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迈步往车站走去,准备坐车回家,奶奶虽然吃了地狱鬼面椒,双腿快速恢复,但一想到她一个人,心里还是有些牵挂。
路过镇子的农贸市场,他被一群老头吸引。
那群老头看样子有七十多岁,然精神矍铄,此时正围拢在一张方桌边,看别人下象棋。
他们捧着热气腾腾的茶杯,夹着香烟,大声地说话,脸上洋溢着笑意。
看着这群笑呵呵的老人家,周小粥想起了自己的爷爷,如果自己家里不出这些意外,爷爷现在也应该是这样,整天笑眯眯的,子孙绕膝,安享晚年。
可是……
周小粥心头黯然。
在他眼里,爷爷是个神秘莫测的人。
天一落黑,晚饭一罢,爷爷是全家第一个上床的人,睡觉前他会掀开静卧在床尾的那个大箱子,从里面毕恭毕敬地捧出一个小包袱放在枕边。
那个箱子漆着红漆。
周小粥打记事开始就无比的深爱着这个大箱子,因为和蔼的奶奶总是能从里面拿出糖果饼干,各式糕点给他吃。
长大了,周小粥每次回家看奶奶,都会轻轻地抚摸这个年纪比自己还大的红箱子,每当这个时候,他的心里总会浮出一丝满足,脑海中立时浮现出奶奶脸上绽放的笑容。
他孩童时代最甜美的回忆都装在里面,像个顽固的钉子,永远钉在这个柜子的最深处,怎么拔也拔不出来。
爷爷一层一层地解开那个小包袱,在空中挥了挥粗大的手掌。
每当这时,奶奶便会拉着周小粥的小手,灭了灯,退出房间,轻轻地把房门带上。周小粥隐隐约约的听到爷爷在里面自言自语:涅槃酒一粒,恶三里一粒,雄黄酒一粒……
同时,一股淡淡的酒香从房间里散发出来,久久的缠绕在鼻端。
那年深秋的一天,天刚擦黑,爷爷又早早地上了床,奶奶抱着周小粥坐在土灶下烧水。
九十年代初期的农村,没有煤气没有电磁炉没有液化气,煤球太贵,家家户户一般只在过完小年才把闲置了将近一年锈迹斑斑的铁皮炉子用上,平日烧水煮饭炒菜,一切都要靠土灶大锅。
奶奶一把一把地往灶膛里填着稻草,间或塞点树枝枯叶什么的,灶膛里噼里啪啦烧得直响,一两点火星像是不安分的孩子蹦到外婆脚边。
灶口处暖烘烘的,周小粥坐在奶奶的腿上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看着孙子的脸蛋被火光烘得通红,嫩嫩的犹如夏日里菜地里熟透的番茄,那么的惹人喜欢,奶奶心中生出无限怜爱,低下头轻轻地亲了一口。
周小粥鼻息渐重,似乎在想着什么高兴的事情,嘴角微微上翘。
他做梦了,梦见了一个好漂亮的小女孩。
那个小女孩跟一群孩子在放风筝,周小粥跑过去屁颠屁颠地跟着玩,风筝越飞越高,很快就看不到了,但手中的线还紧紧的绷着,小女孩不愿意放弃,拼命的往回收线,也不知道从哪刮来一股邪风,紧跟着,就是一个硕大的飞蛾,有一人长,扑腾着翅膀,愣是把小女孩拖了起来,周围的小伙伴一动不动地看着,只有周小粥跑过去拉住了小女孩,终于一同把风筝从天空中收回来了,拿到风筝后,周小粥发现风筝上浸满了鲜红的血液,连小女孩的手上都是,第二天这个小女孩就死了,死在一张很大很大的床上,手里紧紧的抱着这个风筝,整整一夜,风筝上的血都没有干。
一摊血红,刺眼,吓人。
周小粥一下子从梦中惊醒,左摸摸右看看,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身边却不见了奶奶。
房间里空荡荡的,静寂无声,榆木方桌上端放着一盏煤油灯,灯罩里,火舌极不安分,摇曳昏黄。
“奶奶!”周小粥叫了一声,不见回应,就掀开被子,跳下床穿上鞋,跑到了院外。
天已经黑透了。
冷风从天地相接的远方吹来,肆无忌惮,揪着树头,使劲摇。
他不禁打了个哆嗦,有些害怕,对着四周黑透了的空气大喊一声:“奶奶!”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远处传来一两声狗吠,院子外隐隐绰绰的到处是黑影,周小粥明知道那是树的暗影,可还是心如鹿撞,生怕那是张牙舞爪的水猴子、
爸爸有时会在被窝里说一些恐怖的事,其中最让小粥害怕就是水猴子——
村头的岔路口,有棵歪脖子老柳树,几年前曾吊死过一个女人,自打这个女人吊死后,村里的水塘里就经常淹死人。
有个承包鱼塘的人,他害怕有人偷鱼,就在大半夜的披衣起身,摸了根竹扁担做武器,往鱼塘去了。
没走几步,就瞧见岔路口的那棵树下,模模糊糊地像有个白影子在晃动。他揉了揉眼睛:不错!确实有个影子,而且是个人形,一身雪白,忽尔站起、忽儿蹲下……
“深更半夜的,搞么子鬼名堂?啊!想偷鱼?”他这么一想,立即警觉起来。猫下身子,操紧了扁担,加速朝白影子躲躲闪闪地赶去。心里暗暗骂道:“杂种!偷到我头上来了!”
这时白影子似乎发觉有人,也避避闪闪地朝前奔了百十米。
“不好!”前面就是鱼塘!他心里一急,又朝白影子追去…哪晓得这怪怪的白影子任他紧赶慢赶,始终离他百十来米。
他气不过了,索性站直身子,不躲不闪,操起扁担,打起飞脚狂追猛撵,一边追还一边骂:“妈的!有种的就不要跑!你要是没拿家伙,我丢了扁担和你论拳脚,哪个怕了就是崽!”
白影子哪听他这一套?好象有意识在捉弄他,始终不快不慢地保持一定的距离。
害得他追出了一身臭汗。左弯右绕,转迷了方向兜懵了脑壳,跑着跑着怎么又跑到原地——岔路口歪脖子老柳树下?
“撞见鬼了?”他在老柳树下站定,那白影子却不知去向。
他喘起粗气,捋下一把汗珠子,仰脖子一看:惊得他查点没叫出声来。
只见老柳树的一条枝桠上挂着一条打了个圈套的绳索,风吹之下,正在自己的头顶上晃来晃去。
他定过神来。到底是年轻力壮火气大,不由得恶从胆边生:“妈的!吓我啊?你当老子们是吓大的么?装神弄鬼地吓哪个?”
他一肚子脾气没地方***圆了扁担,三下五除二,硬生生地把根扎扎实实的棕绳子打断落地,又一脚踢出去好远。
他朝绳子“呸”了一口,猛觉脖子一凉……
身后有人?
他一回头,就看到了长长的红舌头……
爸爸虽然没有说结果如何,但这样已经把小粥吓得够呛,再加上爸爸突然指着黑洞洞的窗外大声说:“哎呀!水猴子来了!”搂着小粥,两个人不断地往被窝深处钻啊钻啊……
此时,周小粥站在院门口盯着树影,咽了几口口水,越发觉得那树上就有个拖着长舌头的水猴子在看着他。
爸妈出门了,奶奶不知去向,爷爷在睡觉,周小粥有些害怕,本能地迈动两条小腿往家里跑,没成想刚一转身,便一头撞在了一个人的怀里。
“奶奶?”周小粥欣喜地顺着衣服仰起头,隐约间看见了一张陌生的面孔——是个陌生的婆婆。
风渐渐小了起来,一弯月牙穿云破雾,探出一角,洒下清冷的月光,原本漆黑一片的天地万物像是被冲洗的照片一般缓缓地现出轮廓。
借着月光,周小粥看清了这个老太婆,很老很老,满脸皱纹,拄着拐杖,柔柔弱弱的,站都站不稳,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她穿着一身血红色的棉衣,围着一副白色的围巾,一串钥匙挂在胸前,哗啦啦直响。
月光清冷。
小粥歪着头看着她,那个老太婆也低下头,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小粥,眼神里说不出的古怪。
周小粥被那一双一动不动的眼珠子瞅得心里直发毛,猛地响起了爸爸说过的发生在这个镇子周边的一个老太婆的故事——
据说天黑之后,经常能看到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婆,拄着拐杖,不论春夏秋冬,总是穿一身血红色的棉衣,围着一副白色的围巾,一串钥匙挂在胸前,左顾右盼,像是在寻找什么。
没有人认识她。
有的时候,她的身旁会多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小男孩,看起来象是她的孙子。
有一次,老太婆又领着一个小男孩,把他放在镇西边的公园里后,就离开了。
小男孩静静的坐了一会就晕到了,路人把小男孩送到了附近的镇卫生所,医生发现小男孩身上的绝大部分血液已经丧失,象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一样。
当小男孩的家人赶到时候,男孩已经没气了。
后来这样的事,又发生过几次,每次小男孩都是穿着红色的衣服,被一个老太婆领过,全都是失血而死……
周小粥头皮一麻,低头看着自己的红色外套,吓得一愣神,一张嘴巴就要哭。
那个老太婆一见,立马伸手过去,捂住了小粥的嘴巴,动作快得匪夷所思,完全不像是个路都走不稳的老太太。
老太婆的手像是榆树皮,坚硬粗糙,还带着一股腐尸的臭味,更要命的是她的手完全没有温度,像块寒冰一样紧紧黏贴在周小粥的小脸蛋上。
小粥看着她那阴恻恻的老脸,只觉头脑一昏,身子一软,再也记不起其他的事情来,只是在昏倒之前,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咳嗽声。
很响亮!
那是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