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日,星期六,上午九点。
翌日早晨,马克汉、万斯和我在乔治王子俱乐部共进早餐,而且在九点左右来到马克汉的办公室。此时希兹陪同克莱佛正在接待室等着。
从克莱佛进办公室时的态度来看,显然希兹警官刚才对他没有好脸色。他来势汹汹地走到马克汉的桌前,愤愤不平地看着马克汉。
“我算是被捕了吗?”和缓的语气中带着压抑的不安与愤怒。
“还不算,”马克汉答得简单,“但如果你被逮捕,那也只能怪你自己了。请坐!”
克莱佛犹豫了一下,然后挑了把最近的椅子坐下。
“为什么一大早七点半,你的这位警官就硬把我从床上拉起来?”他的拇指朝希兹一指,“还用囚车、拘捕令威胁,就因为我抗议这种高压不合法的方式?”
“如果你拒绝接受我的邀请,那么你只能受到合法程序的威胁。今天我只有半天班,所以我希望马上听听你的解释。”
“要我在这种情形下解释,门都没有!”相对之前的镇定,克莱佛此刻已经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不管你是来软的还是来硬的,你从我这里什么都别想得到。”
“正合我意,”马克汉不怀好意地说,“既然身为自由之身的公民,你拒绝做任何解释,我只好改变你现在的身份了。”他转向希兹,“警官,去大厅那里让人帮忙申请一张查尔斯·克莱佛的拘捕令,然后把这位先生关起来。”
克莱佛大吃一惊,倒抽一口冷气。
“什么名义?”他问。
“玛格丽特·欧黛尔谋杀案。”
克莱佛一跃而起,脸色大变,下巴的肌肉也开始痉挛。
“等等!你是在进行一项不公平的交易,不过你也会输得一干二净的。你永远不可能将这指控赖在我身上。”
“或许吧。但如果你不想在这里说的话,我只好让你上法庭说了。”
“我在这儿说就是了,”克莱佛再次坐下,“你想知道些什么?”
马克汉拿出一根雪茄,从容地点燃了。
“首先,你为什么告诉我星期一晚上你人在波顿?”
克莱佛显然已经预料到这个问题。
“当我听到‘金丝雀’的死讯时,我觉得自己需要一个不在场的证明,而我弟弟正好给了我他在波顿被开的罚单,刚好可以派上用场,所以我就拿来当作我不在场的证明。”
“为什么你需要证明自己不在场?”
“我并不需要,但是我想它可以省掉我的一些麻烦。很多人都知道我在追求欧黛尔小姐,而且他们之中也有人知道她一直在勒索我——是我告诉他们的,我真是够笨的。比如,我就告诉过曼尼克斯。我们两人都被她勒索过。”
“这是你编造不在场证明的唯一理由吗?”马克汉眼神锐利地看着他。
“这理由还不够吗?勒索是可以构成动机的,不是吗?”
“只有动机并不一定会让一个人有嫌疑。”
“也许吧。我只是不希望被牵扯进去。你不能因为想破案就说我和命案有关。”
马克汉倾身向前,脸上带着威胁的笑容。
“事实上,欧黛尔小姐勒索的事并不是你撒谎的唯一理由,它甚至算不上是主要理由。”
要不是克莱佛眯起了眼睛,看起来还真像一座雕像。
“你显然比我知道的还要多。”他故意把话说得很轻松。
“没你多,克莱佛先生,”马克汉纠正他,“但也不算少。你星期一晚上十一点到午夜之间在哪里?”
“或许,你已经知道了。”
“没错。你在欧黛尔小姐的公寓里。”
克莱佛的冷笑中掩饰不住被马克汉的指控所带来的惊吓。
“如果你是这么想的,那么显然你还是一无所知。我已经有两个星期没踏进她的公寓半步了。”
“我有可靠的证人可以驳斥你的说辞。”
“证人?”这字眼似乎是从克莱佛嘴里强迸出来似的。
马克汉点头:“有人看见你星期一晚上十一点五十五分,从欧黛尔小姐的公寓里出来,并且从侧门离开。”
克莱佛惊讶地微张着嘴,呼吸沉重得似乎可以听见。
“而就在十一点半到十二点之间,”马克汉无情的声音继续着,“欧黛尔小姐被勒死、房子遭到洗劫。对此你有什么话说?”
办公室里沉寂了好长一段时间。接着克莱佛开口说话了。
“这我得好好想想。”
马克汉耐心地等着。几分钟后,克莱佛坐正并且挺直肩膀。
“我会告诉你那晚我做了什么事,但相不相信都随便你。”他又恢复到那个冷静、自信的赌徒模样。“我不在乎你有多少证人,但这是你从我这里听到的唯一事情。我应该一开始就告诉你的,但是在没人推我下水前,我看不出有任何理由值得让我蹚这浑水。你可能在这个星期二还相信我,但现在你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想法,而且你也希望能逮捕凶手好封住媒体的嘴……”
“说你自己的事,”马克汉命令,“如果它是真的,你就不需要担心报纸。”
克莱佛心里清楚这是事实。就算是最尖刻的政敌,也不曾抨击过马克汉用不恰当的手段沽名钓誉,不管这手段多么不起眼。
“事实上,要说的也不多,”克莱佛开始叙述,“我在午夜之前抵达欧黛尔小姐所住的公寓大楼,但我并没有进她的公寓,我甚至连她家的门铃都没按。”
“这是你惯有的拜访方式吗?”
“听起来很可疑,是不是?但是,不管怎么说,它却是事实。我原本是想见她的,但当我到她门口时,却改变了主意。”
“等等。你是如何进入那大楼的?”
“从侧门,就是巷子旁的那个侧门。它以前没锁的时候,我总是从那里进去。欧黛尔小姐也要求我从侧门进去,这样接线生就不会经常看见我来找她。”
“星期一晚上那么晚了侧门都没锁?”
“不然我还能从哪里进去?就算我有钥匙也没用,因为门是从里面闩上的。不过,那是我记忆中第一次发现侧门在晚上没锁。”
“好吧,你从侧门进入,然后呢?”
“我顺着后厅走过去,在欧黛尔小姐公寓的门前驻足,听了大约一分钟,我想可能有别人和她在一起。除非她是一个人在家,否则我是不会按门铃的。”
“原谅我打岔,克莱佛先生,”万斯中断了克莱佛的叙述,“为什么你认为里面有其他人在?”
克莱佛犹豫起来。
“是不是因为,”万斯提示他,“你在之前打过电话给欧黛尔小姐,但却是个男人接的?”
克莱佛缓缓地点了点头,“我没有其他特别的理由可以否认,的确,就是这个原因。”
“这个男人在电话里对你说了什么?”
“就一点点,他说‘喂’之后,我就说我要找欧黛尔小姐,他告诉我她不在,然后就直接挂断了电话。”
万斯转向马克汉。
“我想,这解释了杰梭所说,在十一点四十分时有一个电话打到欧黛尔家。”
“可能。”马克汉毫无兴趣地回答。他急着想从克莱佛口中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他从被万斯打断的部分继续问下去。
“你说你站在公寓门口,那是什么原因让你没按门铃呢?”
“因为我听到屋内有个男人的声音。”
马克汉整个人马上振奋起来了。
“男人的声音?你确定?”
“确定。”克莱佛肯定地回答,“一个男人的声音。不然我是不会不按门铃的。”
“你能认出那声音吗?”
“很难。它非常模糊,而且听起来有点沙哑。那不是我所认识的声音,但我想这声音和接我电话的声音是出自同一人。”
“你分辨得出他说的是什么吗?”
克莱佛皱着眉头,视线从马克汉后方打开的窗户望了出去。
“我记得听到的那些话,”他慢慢地说,“当时我并没有在意,但是等我第二天看到报纸的时候,那些话才又浮现在我的脑海。”
“是些什么话?”马克汉没耐心地打断他的话。
“嗯,我听到的是:‘哦,我的天!哦,我的天!’这声音大约重复了两三次。”
他的描述让这间陈旧的办公室笼罩在一股恐怖的气氛中,一种震慑人心的恐怖气氛,笼罩在克莱佛不经意、冷漠、一再重复的、痛苦的尖叫声中。片刻沉寂后,马克汉问道:
“在听到这男子的声音后,接下来你做了什么?”
“我轻轻地走回后厅,然后从进来的那个侧门离去,之后我就回家了。”
又是片刻沉寂。克莱佛的供述让人惊讶,但是它完全吻合曼尼克斯的说辞。
就在这时候,万斯从深陷的椅子里坐了起来。
“我说,克莱佛先生,从十一点四十分你打电话给欧黛尔小姐,到十一点五十五分你走出她所住的公寓大楼侧门——这段时间你在做什么呢?”
“我从第二十三街坐地铁到上城。”他停顿片刻后才回答。
“奇怪,非常奇怪,”万斯看着正在燃烧的烟头,“在那十五分钟内你不太可能打电话给任何人吧?”
我突然想起爱丽丝·拉佛司小姐说过,克莱佛曾在星期一晚上十一点五十分打电话给她。万斯并没有透露他所知道的部分,光是这个问题就让对方心里七上八下的。克莱佛担心情况变得对他不利而开始闪烁其词。
“如果我在第七十二街下地铁,并且在走到欧黛尔小姐住处之前打电话给别人,这是有可能的,不是吗?”
“的确,”万斯喃喃地说,“但是,严格来说,如果你在十一点四十分打电话给欧黛尔小姐,然后进入地铁,坐到第七十二街,然后走到第七十一街,然后再走进那栋建筑物,还在她门口驻足片刻,最后在十一点五十五分离开,全部只花了十五分钟,你恐怕很难有时间停下来打电话给别人。不过,我不会再逼问你这件事,但是我很想知道,从十一点到十一点四十分你打电话给欧黛尔小姐的这段时间里,你在干什么?”
“老实告诉你,那晚我其实很沮丧。我知道欧黛尔小姐和另一个男人出去,其实她原本是要和我约会的。我当时气急败坏地在街上闲荡了大约一个小时,也许更久。”
“在街上闲荡?”万斯皱着眉头。
“没错,”克莱佛话中充满敌意,然后他转过身来,仔细打量着马克汉:“你是否记得我曾建议你,最好从一位林格斯特医师下手,你从他那里追查到什么了没有?
“哦!对了!林格斯特医师!当然!所以,克莱佛先生,你在街上闲荡?‘街上’,请你特别注意你陈述这件事,我强调‘街上’这两个字眼,而你出乎意料地提到林格斯特医师。为什么是林格斯特医师?可没人提起他。但是那两个字眼‘街上’却让人产生联想。说到街上就会让人想到林格斯特医师,就像提到巴黎就会让人想到春天是一样的。很好,非常好。现在我已经得到另一块拼图了。”
马克汉和希兹看着他就像他突然疯了一样。他静静地从烟盒中挑出一枝瑞奇烟点燃,然后对克莱佛报以一个消遣的微笑。
“我亲爱的朋友,接下来该是你告诉我们,当你星期一晚上漫步街头时,在何时以及在何地遇见林格斯特医师了。如果你不说的话,那么我就要代你说了。”
克莱佛有整整一分钟的时间没有说话,他冰冷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马克汉检察官的脸上。
“我已经告诉你们大部分的事了。好吧,现在告诉你们剩下的事。”他苦笑了出来,“我在将近十一点半左右前往欧黛尔小姐那里,我想她那时可能在家。我在巷子口碰见站在那里的林格斯特医师。他和我打了招呼,并且告诉我有人正和欧黛尔小姐在一起,于是我走到街角的安索尼雅旅馆。大约十分钟后我打电话给欧黛尔小姐,就像我之前说的,是一个男人接的电话。十分钟后我打电话给欧黛尔小姐的朋友,希望她安排一个聚会,但是没成,于是我又回到她的公寓。回去时医师已经不在了,我顺着巷子走下去,然后从侧门进去。之后我驻足她家门前一分钟,就像我告诉你们的,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接着我就离开回家了……这就是所有的经过。”
就在这时,史怀克突然进来向希兹贴耳说了些事情。希兹立刻站了起来,跟着这位机要秘书走了出去。没一会儿他又回到办公室,带着一包鼓鼓的吕宋纸袋。他将它交给了马克汉,并以低得让我们无法听见的声音向马克汉报告着什么。马克汉显得非常惊讶而且很不高兴。在挥手让希兹坐回他的位子后,他转向克莱佛。
“我必须要你在接待室等个几分钟,因为我现在有件另外紧急的事。”
克莱佛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接着马克汉打开了纸袋。
“我不喜欢这样,警官。我在昨天你建议的时候就已经告诉过你了。”
“我知道,长官,”感觉上,希兹并没有像他说话的语气那样,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如果这些信件没有问题,而克莱佛又没对我们撒谎,我会派人将它们放回去,那么就不会有人知道它们被动过了。但是如果它们证实克莱佛是个骗子,那我们就有很好的理由取得它们。”
马克汉并未争执这点,他厌恶地开始检查这些信件,并特别留意日期。有两张照片他瞄了一眼就放了回去,并厌烦地撕掉一张好像画有钢笔素描之类的纸张,然后扔进垃圾桶里。我注意到其中有三封信被他放到了一边。花了五分钟看完其他信件后,他把它们又放回了纸袋里,然后他向希兹点头。
“带克莱佛进来。”他站起来,转身看着窗外。
等克莱佛又坐回桌前的位子时,马克汉头也不回地说:
“你告诉过我你在六月时从欧黛尔小姐那里买回了你的信。你还记得日期吗?”
“不确定,”克莱佛轻松地回答,“但我想是在六月初吧,大约第一个礼拜的时候。”
马克汉指着他放在一旁的三封信问道:
“那么,你又怎么刚好会有你在七月下旬,从阿第伦达克山写给欧黛尔小姐的和解信呢?”
克莱佛自我克制得非常好。一阵相当冷静的沉默后,他只是温和平静地说:
“我想你是合法取得这些信件的。”
马克汉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但是同时他也被克莱佛一再的欺骗给激怒了。
“我很抱歉地承认,”他说,“它们都是从你住的地方拿来的,但我向你保证这不是我的意思。既然它们已经意外地落到我的手里,如果聪明的话,你最好能做出解释。在欧黛尔小姐尸体被发现的那个早上,我们发现她的公寓里有个空的文件盒,而且,从种种迹象判断,它在星期一晚上曾经被打开过。”
“我了解了,”克莱佛刺耳地笑着,“很好。事实是,虽然我并不期待你会相信我,其实我一直到八月,也就是三个月前,才付勒索费给欧黛尔小姐,那也就是我拿回所有信件的时候。我对你说是六月,只是为了把日期尽可能往前推。这样事情发生的时间离命案愈久,我想,你就愈加不会怀疑到我身上。”
马克汉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地摸着那些信件。倒是万斯解决了他的难题。
“我真的认为,”他说,“你可以相信克莱佛先生的解释,并且将这些情书还他。”
马克汉犹豫了一会儿后,拿起那个吕宋纸袋,放回三封信,并且交给了克莱佛。
“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并不赞同这种窃取信件的行为,你最好把它带回家销毁。我不会再拘留你了,但是请你待在我可以找得到你的地方,以应不时之需。”
“我不会逃走的。”克莱佛说。之后希兹带着他去搭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