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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桥

1

大刘庄三面环山,一面临水,临水的是条河,河叫王母河,相传当年王母娘娘下凡偷偷洗澡的地方。王母河既深且陡,水流湍湍,一座简易水泥桥,因为年深日久,在岁月的时空里,不断地被风刀砍削,雨鞭抽打,斑斑驳驳,满目疮痍,虽然无精打采,却是老气横秋地延伸过水面,脐带一样,把婴儿一样的大刘庄,同山外藕断丝连地联结在一起,断断续续地保持着一丝一缕的呼吸与脉搏。

但是到了近来,大刘庄的村民不再满足于那种“日出而耕,日落而息,躺在床上想做人”的传统式生活。大刘庄的村民也是人,他们也有七情六欲,他们对物质生活同样也有美好追求,不同的,是人的身世,相同的,是人的肠胃。从消化功能这一点上来讲,大刘庄的村民,一点也不比那些娇贵的城里人差。大刘庄的村民也想吃好,穿好,住好,更不想一日三餐过着“两碗稀饭进肚,一泡尿撒个精光”的寡淡日子。这群老实巴叽、灰头灰脑的村民,虽不懂得古希腊的玄奥哲学,但却对“存在便是合理”这一朴素的理论有着另一番注解。在岁月的河套里,当一夜春风拂微,这些枯冻的草木一样的村民,在广袤苍凉如黄沙一样的日子里,猝然又泛起了一簇簇绿油油的光彩。他们的腿脚也勤快了,骚动的神经支使着他们到山外的趟数也日渐多起来了,每天到山外的城里,钻笼打洞般地想着法子挣钱,有的还买回了“三轮”,“四轮”,搞起了跑运输的生意。

于是,王母河上的这座桥,就像一头掉了牙口的老牛,日渐不堪重负,无法满足村民的需求。

王母河上的这座桥很矮。每逢雨天,山洪暴发,河水汹涌,王母河上的这座桥,便彻底成了“奈何”桥,桥还是桥,但淹在水里,没有人敢过,也不能过,到山外的城里跑生意,搞运输,只能成为一场泡影,山洪几天不退,大刘庄的村民就得几天困兽犹斗地受阻在家里,闭门不出,眼睁睁瞅着可挣钱的日子,随着王母河的滔滔流水,汩汩而去。一个个长吁短叹,惋惜连连,犹如满肚子的尿,无处撒,撒不出,憋得叫人有种爆炸的感觉!

王母河上的这座桥很窄。窄窄的桥只能通得下一辆车。以前没有通车的时候,这座桥倒没有给村民们透露出一种现代气息的紧张感。现在不同了。现在的这座桥上,每天都要通过很多的人和车。这些人和车,有大刘庄的,也有山外的,有来串亲戚闲玩的,也有来收购山货的山外贩子。于是王母河上的这座桥就热闹了。这种热闹不是集贸市场上的那种欣欣向荣景象。这种热闹仅仅体现在先进与落后,文明与闭塞的拉锯撕扯。你想呵:一座窄窄的桥,突然相向而行开来两辆车,并且两辆车同时开在桥中间,互不相让,热闹不热闹?两辆车像两个“犟种”,两个“犟种”被两个“犟种”的司机操纵着,动辄卡在桥中间,十分钟,二十几分钟,谁也没有给谁让步的意思,个个表现得大义凛然,威武不屈,“巾帼不让须眉”,个个成了“谁是最可爱的人”。更有甚者,遇到两个脾性火暴的,出言不逊中,便猴样跳下驾驶室,拳脚相向,大打出手,本来一座不大的桥,却成了练习“武把式”的好场所。最容易发生有惊有险的事情是这样的:常常有人在桥上走着走着,这时那些把车开得头发都奓起来的愣头小子,“英雄无悔”地把车开成了一股风,往往让走至桥中间的行人,眼看被从不同方向而来的飞车险些倾轧成泥,惶恐中,挣身跳入王母河,没成轮下鬼,却又“葬身于水”,被“龙王”盛情邀请成了座上宾,长年喝酒不回,忘了一家老小,惹得亲人每年清明节,都在王母河的这座桥上,恸哭一片……

面对诸种情形,重新修建王母河上的这座桥,是势在必行的事情了。大刘庄的村民,也几次三番地请求过,呼吁过,但多次请求,多次呼吁,仍是没有个“水落石出”。历届的乡长书记,也多次首肯,表示“支持”,可是“三把火”还没有烧完,就烧出个“红色革命根据地”,就烧出个“保驾护航”的大菩萨,赐了一顶大大的“官翎”,然后拍拍屁股,风光满面地走了人,有谁还顾得上你这个卵蛋都打不着的地方?有的乡长书记走马上任后,也很想“乐善好施”一回,趁自己手握“尚方宝剑”,真正为老百姓谋福利,办一桩好事,大张旗鼓地跑到大刘庄,集资了不少修桥的钱,可到头来连一架纸桥都没有扎起来,更甭说修桥了。以老田为代表的几位村民,多次跑到乡政府,落实修桥的事,但修桥的希望,就像刚进肚的两碗稀饭,随着急急的一泡尿,被尿个精光!更为恼人的是,一泡尿还能找出印痕,而老田他们集资修桥的钱,却连个影儿都没有!

老田和大刘庄的几位村民,从早上日出,一直等到日落。他们坐在乡政府的大门口,就像一群难民。开始还有乡政府的人过来问老田他们:“干什么的?”

老田他们齐齐地答:“找毛书记!”

问话的人说:“毛书记不在!”

老田他们还想继续再问,那个人掉转头再也不肯搭腔地走了。仿佛每一句话都贵如金豆子,老田他们休想随便掏去半颗。在这中间,老田多次去拦政府大院的人,询问大刘庄集资款的情况。有人支支吾吾回答说不知道。有人索性给老田他们闭门羹。老田他们就坐在乡政府大院的门口,眼巴巴地看着骄阳从他们的头顶,一步一步,缓缓地向西移去。日头从翻卷的树叶间隙,洒下斑斑光点,一声紧似一声的蝉鸣,从盛夏的正午里挤兑出来,聒噪着炽烈的时空,更给人一种密不透风窒息的感觉。老田他们头上脸上的汗水早淌成了一条条小溪,肥大而灰旧的衣衫早被溻湿透了。有人索性脱下衣褂,裸露出红里透黑的脊背和膀子,那一颗颗没毛的脑壳,在正午的阳光地里,一律反射着陶瓷般的色泽。

老田和大刘庄的村民,这群朴实得近似傻呵呵的山里汉子,就这么一直和尚入定般,打坐在乡政府大院的门口。他们的肠胃早空空如也,瘪瘪塌塌,饥肠辘辘。他们还是早上临来时胡乱喝下的几碗稀粥,这会儿连尿尿的意向都没有了。有炒菜的香味,从谁家的窗口“哧——”的一声飘出,他们的肚肠里立时响起了开山采石般的肠鸣音。

直至很晚的时候,才有一位穿着西装短裤,干部模样的胖男人,摇着一把蒲扇,从政府大院深处鹅行鸭步地走过来了。那位干部模样的人,走至老田他们身边,停下来:“我看你们好像在这里蹲了一天,有什么事?”

老田说:“我们找毛书记!”

干部说:“毛书记不在。”

老田说:“毛书记到哪儿了?”

干部说:“毛书记早调走了!”

老田说:“调走了?我们是来问修桥的事。”

干部说:“你们是哪庄的?”

老田说:“我们是大刘庄的。”

干部说:“修桥不是撑伞,说撑就撑,说收就收。”

大刘庄的另几个人说:“可毛书记已收了我们很多集资款。”

干部说:“如今毛书记已调走了,这事我们还得和毛书记碰碰头再说。我们这里一向都是专款专用,关于修桥的事,毛书记临走时也没有特别交代,如果方便,你们也可以和毛书记联系联系。”

老田和大刘庄的几个村民都说:“毛书记被调得五远八远,我们砍根竹筒子,也难吸住他的屁!”

干部说:“我是新调来的,具体事情我还不甚清楚。你们也不要生气,事情慢慢来。这样吧,天也不早了,你们先回去,等回头开党委班子会,我把你们这件事作为重点提出来,研究研究再说。”

老田和大刘庄的几位村民,只好又一次失望而归。

2

大刘庄的村民,自发地组织开过不少会,讨论了多少回。自己跌倒自己爬,指望别人是瞎话。他们决计自己摸索出一条修桥的路子。贫穷,是一个魔方,能使人狭隘,自私;贫穷又是一根高尚的绳子,能把自私、狭隘的人拴在一块儿,面对共同的利益蹦跶。

山村的夜,宁静,旷远,没有城里的灯火辉煌。但在这不被各种灯火剪裁的山村的夜里,却掩藏着无穷的乐趣。

譬如今夜的会,是城里人远远体验不到的。大刘庄的会场选在一处很阔大的场地上,这里有树,有碾盘,头上树影婆娑,沙沙作响,地上裸露的树根,纵横交错,村民们,搬着椅子凳子的,就坐在椅子凳上,没搬的,就势褪下圆口布鞋,垫在树根上坐下,让光光的脚丫子在幽凉滑润的尘土里,尽享“天伦之乐”。山村的会开得散淡而自由,完全不像城里人那样分宾主坐定,讲话依着秩序说。山村的会都是鹅一嘴,鸭一句,谁想表态,谁就说,而且从没有人做会议记录。开会的时候,娃崽们借着溶溶的月光,还在碾盘上,撅着屁股,兴高采烈地玩玻璃弹儿。谁家的狗在人缝里窜来窜去,不知被哪个淘气的家伙使了什么伎俩,弄得正专注的狗猝然“狺”的一声向远方逃遁,不断的“汪”叫声撕破了天幕,给山村的夜晚又制造了一点动态美。

大刘庄的会,今夜开得极为热烈,极为融洽。

老田说:“谁要是想着法子能为大刘庄重修一座桥,俺当场把头拱进裤裆里,连磕七十二个响头,给他喊爷!”

老田把这话连连重复了几遍,都没有人搭腔。

老田又连续啰嗦了几次,仍是没有人接茬。

老田便把半截烟屁股在鞋底下碾灭掉,很是响亮地向远方射出一口浓痰,清了清嗓子:“俺想出一个馊主意,不知大家同意啵?”

大刘庄的村民齐齐响应:“老田,你有什么话只管说,甭卖关子了!”

老田说:“只是这话说出来,不知迎不迎人?”

有人便不耐烦了:“老田,有什么屁就快放嘛!甭让臭气拐恁多岔肠儿,小心焖炸了肠肺,臭气了我们!”

老田说:“我们集资了恁多钱,桥没修成,钱也打水漂漂了,指望上面再给我们修桥,恐怕是年三十晌午卖供桌,早过时了!上面不给我们修桥,也就算了,老母鸡不孵儿,我们总不能拧断腿吧?就只当年三十晌午杀麻雀,有它过年,没它也过年!我们不能一棵树上吊死,对吧?俗话说,草林里饿不死蛇,单怕蛇不爬。这桥呢,还是我们自已另想办法,如今再让我们哪家掏一分钱,也说不过去,我看,从现在起,我们要成立一个‘救捞队’,专门收钱……”

有人被老田的一番话说懵懂了,高声大嗓地吆嚷:“老田,你啰里啰嗦说了一大筢子,我越发迷瞪了,你说明白一些嘛!”

老田这才慢条斯理地说:“我们这条桥上不是经常出事吗?我们专门成立一个‘救捞队’,每天派人轮流守在桥边,再碰到有人掉进河里,我们就下去救人,每次打捞,收个十块,二十块……”

老田的话,自然有人赞成,有人质疑。质疑的人说:“老田,你这个鲜点子好是好,只是每天桥上能过多少车?又该有多少人掉进河里?这座桥又该猴年马月才能修成?”

老田说:“心急不能吃热豆腐,积少成多嘛!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慢慢来嘛!这座桥早晚能修成!”

问的人再没有吭声。大家都不吱声,就是默认了老田的提议。

关于成立“救捞队”的问题,就这么敲定了。

也就是从这一天起,大刘庄的村民们,个个印堂又发亮了起来,他们只觉得新的生活又开始了,一轮大大的朝阳,正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喷薄而出,冉冉升起,给他们带来新的希望和生机。

老田把大刘庄的所有青壮劳力,按号编排成十几个小组,每一个负责“值日”的小组,按部就班轮流守卫在桥边,不同的眼睛扫描着不同的方位,个个如鹰隼,眼睁睁企望“奇迹”出现。

当然,有些事情并不是如书上所说的那样: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大刘庄的村民们,每次“守株待兔”在小桥边,失望和希望总是交替出现。他们播下的是饱满的种子,有时收获的却是一堆秕谷。人人走在王母河的小桥上,并不是个个都那么倒霉,毫不设防。因此,大刘庄的村民,常常是十天半个月,撒下的“网”多,网起的“鱼”少。大刘庄的村民,就兀自地生发一些凄凉和悲怆。这缕凄凉和悲怆,就让有的人想笑,想哭。产生想笑想哭的这个人,就是庄里的后生大仓。

大仓是庄里唯一在山外读高中的人。大仓三个月的时候就死了娘。是王老歪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成人。大仓五岁时就缠着王老歪说:“爹,我要去上学!”

王老歪高兴地一拍大腿说:“中!我娃想上学是好事,娃你想上到啥时候,爹都供你!”

大仓挎着王老歪用娘的布衫子缝制的大书包,高高兴兴走进了学堂。

王老歪从此过着含辛茹苦的日子,供养大仓上学。本来不算宽绰的日子,因为大仓的上学,更是雪上加霜。但王老歪硬是咬紧牙关,借东家,讨西家,从没让大仓上学为难过。

大仓也不负父望,学习成绩直线上升,高中毕业后,大仓又成为庄里唯一的一个大学生,考进了省城的高等学府。

大仓临走的时候,大刘庄的村民都去给他送行。大仓拉着孤苦伶仃的爹和老田的手,哽咽失声:“他年若有志,一定为大刘庄修一座又宽又大的桥!”

大仓的这句话,说得老田和大刘庄的村民,都无声地淌下了一行行泪水,泪水滴落尘土里,大仓的话却根植在他们的心田里。

3

以老田为组织的“救捞队”,这时依然保持着“建制”。

大刘庄的村民,可以不去领会“日子”的真切含义是什么,但他们却知道每天天亮了,就得打开门,干活——吃饭,吃饭——干活,天黑了,然后再躺在床上睡觉,一觉睡醒,等待新一天的来临,周而复始,直至地老天荒。

忽一天,从王母河的小桥上,缓缓开过来一辆小轿车。那轿车乌光锃亮,豪华气派。给人新簇簇的感觉。当时的老田,正和他的几个救捞队员,抱着膀子,眯细着眼睛,“猴”在桥头的屋檐下,惨白的秋阳无力地吊在天上,慵倦地在他们身上磨磨蹭蹭。老田发现,这时王母河的小桥上没有一个人,但那辆鳖盖一样的轿车,依然以一种均衡的速度,不紧不慢,缓缓向他们的面前滑行而来。老田他们还是破天荒见到这样豪华的小车开到大刘庄。正纳闷间,从车上走下一个人。那人径直走到老田的跟前,细皮嫩肉的手紧紧攥住了老田粗糙的大手,摇了又摇:“老田叔,我是大仓哇!这几年我一直利用节假日,勤工俭学,很少回家,怎么,才几年的时间,就认不出我了?”

老田觑觑大仓,又觑觑小轿车,仍是写满一脸狐疑。

大仓说:“老田叔,我这次是挂职锻炼回咱乡里当乡长来了!乘还未正式上班,特意回家看看乡亲们和俺爹!”

老田这才从“哦哦”声中回过味来。

老田打一声招呼,大刘庄的村民们,都呼啦一声围上来,把大仓围得水泄不通,个个问长问短,寒暄不停。大仓只觉得他又回到了童年的喜庆日子里……

4

大仓的回来,使老田和大刘庄的村民,真正找到了新生活的支点。在他们看来,大仓就是悬壶济世的救世主,就是能普度众生走出苦海的释迦牟尼,就是在漆黑寒冷的夜晚能给他们盗取火种的人。他们至今还耿耿于怀记着大仓上大学临走时说的那句话。似乎大仓这次回乡里当乡长,就是专门来兑现那句诺言的。

老田和大刘庄的村民,便从大仓回来的这一天起,真的掰着指丫子计算修桥的喜讯到来。开始他们还能耐着性子,后来等着等着,就像猴子烧了屁股,坐立不安了。眼看一天天过去了,怎么不见修桥的动静呢?老田他们想,可能是大仓初回乍到,还有许多事情没处理完吧!忘倒不会忘,肯定是头三脚难踢,没准儿我们‘扛大觉’时,大仓这会儿正忙得俩脚板像打小镲哩!老田他们耐着性子又等。可是又等了许多天,仍是不见修桥的踪影。老田实在等不及了,就和大刘庄的几个村民,又找到了乡政府。可是老田他们连去了几回,都是扑了空,连大仓的面都未挂着。

老田问乡政府进进出出的人:“大仓乡长哪儿去了?”

都说:“很忙,乡长一会儿开会,一会儿检查工作,连我们都摸不着辫梢子!”

老田他们实在不忍心这会儿来打扰大仓乡长。可是不打扰,又不行。

老田和大刘庄的村民,第二天鸡没叫,就起了个大早,摸黑赶到了乡政府,果然在宿舍里堵住了还未起床的大仓。

那时的大仓,两眼红肿,不时打着酒嗝,显然是昨夜多喝了酒,这会儿酒劲还没有过去。

大仓骨碌一下从床上坐起,揉着惺忪睡眼,显得有些不高兴,但却不便发作,说:“你们这么早来,有甚急事?”

老田说:“还是为修桥的事。”

大仓说:“你看我们忙的,哪还顾得上这多!这样吧,你们先回去,等过了这阵子再说,我记住这件事。”

老田他们还想磨磨蹭蹭,看大仓眼望着窗外,再不搭理,只好没趣地起身告辞。

老田他们这一回去,一等又是几个月。到了冬天,进了腊月,又过了春节,王母河上的这座桥依是没有修起来。春节一过,老田率领大刘庄的几个村民,又找到了乡政府。这次运气不错。老田他们刚跨进乡政府的大门,迎面就碰上了大仓。

大仓这次没容老田他们发话,就没好气地说:“你们又是为修桥而来吧?”

老田他们答:“不错。”

大仓说:“我每日都忙得屁股捱不上凳子,修桥的事先缓一缓吧!我不是光为咱大刘庄当乡长,都像你们这样子,我这乡长早就不用当了!”

一句话噎得老田他们当场无法开口说话。老田还想乘机再辩白两句,大仓早已不在了身边。

老田和大刘庄的几位村民,愣怔在那里就像几截大白萝卜,失意的鞭子已抽打得他们久久说不出一句话。虽是二月,少有春寒料峭,他们伫立在无力的东风里,不禁都打了一个寒噤。

老田说:“大仓这娃子不买我们这壶酒钱了,摆出公事公办的样子!”

大刘庄的另几个村民说:“大仓不理我们,我们去搬‘老天牌’,找他爹去,兴许王老歪还能做动他的思想工作哩!”

老田和大刘庄的几个村民,又踅转来去找王老歪。

老田他们走进王老歪的院子里时,王老歪正在廊檐下晒太阳。因为忒瘦,远远看去,王老歪就像一件破旧的衣袄,裹卷在藤椅里,袒露在藤椅外的,仅仅是一颗光葫芦似的陈旧脑瓜,宛若年深日久、沾满油腻的灯盏,在春阳的映照下,一闪一闪泛着乌油油的光彩。在王老歪的脚边蜷卧着一条大黄狗,大黄狗龇牙咧嘴,不时吊下猩红的舌头,样子显得极为凶恶,迅猛,骁勇剽悍,和主人泾渭分明,形成鲜明对比。大黄狗是大仓春节期间特意为王老歪牵回来的。或许是大黄狗知晓了主人的身份地位非同一般,狗仗人势,倚仗大仓是乡长,对老田他们格外没礼貌,见了老田,拼命跳跃,哓哓不休。

老田躲闪过大黄狗的袭击,见了王老歪,说明了来意。

王老歪说:“这事我管不了,儿大不由爷呵!”

老田说:“再怎么着,你也得说说话!”

王老歪说:“这话我说不了!”

另几个村民说:“大仓是你亲儿子!”

王老歪说:“亲儿子又咋着,我生得他的身,生不得他的心!他不愿修,我有啥法子?我又不能扳树捉雀!”

老田说:“架桥铺路,积福后代,这是在在做善事。”

王老歪就由老田的话联想到他是在嘲笑早殁的老伴,不禁怒从心起,火崩崩地说:“俺王老歪一辈子就不知道啥叫‘做善事’,生的儿子却是乡长!你们烟囱顿顿冒烟,就不见得俺王老歪喝的是西北风!这桥修不修,与我屌相干!有本事,你们找大仓去,哪怕你们把他的头凿个窟窿,俺也管不着!”

老田说:“后脑勺的毛,摸着望不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

老田说着,和大刘庄的几个村民,气呼呼地离开了王老歪的院子。

5

大仓这天带着车回大刘庄接他爹。自从王老歪和老田他们吵了一次嘴后,口口声声吆嚷着要离开大刘庄。王老歪为了把大仓抚养成人,供他读书上学,少油无盐,也确实受了一辈子的苦。借着这次机会,大仓决定把爹接出去,享两年清福。

大仓的小车快开至桥边,迎面开来了一辆大卡车。大仓那天多喝了一点酒。当迎面开来的大卡车走至桥上时,大仓仍是醉眼蒙眬的,没有看见。

司机说:“迎面开来一辆大卡车。”

大仓说:“不管他!”

司机说:“我们相抵着都过不去。”

大仓说:“咋?还想让堂堂的我们给他让车不成?”

司机说:“桥上还有一位行人。”

大仓说:“有人也不管,我们只管冲过去!”

大仓酡红着脸,凶巴巴地挥了一下手。司机便踩大油门,向桥上猛冲。眼看两车相撞在桥中间,大卡车司机忙把方向盘紧急打向一边,大仓的司机也忙着紧踩刹车,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轮胎与桥面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让人嗅到一股难闻的橡胶煳臭味。因为刹车太猛,大仓的脑额撞在挡风玻璃上,立时隆起鸡蛋大的一个包。大仓在这一撞中,酒早吓醒了一大半。抬头再觑桥上的行人,已没了踪影。

这时只听有人呼救道:“快来救人啊!王老歪跳水了!”

说时迟,那时快,老田已率领他的几个救捞队员,大步流星奔赴了过来。

大仓从小车里钻出来,伏身往桥下一看,只见王母河中的他爹,光光的一颗脑袋,恍若一只油葫芦,一时水面,一时水中,宛若一只不会凫水的老母鸡,正在扑扑腾腾挣扎不已。大仓急得做狗急跳墙状,干搓手,没办法。大仓不会游水。

大仓说:“都愣着干吗?快下水救人呀!”

老田和他的救捞队员们,都立在那里不动。

大仓又嘟囔一句:“快下水救人呵!干吗都还愣着?”

这时有人说:“我们救人是有条件的,我们得收费!”

又有人齐声附和:“对,拿五百块钱,我们才救人,你是乡长,你有钱!”

大仓说:“我没有钱!”

有人说:“你骗鬼去!你们这些当干部的,到食堂里撮一顿,就顶我们这些老土包子黄汗黑流挣一年!”

大仓说:“看在村邻的份儿上,快救人吧!”

有人说:“我们以前是村邻,现在不是了!”

大仓说:“我确实没有钱!”

有人说:“你少说也得拿三百块钱!”

大仓说:“我一分钱也没有!”

这时老田闪身出来,向众人抱拳施礼:“各位,甭打嘴巴官司了!人命关天,快下水救人吧!”又转身对大仓上下扫视了一番,一字一顿地说:“我先前没仔细看你,现在才一年多的时间,发现你是天翻地覆地变了,变得肥头大耳,满肚流油!其实,越是像你这样满肚流油的人,越是甭指望在你身上揩油!俗话说,劝人出钱如刀刮。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僵持下去也没意思。这样吧,拐弯是条路,我们救人可以不收你的钱,但你必须答应给我们修桥,哪怕是你先空口答应一下,我们也会下水救人。”

大仓不假思索,满口应承:“行,我答应你们……”

话未说完,老田和他的救捞队员们,早已跃入十几米深的水中。

王老歪被打捞上来了。但终因溺水时间太长,王老歪的心脏早已停止了跳动。那时的王老歪,眼睛暴凸,身子鼓胀,整个人像一头躺在案板上吹了气、等待开膛破肚的猪。

大仓悲恸欲绝,扑伏在爹的身上,咿咿呀呀哭不出声。

大仓后来回到乡政府,带来了派出所的几位民警,以“敲诈罪”,抓走了老田和他的救捞队员。

大仓后来调走了。

通向大刘庄的那座桥,至今没有修建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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