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循守旧,我轻轻地,慢慢地念着这成语。见过,读过这词太多次,但唯有这一回,在心底里,我感受到了一种沉甸甸的可笑,和沉甸甸的可怕。
初到澳大利亚,在一家洗车行上班。活累,薪金低,但我最后总结收益,自认收益不菲。首先,是我的英语会话能力进步神速;其次是,在这里,我“捡拾”了4块沉甸甸的,挺宝贝的石头。
那是4块砖头,原本龟缩在沉淀池。澳洲人环保意识强,没见过什么环保部门来洗车行实施例行检查,但洗车行老板自觉遵照有关规定,始终让洗车的污水乖乖流经过滤网跑去废水池,再通过污水处理器,拐进沉淀池,最后排走。
初去乍到,不免觉得奇怪,废水经污水处理器几番折腾后,尽可以直接排走嘛,为何还多此一举弄个沉淀池来“款待”处理后的废水呢。后来才知,这是因为担心污水处理器万一闹罢工,那么就土法上马,靠废水池和沉淀池的作用,通过简单过滤、沉淀让废水达到最大可能“净身”的目的。
小巧的污水处理器果真有好些次没能正常运作,每两三个月内,它都会偶尔闹点子短暂性的小罢工。尽管稍加鼓捣一下,处理器马上恢复正常工作,但沉淀池已顷刻间水满为患。这样一来,清理沉淀池就成了洗车工人们额外的活儿。
我就是在清理沉淀池里的污秽(主要是泥沙)发现那4块砖头的。敲开沉淀池底部的小阀门,用棍棒清理掉堵塞阀门的泥沙,水哗哗流得欢。顶多10分钟,水落石出,沉淀池露底了——不对,不算露底,而是底部的泥沙全曝光了。请一把小铲子上阵,把沉淀的泥沙铲除干净,再用水枪一喷,清理沉淀池的工作就算大功告成。泥沙是软骨头,好欺负,铁制的小铲子一进攻,泥沙乖乖落网,但池底那4块砖头,一直属于捣乱分子,它们霸占沉淀池底部最中央位置,让铲子没法在池底行动自如,严重妨碍了清理工作。每次我们都是先把4块砖头取出来,再开始清污。
4块砖头,两块垒一起,背靠背,端端正正蹲沉淀池底。它们究竟是何方神圣?我第一回清理沉淀池,就琢磨开了。拿砖头当水位标杆?不对,砖头总是淹没在水底。清污时,拿砖头当工人的垫脚石?也不对,小铲子有长柄,站池外挥舞铲子就能完成任务,人无需下池劳作。忙完清洗,我把砖头放回老地方(坦白说,我当时很想偷懒,不把它们放回原位,扔掉拉倒),忍不住问一名来自俄罗斯的小伙子。他先于我来洗车行上班。“砖头是干什么用的?”他瞅一眼龟缩在池底的砖头,摇头。不甘心,问另一名同事,一个印度留学生,据说在洗车行工作近两年了,算老员工了。没料到,他也是糊涂汉,连砖头都懒得看,对我吐下舌头,晃脑袋。
沉淀池又被清理过几次,是别人在忙乎。每次,我都悄悄看一眼池底,一切照旧,砖头还在老地方。看来,任何一个人清理沉淀池,都按老规矩办事,谁也没把那4块碍手碍脚的砖头取出扔掉。
再一次,又是我清理沉淀池了,刚把砖块弄出池外,准备用铲子舀那些黑糊糊的泥沙时,老板出现在近边,老话重提,我把问题扔给了他:“这砖块放里面干吗?”
我吃了一大惊,竟然,连老板也轻轻皱眉头,还用手挠了半下后脑勺,却没给出答案。最终,仅犹犹豫豫说,可能是为了“固定”池体。如果说沉淀池是个轻飘飘的纸盒子,那么老板的解释可能有三分科学味道,但这沉淀池是个颇大的箱子,铁制,4只粗壮结实的矮脚将它撑起来。靠几块砖头的重量来镇住它,以免它摇晃,这就太牵强了。不过,老板的另一句话,则不容置疑,他说:“我买这洗车行的时候,这4块砖头就在这里了。”
真没想到啊,这4块砖头,个头和长相和咱中国的窑砖没啥两样,居然有20多年的历史了——这个洗车行,是意大利老板21年前从一个黎巴嫩人手上买来的!在澳大利亚,我经常撞上这类在中国看来难以相信的事,街边随随便便的一个杂货店,竟然领教过二三十年的日月星辰;随手买瓶啤酒,买双皮鞋,稍一留神,就会发现上面醒目地印着诸如“Since 1880”的字样。这就是说,这啤酒和皮鞋的品牌,属百年老店啦。中国流行长江后浪推前浪,各领风骚三五年。往往三五年的风光过后,“骚客们”烟消云散不见踪影。而澳大利亚,好多巴掌大的作坊类企业,都能坚持着活出一把胡子的年龄。
真巧,后来,洗车行的前任老板出现了。他来近旁的家具城买家具,顺道给自己的车美个容,也来看望一下他当年开创起来的洗车行。两任老板亲切握手,热情问候罢,现任老板没忘兴致勃勃地将“前任”介绍给我们认识。机不可失,这可是解开始终盘踞在我脑海里的谜团的好机会,我指着沉淀池,说,这里面藏着4块一直坚守岗位的砖头,但它们的职责究竟是什么?
这位黎巴嫩前任老板,满脸狐疑,很有点丈二摸不着头脑的迷糊样子望着我。我只好详加演说了,边说,边打手势,详详细细告诉他,如何清洗沉淀池,如何在底部发现秘密,如何瞎猜它们的身份。黎巴嫩人恍然大悟,笑着挥手摇头(我差点子又要猛吃一惊了,以为连他都没答案),说:“那几块砖头现在没什么用了……”
原来,那4块砖头最早是放水泵用的。沉淀池最初除了有个出水口外,底部没阀门。污水处理器一罢工,排水孔很快就被泥沙堵塞,此时清理沉淀池时,必须先用小水泵抽干池里的水。但水泵一入水,往往直接沉入泥沙,水泵进水口一堵,水泵也立马罢工。而水泵搁置在砖头上,就避免了与泥沙直接亲密接触。后来,黎巴嫩人在沉淀池底部开了个阀门,阀门一开,水哗哗滚蛋,抽水的水泵光荣退休。不过,他也很快把洗车行出售了,没来得及让池里的那4块原本兢兢业业充当水泵垫脚石的砖头离开岗位。
真相大白,颇有点黑色幽默的意味。
有四分之一个世纪了吧,无数次清理沉淀池,曾与池底4块砖头打过交道的人,少说也有数百上千,一定都曾抱怨过这几块妨碍自己工作的石头;或许,也有人和我一样曾对它们模糊的身份产生过疑惑。但,始终没人,果断地请它们挪窝,为往后的清污工作大开方便之门。我们,全都视这几块给我们添了太多麻烦的废砖头为一种必然的存在,心安理得地让废砖头始终盘踞在它们原本应该早就滚蛋的老地方。
因、循、守、旧,我轻轻地,慢慢地念着这成语。见过,读过这词太多次,但唯有这一回,在心底里,我感受到了一种沉甸甸的可笑,和沉甸甸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