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灾民从自己栽下的树苗看到了希望,而他人,从这名灾民的身上看到了灾区的希望。
朋友老秦,医务工作者,赴汶川医疗队志愿者之一。他已回到广东,电话里,他不停地说,夹杂着短暂的沉默,还有啜泣。
老秦的脑海里塞满了汶川地震灾区撕心裂肺的图景。白天,他总感到无所适从,有时他竟会忘了如何去支使自己的四肢;晚上,如果不吃安眠药会通宵达旦失眠。老秦说:“……回来这几天,我每天找朋友反反复复诉说,我想我不想方设法掏空脑子里的所见所闻,我的脑子会爆裂……”
终于找到老秦说话的空隙,我小心翼翼问:“难道,在你脑子里,除了无边无际的凄惨和眼泪,就没有一点别样的镜头留在你心里,让你觉得有所慰藉?”
电话那端,半晌,老秦仿佛方从搜索记忆的沉默中缓过神来,他说:“也有,有这样一个灾民。”
以下故事,是老秦讲的。
太多的灾民,要不呆在简易安置棚内黯然神伤,要么趁着余震的间歇去自家废墟掏还能派得上用场的物什——我亲眼见过三个人,从碎石堆里刨出他们家的腊肉,要么……可是,我也看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人,他一只手握着锄头,另一只手抓着一把树苗,朝一片相对平缓的坡地走去。显然,他是去地里劳作,他是我在灾区唯一见到的,还在余震不断的时候,就开始拿着农具去干活的人。
我没法控制自己的好奇心,我走过去问:“老乡,您这是去干什么?”
这是个年龄将近60岁的老汉,他打量我一眼,看出我的身份,和蔼地回答:“去干活。”
我当然知道他是去干活,实际上我想问的是“为什么”。我提醒他,时不时仍在余震,最紧要的事,他应当找个安全地方等待地震彻底过去,再开始耕作。
老汉非常感激,他一连说了几声“谢谢”,接下来,他干脆放下锄头,立地上,而胳膊支在上面。他开始大发感慨:“你说的等,那是干等,没用啊。我们这些与地打交道的劳苦人,想靠天,天靠不住;想靠地,结果地也靠不住。算来算去,还得靠自己。我知道地震还没完,但我得提前动起来,为来年谋条活路……”
我安慰他,不要担心,天和地靠不住,政府靠得住,国家绝不会抛弃他们不管。
老汉点头,说:“政府比天和地都要实诚,灾后送来了救命的米和油,被子衣服,但政府也不能靠。政府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送船上天要花钱(老汉的原话,应当指的是神舟飞船),台湾打仗要花钱(这也是老汉的原话,他认为国家要统一难免有战事,而一旦战争就避免不了花钱),光这次地震遭罪的人,就有几十数百万,全靠政府的话,政府哪来这么多的钱……”
老汉的家没了,在他屋子后面的自留地里他原本种了一圃的树苗子,今年春天他在地里栽了不少果树。地震一来,其中一些树苗倒伏了,其中一些被山上滚下的乱石砸死了。老汉近两天先将倒伏在地的树苗扶正,他这次去地里,是想趁这几日雨水多,赶紧去补苗。老汉说:“这几天雨水不断,树苗子栽地里,肯定能成活。这样,往后的盼头就有了。这树苗啊,长得急,说不定明年后年就能挂上果子,收成就来了……”
故事完了。
老秦说,灾区其他积极开展自救的人,肯定还有,但黄老汉是他唯一亲身接触过的——那个去栽树苗的老汉姓黄。老秦还说:“可惜我的笔头好拙,我要是有笔下生花的才,我一定要写一篇文章,名字就叫做《向灾民黄老汉学习》……黄老汉从他的树苗子看到了他的盼头,我则从黄老汉身上看到了灾区的盼头。每一个灾民都像黄老汉那样热切去播种自己的盼头,而不是仅仅等候着国家和良善者去救济,整个灾区,明年后年,就会和黄老汉一样,同样结出好果来,有个好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