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食住行,食摆在第二位。可“食”留在脑海里的记忆,远胜于“衣”。食不仅仅是丰富了我们的胃,更丰富了我们的生命足迹。
一个同学,姓高,讲如何吃老鼠肉。
高同学与他老爹活捉了一只混进空荡荡的谷仓准备干坏事的老鼠,淋了点煤油,尾巴上绑根绳子,绳子另头扎树上。点火,老鼠吱吱叫,围着树跑圈圈。没跑几圈,命丧黄泉。高家父子,徒手撕下老鼠肉,沾盐,吃。没烧熟的,加把火进行后加工,烤熟了吃,一点都不浪费。
高同学时刻不忘老鼠肉的鲜美味道,他高度赞扬了老鼠肉,说全是瘦肉呢,还嫩,胜过猪肉。
高同学是我的中学同学,他讲老鼠被火点燃后,没法远走高飞非常狼狈不堪……讲到精彩关头,高同学哈哈笑。该时,所有听众,包括我,全都十几岁的少年郎,跟着没心没肺地狂笑。
整张床都是竹子做的,竹篾片编织的床板,截半截竹子做床腿,我们呼为“竹床子”,书面语该叫“凉床”吧。夏天,家家户户都会从阁楼把竹床取下来,洗刷灰尘后晾晒。首长们最喜逢年过节锣鼓喧天唯恐天下人不知给穷人送温暖,而竹床,整个火热的季节,不声不响给我们送清凉。
某个晌午,我正躺竹床呼呼睡午觉,忽然被人摇醒。很不乐意地睁开眼睛,只见满头大汗的父亲把脸凑我跟前。父亲说:“起来,快起来。”
父亲神情严肃,我翻身爬起,端端正正坐好,脑子糊涂着。心想好长时间我没犯严重错误了啊,难道父亲要跟我算旧账么。
父亲说:“千万,你千万不要去偷队上的花生啊,不管哪个队的,都不能偷。”
一个小孩偷花生,父亲说,才扯了一把苗出来,没来得及弄下花生籽来吃,被看守花生的老头逮住,用绳子绑电线杆上。电线杆其实不是连接电线,而是广播线,村里还用煤油灯,真正的带来光明的电线还没进村呢。也巧,原本电线杆都是木头的,刚刚换成水泥电线杆。守花生的老头回家吃饭,竟把绑在电线杆上的孩子给忘记了。正午的骄阳暴晒,下午老头再来到生产队的花生地里,发现孩子已死,太阳暴晒下脱水死的。
我也曾偷吃过生产队的花生,万幸,没被逮住。那年头,几乎生产队都大办副业,种花生西瓜、栽桃树梨树……样样馋死人。借着给队里打牛草挣工分机会,我伸手干过几回小打小闹的业务,收获都不大,塞塞牙缝而已,像三狗子他哥扛回半麻袋西瓜兄弟几个饱餐一顿的伟业我想都不敢想。
往后的花生西瓜和桃梨,似乎长势更加喜人了,我却只有偷偷吞口水的份。有贼心没贼胆不只有我,村里好多孩子,一起成了胆小鬼。路人皆知,相对于西瓜和花生的美味,自己的小命更重要。尽管,那个看守花生地的老头,后来老死在牢里头。
姜收获后,我们扛着耙头锄头去地里寻寻觅觅。红薯收获了,睁大眼睛刨地偶尔能收获漏网之鱼;花生收获了,把地闹翻天,也能捡几颗花生籽儿回家;谷子收割了,稻田被人家已扫荡过三五遍,也肯定还能捡拾到几粒散落谷子,撞大运时,居然还能发现半根断了的谷穗。姜已告别泥土尽数归公,它们的老巢还会有漏网之鱼?不敢说绝对没有,但希望渺茫。生姜喜群居,热爱集体活动,块根多牵牵连连生活在一堆。农具一刨,整块生姜就曝光,就被活捉扔竹篓子里,极少有某细姜块独来独往另跑一个角落瞎长。因此,我们才不抱希望去找被遗弃的生姜,我们是去找姜根。
这是我妈的发明创造。把白白胖胖的姜根洗净,切成段,撒盐,腌半晌,是最美的菜肴。放泥坛子,腌它奶奶的一年半载也行。水分足,微辣,一小截腌制的姜根,下饭特管用,还省柴火省油——腌姜根无需用猪油炒,可直接佐饭。
那个年头,我妈我爸开动脑筋,解放思想——当然是关于如何吃饱的思想,发财致富的白日梦那时节绝迹于江湖——在如何填饱肚皮这一特等大事上,硬是开创出不少新局面。姜根废物利用是其一,茄子的蒂子去筋浸泡在坛子里,也是美味之一。谷壳子(也就是谷糠)用小石磨磨四五遍,混杂红薯,做成年糕状蒸熟,冷却后切成片,放火上烤了吃。哎呀呀,味道还真不错,且最饱肚子,耐饥。
光棍汉老五,不是我们村的人,隔壁村。狂犬病席卷而来,政府派人来杀狗,不管已狂还是没染上狂,一律格杀勿论。宁可错杀一千,绝不能漏网一条狗命。狗杀后深埋地里,给树木当肥料。老五神出鬼没,深夜,把狂犬的尸体从阴曹地府拖回家,大火不要命地熬。老五的嘴唇每天吃得油汩汩的,让黄皮寡瘦的其他人恨得要死。但其他人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咒骂老五:“老五你这短命鬼,你肯定吃了豹子胆,连癫狂了的狗的肉都敢吃!”
豹子胆啥味道,我也想试试味道。可惜我连豹子都没见过。到而今,我仍没吃过豹子胆,这辈子,注定再牛也牛不到不怕死的地步。
许多被狂犬咬了的人死了,许多没被狂犬咬的人也早死了,老五倒有滋有味地活到80多岁才慢吞吞死去。老五果然是吃了豹子胆啊,连阎王老子都拿他没办法,只好随他的便,他爱活到猴年马月就活到猴年马月。老五死前一刻,还抓紧时间吃了半碗醋。老光棍汉老五说,吃了醋,我全身的肉就是酸的,埋到地里,蛆呀蚂蚁呀,就不会对我的身子骨感兴趣。
有一说,“人来到世上,先吃一巴掌;人离开人世,再吃一闷棍。”这“吃”和嘴里的“吃”当然不是一回事,但亦可当一回事来理论。一个“吃”字,贯穿了人的一辈子。而这一辈子里,管它吃的啥,待从头忆起,居然尽是香喷喷的岁月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