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村的人,都毫不客气臭骂自己,恨自己有眼无珠,竟一点没瞧出人见人厌的苦孩子鱼腥草藏着大本事。
鱼腥草长在田埂边,长在水坝边。背阳阴湿的山坡上,偶尔也能觅见它的足迹。
我们扛把锄头,将田埂边的杂草连泥铲除。还不解恨,狠劲一脚,将草踩进烂泥里,谓之“沤绿肥”。田埂上的鱼腥草自然不能幸免,和其他杂草同盟军一同被剿。
仅靠田埂边的区区杂草当然沤不了多少绿肥,得广开资源之门,四处出击才行。没化肥,或者说,化肥还算得上昂贵商品的年代,我们积极响应党的号召,向大自然要肥料,各家各户都全体出动到野外薅草皮。于是,凡是有草的地方就有我们的身影。
我手起锄落,水坝边的草们次第呜呼哀哉,再挥锄,父亲喝一声:且慢。眼前是几株鱼腥草。父亲说,鱼腥草不像其他杂草,它要是不生在田埂边抢水稻的肥料,就不要全部赶尽杀绝。
就凭它,鱼腥草,得放它一条生路?
鱼腥草开花难看,鱼腥草的叶子,从没孩子请它参与某个游戏。牛不吃鱼腥草,嫌弃它的臭味。人们去打猪草,会绕开它。一粒老鼠屎会坏一锅汤,一棵鱼腥草会坏一锅猪馊。猪的修养向来不错,它从不挑食,你喂它什么就吃什么。哼哼唧唧抗议饮食标准差的除了一头名叫“八戒”的猪,其他猪们不会这么干。但,一锅猪馊里若混进半棵鱼腥草,猪会对整锅猪馊食敬而远之。
人嫌弃,连畜牲都不待见的鱼腥草,有个屁用!我疑惑,但父亲的话是比毛主席的话次一个级别的最高指示,且饶它一命吧。
稻子快拔节的时候,父亲去田里拔稗子,一条蛇袭击了父亲。父亲没慌,慢吞吞走去沟渠(不能快走,走快了,血液流得快,也就加速了蛇毒的蔓延),随手捡起一块破碎的瓷碗片儿,将蛇啃的地方划开,反复清洗创口。脚却以难以令人想象的速度飞快浮肿起来。这是条毒蛇,父亲开始忧心忡忡,他对我说:“快去拔几根鱼腥草,要连根拔起。”
鱼腥草找来了,随便在沟渠里洗一下,父亲将它塞进嘴里。鱼腥草连同母亲连滚带爬揪来的另外几味活鲜鲜的药草,很快被父亲嚼碎,吐出,严严实实敷在疮口上。
这下,我对鱼腥草肃然起敬。真没想到,貌不惊人的鱼腥草还有这一手,居然能治蛇毒。
父亲的蛇伤是他自己治愈的,那些日子,我的任务是专门负责拔鱼腥草。我带了短把儿的小锄,满村子寻觅鱼腥草的芳踪。我对待鱼腥草的所有动作都小心翼翼,就像对待一位年事已高的长者。
好稀奇,我们村居然有人名叫“鱼腥草”。当然,那是外号。鱼腥草没娘,每天穿的衣服又脏又破。鱼腥草是个舅舅不爱,姥姥不疼的苦孩子,连野狗都狗眼看人低,见了他必定要狂吠半晌。
某年月日,县花鼓戏剧团忽然来村,说是为剧团搜罗人才,谁也没看中,独相中了鱼腥草。都说县花鼓戏剧团的领导实在是看走眼了,竟把根生锈的钉子当成孙悟空的金箍棒。
过数年,县花鼓戏剧团奉上级指示,下乡为人民群众服务,在村里演大名鼎鼎的经典剧目《刘海砍樵》。我们都吓一大跳,台上的“刘海”,怎么越看越像鱼腥草。赶紧打听,没错,正是!
全村的人,都毫不客气臭骂自己,恨自己有眼无珠,竟一点没瞧出人见人厌的苦孩子鱼腥草藏着大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