，还厚着脸皮上去请人打右脸。”
锦球就说：“妈也是有些悔意了。你这次打了她，虽说是急怒之下，也太过份了吧？只是道个歉，大家揭过不提，总是一家人，以后和美过日子不好吗？”
小曼冷笑着说：“你认为我还能和你妈和美过日子？”
锦球就叹了口气，转到阳台上抽烟去了。到了第二天，锦球自去订了蛋糕，又去给梁妈妈挑了礼物，想着小曼不肯去也便罢了，就要抱无忧去梁家。小曼自然不肯，抱着女儿说：“你妈妈当然重过我们两母女，我也不和她去比。只是要把无忧抱过去，请原谅我不能放心。”
锦球气极反笑：“怎么着无忧也是我的女儿，难道奶奶过生日，孙女去贺寿也不行？”
小曼就站了起来：“孙女？什么叫孙女？你也知道无忧是你妈的孙女？那我倒要问问，这个当奶奶的为孙女做过一丁点事吗？但凡做过一件事，你抱她去，我没有话说！”
锦球的声音就大了起来：“都是过去了的陈谷子烂芝麻，还提这些做什么？”
小曼说：“对于你来说，只是些小事，只是些旧事，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小事给我留下的伤痕有多重！我无法原谅，也永远不会原谅你妈！”
锦球转身，拉了门就出去了。
小曼看着出租屋的门在她面前关上，心底轻轻地说：如果你愿意这样两者相安无事，好，我们就这样过下去。如果你认为我不孝顺，我不会拦着你。无忧是我的女儿，我生得下她，就养得大她，并且会很好地养大她。有没有父亲，不重要！
锦球到了梁家，阿棠一家四口已到了，孪仔正一边一个趴在梁妈妈身上，哄得梁妈妈笑得合不拢嘴。阿棠一见只有锦球一个人，脸刷一下就沉了下来：“阿嫂这是什么意思？合着她打了人还有道理了！搬出去也就算了，妈过六十大寿都不来，她傲个什么啊？！”
梁妈妈嘟着嘴，冷冷地说：“算了，她要来了，我还更不痛快呢。”一家人就收拾了，一起上酒楼去吃饭。有了两个小孩嬉笑着，一家人的气氛也就慢慢又活跃起来。锦球就站起来，走出去让服务员把蛋糕拿上来。就见一个三十岁左右女子正在前台刷卡埋单，露出颈后洁白的皮肤，上面一粒红艳艳的朱砂痣。当年，他曾数次沉醉地舔着那粒痣，和身下的妙人儿直上云宵。那是他的初恋，也是她的初恋。正犹豫间，那女子已刷好卡，转头见着有些发愣的锦球，脸上波澜不惊地笑了：“锦球？！”
真的是阿欣，他一度谈婚论嫁的初恋女友。这么多年过去了，曾经细致紧绷如嫩鸡蛋壳的面孔已有了岁月的痕迹，皮肤不再水嫩，眼睛不再清澈，没有了少女时代的飞扬，却多了几许成熟女人的妩媚，像一朵开至极致的红玫瑰。
阿欣瞧了瞧蛋糕，歪着头想了想：“是你妈妈的生日？记着有一次好像也是这个时候，和你妈妈做过一次生日。”锦球点点头。阿欣就笑着说：“那我得过去敬杯酒。这样吧，我去和朋友说一声，我跟你这边走，怎么样？”
那一夜，锦球没有回梁家，也没有回小曼那里。在阿欣住的酒店，旧时的恋人那样美妙地在他面前绽放，他放纵自己，遵从了自己的身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