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大明绍兴府一处所在,因开得好桂花,酿的好桂花酒,有幸得了贵妃娘娘喜爱。是以得了个盛名唤做桂花镇,镇上来往多有花商酒商,却是个浮世繁华的去处,虽则商贾云集免不了沾些铜臭气,然究竟掩不住江南灵气汇集之地,竟也出了有十来个举子进士,那秀才更是数不胜数,此种却独一个周姓老秀才名头最是响亮,十五岁上边进了学,博文广记是一把好手,却是时运不济,几十年不得中举,人都说他前世惹怒了文曲老爷,这辈子文曲星专和他不对付,,纵然学识渊博,再不得中的,是以早年他还闯过京都,攀过权贵,授过蒙童,待老俱收了这心,乡间置了八倾地,只一心做个田舍翁罢了。
可真真天道无常,再想不到周秀才早年教过的几个蒙童,纷纷举业,竟有一人中了一甲进士,琼林宴上得天子青目,亲授了集贤殿修讫,便赊者也很有几个进士举子。从此周秀才名声大噪,人都将自家子弟送至周秀才庄上读书,以期能得个好前程。打从这周秀才便换了名号,只叫周先生。
乡居清寡,无甚热闹可瞧,学生们多有能安心念书的,是以鸡叫后便有那朗朗书声自庄上传出,引得一村的狗都跟着吠起来,却是好一副山庄行乐图,瞧了这,有谁个还敢说十年寒窗苦?
再说周先生三十五六年纪,生的一双好儿女,女儿唤作瑞姐,儿子唤做京哥,唇白齿红,眉目如画,好不周整,人见了都疑说别是天人下凡,只怕天人也无这样好颜色,你只看瑞姐,可是:
眉似弯月上柳俏,嘴像樱桃熟七月。
目不传情自动人,肤若凝脂弹即破。
可教吴王舍西施,能令君王不早朝。
花中国色第一流,溺水三千独一瓢。
不独这般,你只看他那一点点脚,只三寸六分大,脚弓恰适,一双黑沉木弓鞋,叫他穿的肥瘦均匀,行动处似弱柳扶风,裙摆却一丝儿不动,这可不叫个好教养,不亏了是周先生的女儿,那些个少年学子,见了他无有不爱的,因回家俱央着爹娘去求亲。
且说这瑞姐二八年纪,因是独女,打小父母娇养得紧,狠有几分要强的心思,小时教兄弟读书认字,待开蒙便认了有三百上下,一本三字经倒背如流,可不是姐姐的功劳。要说这瑞姐的学识,只怕也不输那平常秀才几分,只因生成个女儿家无业可举,若是男儿,只怕也上得朝堂,当得贤臣,实有几分可惜。
瑞姐却不是个肯服输的人,十三岁上掌了家事,亲自下田查看,那稻种粮田俱知晓几分,行事很有几分当家奶奶的气势,家里一二十个仆从,几十家佃户,提起瑞姐都服帖,都说一点不比周师娘差的,不晓得以后谁家娶去却是好福气。他执家三年,家中又添二倾地,家里日子过得愈发滋润,只怕连自个的嫁妆银子也攒下了。如今遇上婚嫁这等女孩儿头等大事,周先生周师娘也就不肯自作主张,只议定了了几家便来求女儿意见。
这日待夫妻两个进得西厢房,只见瑞姐正坐在织机前纺布,周师娘摸着那富贵不断头提花斜纹,赞道:“我儿女红愈发好了,这花色柔滑,只怕能及上内造的了罢!”
瑞姐叫他娘臊得红了脸,扭头跺脚道:“妈没的吃饱了撑的拿我寻开心,内造布绸哪是我能得福见的?不过织几指布裁件衣裳自家作耍罢咧,如何能见人的?”
周先生闻言便板起脸,只道:“我儿女工出色是好事,虽不及什么内造外造,然也勿妄自菲薄,这布不织也罢,横竖家里也不缺,待明日只与爹爹兄弟做双鞋,也为日后留个念想。”
瑞姐心知这是待说她亲事呢,便低下头不肯则声。周师娘便道:“这女儿家亲事原不当问你,只你素来便是个有主意的。这是你一辈子大事呢,如何也待你自家首肯我们方好定计的。要不我们把你胡乱嫁了不合你心意的人家,以后吃苦受穷怕是要怨我们这当爹娘的没长好眼。”
闻此言瑞姐早低下头去,那臊红至耳根,只不肯说话,周师娘见如此,料想女儿是想听的,只因害羞不敢说话而已,便继续说道:“如此,我们替你择的是镇东薛家,他家家事富厚,只田地便有十五倾,比咱家多着一半,那田俱是种得稻麦果蔬的良田,又有一股活水流过,只风水就不差。他家临哥你也亲见过的,才智也不低,又有上进心,跟着你爹读过两年书,十七上进了学,前途只不待差的,又知根知底,是个好性儿,想来也是会爱惜娘子。再则他是独子,你嫁过去没有铀锂与你相争,只一个小姑子也是待嫁,依着你这们个要强的性子,也算是得了所了。再者他家又近,你嫁了去回娘家也是极方便的,可不是门好亲,你待如何?”
瑞姐虽因女孩儿不好听这些话,究竟敌不过对自己终身的关心,又兼屋里也无外人,却是含怯听入了神,待说到铀娌,她便想到婆婆,只不知是个什么性儿?待要问,又怕羞,究竟掌过家的人,比平常女儿多几分胆色,那声如蚊呐,终于启齿:“只不知他家令堂待怎样?”
周师娘皱眉道:“他娘倒也没甚恶名,平日来往举止也尚得体,想来不过平常妇人罢了。”瑞姐待再问,又想怕母亲也难知那么详细,再问也无用,变住了口,只一径低着头,禁不得周师娘催促,便道:“这事原不当问我,全凭爹娘做主罢呀。”周师娘只说这是应承的意思,便扯着周先生出去,一迭声叫人去送名帖并八字。
瑞姐犹自在房中出神,他房里丫头小素兰拍着手进屋,大笑道:“我说是薛家姐姐还待打我的嘴,如今却是应了我的话,看你以后还不信我么。姐姐得了好人家该要恭喜,以后就梳不得大辫子,要换把儿头。待来年生个大胖小子也就得所了,只别忘了我们这等没人疼没人爱的!”
臊得瑞姐一把握住她的嘴,作势待打,小素兰挣扎得开,只向地下跪来,笑言道:“小的造次,得大小姐慈悲饶咱则个,也是咱家脸面。”这们一说,瑞姐自觉没意思得很,自转身走开。小素兰只奇道:“这位姑奶奶今儿是怎么了?几句玩笑话,如何就恼了?”也自去烧水泡茶不提。
如今已是二月花朝节下,只说那头合了八字,都说是极合的一对金玉姻缘。男家便要来放小定,这头周先生夫妇也忙忙地备嫁妆。
只说那日放定,薛大娘领着十二抬定礼来至周家,见了瑞姐啧啧称好,又来拉瑞姐的手,笑道:“姐儿这手可是细软,一看就是有福相的,待过了门只怕就能带旺夫婿,却是我家临哥的福气。”周师娘只陪笑不语,只见那薛大娘一径低头搜寻,却是想看瑞姐的脚,瑞姐穿着十八折儒裙,却是连点脚尖都不见的,薛大娘只得作罢,另寻了话来说。
待薛大娘走了,瑞姐便低头啜泣,周师娘也恼了,只向周先生怒言:“你寻的好人家,这是哪里来的没家教没身价的野婆子,没的作践我女儿,来了拉手扯脚的,这是儿媳妇呢,不知道的还说她是买丫头呢!”
周先生道:“罢罢,我也没想到他家令堂是如此德性,平时也不好多见人家内眷,我只说薛员外小临哥都是极好的人材,他家大娘想必也不差的,谁知道来?”
瑞姐听得这话,愈发哭得伤心,只哭道:“我要退婚!”
周师娘听了急道:“小孩子家乱说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退了婚人只说我们家没信义,你更嫁不到好人家!”
周先生道:“我说你们这样也狠是不必,一个乡野妇人罢了,上不了台面也是常有,值得你们这们哭?横竖他家还是薛员外做主,人家闺女初嫁,谁个不受婆婆一点气?虽则我们疼爱自家女儿不忍,然世道如此,只这般,瑞儿的结果也就不差了。”
周师娘想了想,道:“却是我糊涂,只说他家婆子行事如此,并不是故意叫我儿吃这番羞辱,想来村野人家不懂规矩,摸手看脚的事也常有,前些日子别人同我说,我只道是那户人家没教养,却没想农户人家多如此。也罢,谁叫你命中不得富贵,叫我儿只能嫁与乡野。确是各人有各人的命。”
周先生听得这话里带刺,只不大舒服。可这事却是他没打探清楚,也自忍下,由得妻子女儿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