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人一辈子不曾有过建功立业的精彩传奇,而他们把自己的生命料理得无比从容、恬静,让更多的为名为利而脚步仓促的世人唯有歆羡万分。
我想讲个茶客的真实故事。他是一个农民,说起来,跟我是同乡,嗜茶。
有人去了趟洞庭湖,回村后逢上他八十大寿刚过一日,就送了他一包“君山银针”。
晚上,他取一小撮君山银针撒入陪伴一辈子的红泥茶壶,注开水冲泡。这是他第一次喝君山银针,之前,他一直喝自家焙制的茶叶。他家有半坡地的茶树,自家人小心采摘了,细心地揉浆,耐心地烘焙,足够自给自足。
老伴看他眯着眼喝茶,架势比喝酒更足,笑着问:“带劲不?听说,这茶叶要卖几十上百元一斤呢。”“带劲”一词,在吾乡用途甚广。女孩极漂亮、饭菜极美味、性情极潇洒、家庭极富有、烧酒极浓烈、男女亲热极过瘾……都可用“带劲”来代替。
他不回答,兀自用手掌托着小小的红泥茶壶,嘴唇对准在空中划了一道圆润弧线的壶嘴轻轻啜了一口,再眯眼,慢慢吞咽。他的嘴角,有一抹似有似无的淡淡笑意。
第三口茶汤刚下喉咙,窗外脚步凌乱,有人叫嚷:“着火啦!着火啦!”
老伴走近门边边,探头往外张望。才看一眼,就慌了手脚。他家杂屋的屋顶东南角火苗飞蹿。
杂屋伴着他家屋舍建着,泥砖墙壁,茅草顶,低矮,堆放着一些柴火,以及农闲时节的农具。火势如果从杂屋那边蔓延过来,后果不堪设想。
老伴哭喊一声,“我的房子啊”,就抬脚想跨出门去。腿在半空里,折转回来。她颠着那双裹过的小脚,回身一把抓起搪瓷脸盆就走。走几步,还没跨出门,扭头看到他菩萨般依旧坐着,一动不动,慌得大声叫:“老头子,快去救火啊,杂屋烧起来啦!”
他没动,手仍旧托着茶壶,又慢悠悠啜了一口,头还微微后仰,眯眼,嘴角带笑,吞咽温润清香的茶汤。老伴欲跨过门槛的脚再一次在半空中急速转身,她回头,气急败坏地咆哮起来:“老头子,你聋啦,咱家起火啦,快去救火呀!”
门外已人声鼎沸,左邻右舍不请自来。都拿着瓢盆桶锅,恐怕还有其他,凡能舀水的家什怕是全出动了吧。屋前顶多20步外,有一眼池塘,大家都跑步前进,从池塘盛了水往随着风势舞动得疯狂的火苗上猛泼。
门前响起急促粗重的脚步。“爹,娘,你们在哪?”话音才落,他的大儿子,风一般卷进屋,差点和小脚的娘撞个满怀。
早已成家立业另建屋舍分居的儿子急吼吼说:“爹,娘,起火了,你们还不快走,火要是烧过来,命都没啦!”他弯腰,不由分说,反手一搭,就拽着娘上了自己的背。娘更急,大发脾气:“放下我放下我,我自己能走。你去背你爹这个老糊涂,这个老不死的,不肯走,要呆在这屋子里等死,他想着活着就让一把火给火化了……”肯定是气急了,气晕头了,老伴骂骂咧咧,啥难听的词语全蹿出口来。但,明眼都知道,这些满是恨意的咒骂里,掩饰不住的全是比茶还要浓酽酽几分的关切与忧心。
儿子无奈,放下娘,奔向爹。
当儿子伸手来拉拽他时,他终于开口说话了:“等一等,等我喝完这泡茶,再走。”红泥茶壶柔和浅曲的壶嘴再次探入他的嘴唇,啜,咝咝咝咝。壶中滋味长啊。
……火,终究浇灭了。杂屋的茅草屋顶去了半边。还好,其他损失没有。他的80岁大寿,放了不少鞭炮,贪玩的孩子们在地上捡拾了不少散落没有燃放的爆竹,兴高采烈地玩耍,结果一不小心就引燃了屋顶上的茅草。
此刻,君山银针的第一泡还没喝完,他仍不慌不忙细细抿他的茶汤。左邻右舍进屋来,想安慰他们老两口几句,得知他一直在美滋滋喝茶,一个个张口结舌,哭笑不得。这个老头啊,要成茶仙了。
我也好茶。自从2002年在深圳模仿人家品功夫茶,至今已6年有余。而今在悉尼生活,每隔半年,定要从深圳订购数公斤上等铁观音,特快专递到澳大利亚来。6年里,每晚坚持喝茶两个小时,自斟自饮,喝茶正在兴头时,从没撞上火烧眉毛的事。偶尔,我想,茶兴正浓,倘恰恰赶上火烧眉毛或水漫金山的败兴事,我也会慢条斯理自得其乐地坚持喝完一泡上好的铁观音再撤退么。我不敢妄下绝对的结论,但十之八九,或恐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逃命要紧呀。
我很清楚,跟眼见得火灾来了,不肯冷落了哪怕一泡君山银针的老农相比,我的道行,差太远。
这个年岁高远的农民,论行排辈,说起来,算得上是我的一位非常远房的叔祖。他叫蔡耀祖,一辈子却从无光宗耀祖的光辉事迹,他最后的死,倒始终是我们村最响亮的传奇。
谷雨前,蔡耀祖去坡地里采摘了小半竹篓的鲜绿茶芽,亲自洒洗、晾青、炒茶、揉捻、烘焙,当最后一个工序完毕,眼见得新春的第一锅茶马上要出笼。蔡耀祖抑制不住高兴,揭开烘焙茶叶的竹制茶炕子,拈起一片已具柳眉形的茶叶放嘴里咀嚼,细品。凑巧,最小的儿子儿媳妇上门来,见老人家脸上春意盎然,儿媳妇问:“带劲不?”
蔡耀祖没回答。
半晌后,狐疑不已的儿子用手去搭父亲的上唇。他惊异地发现,父亲已悄然没了声息。
蔡耀祖的嘴里含着一片谷雨前茶,端端正正地站着去见茶圣陆羽了。享年103岁。
与生命掰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