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浪迹于市井江湖的害群之马，更需要上帝之手去抚摸他们的心，更需要上帝搀扶他们踉踉跄跄的脚步，更需要上帝去唤醒他们心底存余的一点一滴早已冬眠般的善良与爱意。
又想起那个差点让我跳进湘江的小偷了。
1993年，我从湖南一所中专学校毕业后第3天，在长沙火车站买票准备南下深圳。购票厅人头拥挤，票没买到，等我从卖票窗口失望地撤回时，看到一张发呆的脸。
当时，有几个要好的同学送我，他们帮我拎着行李。一个女生手上抓着我的手提包，里面，装着我认为最重要的东西：身份证、毕业证、深圳特区边防通行证、钱……
手提包不见了！半晌，女生醒过神来了，张口就哭。她结结巴巴说：“他，他挤了我一下，后来我发现包不见了。”
她嘴里的“他”，是小偷。真厉害，光天化日，把人家手上拎着的包不知不觉偷走了，不能不说贼计了得。女生的哭，引爆了原本就伤别离的情绪，我们几个，痛痛快快抱头哭了。
终究散了，同学们兀自回家，我身无分文，从火车站走路去岳麓山下的姐姐家。屋漏偏逢连夜雨，好端端的大晴天突然变脸风雨突袭而来，过湘江大江时，满身湿透的我站栏杆边，看桥下湘江黄水滚滚，我发了好一阵傻。脑子里尽想不顺意的事：两年前，高考远超重点大学录取线，却鬼使神差只被中专学校录取；现在，连中专毕业证都被偷走。片刻间，我特别想纵身跃过栏杆，扑向滔滔江水……
终于还是到了深圳。约半个月后，好意外，父亲打电话来告诉我，小偷竟将我的所有证件根据身份证上的地址用特快专递寄我家了。顿时，无数次用世界上最狠毒语言来诅咒小偷的恨意在心底消失得无影无踪。小偷还写了封短信，称自己为生活所迫，没文化但羡慕读书的人（他准是看了毕业证而认为我是他羡慕的对象之一）。我彻底原谅陌生的他了，也马上相信他真是无奈中落草为寇。
这事，被我写成文章《我是不是真的一无所有》，发表在数年前的一本深圳杂志上，那是我第一次公开发表文章。今天，又想起这位小偷，与我提前给正在蹒跚学步的女儿朵而进行启蒙教育有关。我每天坚持在给朵而反复念诵《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
人之初，确确实实全是一片善心啊。即便如那亲密接触过我的小偷，或恐早已“人之中”了，更可能曾对许多倒霉蛋下过手，坏事干过一箩筐，可他的心里依旧残存着一丝善意。否则，他大可不必浪费不菲的特快专递费将包裹寄到我那在湖南偏僻山村的老家。
与另位小偷做过一阵子朋友。
那时，我在深圳，住布吉镇，隔壁住一个新疆人。高个，帅气，每早推着自制的木头架子车去街头卖糖拌核桃仁。生意好像不错，很快来了母亲和女朋友当帮手。小伙子开朗，爱高声哼着歌干活；也很孝顺，不时抱个大西瓜回家，说他妈啥都不爱吃，就好吃西瓜。对女朋友更没得说，自己宁愿累得气喘吁吁，也不肯让漂亮的女友沾一点子重力气活，直白火热的情话当着我这外人的面也敢对女友“嚷”。那时，我还没结婚，见我孤家寡人，他隔三差五剁半边西瓜来敲我家门；看我喜欢新疆特有的白葵瓜子，叫家乡亲人邮寄一袋子来送我。我俩，很快成了朋友。
忽一日上午，他脸青鼻肿回来，惊问缘由。说挨揍了，架子车被城管砸了，整车核桃仁被没收了。
后来，他不卖糖拌核桃仁了。再后来，很久没来敲我的门，终于来敲，一进门就笑嘻嘻往我手上塞东西：“老哥，卖你吧，300元怎么样？”是个手机，诺基亚8810，八成新。我想起前几日随口说手机坏了，想去买一个。当时，诺基亚8810贵死人，快5000元的天价。我惊问为何这么便宜，他不答，实在熬不过我的一再探究，终于道出实情，却压低声音恳求我不要向他的母亲和女友告密。
我大惊，好好的一个小伙子，已改行做小偷了！
他很快搬家了。2005年，我看报纸，读到一则新闻：深圳布吉镇一名警员被小偷杀害。我暗自心惊，也使劲祈祷，但愿，我那位做过好长一段时间朋友的新疆邻居，不是杀人凶手。
多年来，不信基督却好读《圣经》。曾为里面的一些内容迷糊，一时难辨东西，疑心东方的佛学和儒家智慧与西方的基督说教是彻头彻尾的风马牛不相及。《圣经》说，耶稣更喜欢与妓女，与搜刮人民钱财的税官走得很近；又说，一个父亲俩儿子，小儿子乖张顽劣，大儿子忠诚老实。二子分家，小儿子带着钱远出花天酒地，钱用空了，悔恨来了，灰溜溜回家，做父亲的，远远地出门迎接，却将一直守候在身边孝顺他的儿子晾一边——《圣经》说，做父亲的，更爱自己犯错的儿子。《圣经》将耶稣奉为我们共同的父，言下之意，是说耶稣更疼爱犯错的子民了。
《圣经》里诸如此类的论调很多，我初始越看越不明白，也越想越糊涂。而今，才略有觉悟。或许，上帝认为良善者的心具有足够的“硬度”，他们，不会因上帝施与的爱的多寡而见异思迁，而是坚守自己的心意，信守自己的信仰。而那些浪迹于市井江湖的害群之马，更需要上帝之手去抚摸他们的心，更需要上帝搀扶他们踉踉跄跄的脚步，更需要上帝去唤醒他们心底存余的一点一滴早已冬眠般的善良与爱意。
这样想来，东方智慧与西方智慧是殊道同归了。他们，都揭示了即便如小偷这样的人，心底里原本是善良的，是有药可救的，是值得去拉扯一把的。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太多太多的小偷，他们非常可恨，但他们原本一心窃取的仅仅是钱财，未必想置他人于死地。他们是懒汉，想不劳而获，却并不想自己沾上鲜血，乃至陷入更深罪恶……他们的内心，实实在在还拥有一两二两良心——就像寄回我所有证件的长沙小偷，就像亲口告诉我曾给路边断胳膊乞讨老人塞过50元的新疆小偷。
其实，又何止是小偷，每个人，包括杀人的凶手，也曾有一颗善良的心。遗憾的是，似乎他们的点滴的善良全被忽略不计了。当我身居异国他乡，阅读今天的网络上不少来自中国的触目惊心的描绘，轻易看到了不少血腥的场面：小偷被打断手脚，被手穿铁丝游街，被活活打死……
“人之初，性本善。”《三字经》早已不是我们的启蒙教材，似乎也就少有人清楚这一点，即便能背诵，又很少琢磨这“六字真言”的涵义。自从最后的晚餐之后，耶稣就走上了十字架，很少有人像耶稣那样走近妓女，走近曾经无恶不作的税官，走近恶贯满盈的大恶人，用自己宽如大海的心和深如大海的智慧去清洗他们的灵魂，引领他们步入另一个洁净的世界。而鄙视、诅咒、报复……成了唯一迎接小偷们的直接武器。
有时，我会陷入沉思，思索之后很想问一声：是否，社会的冷漠，才使得小偷们以及近乎小偷的为恶队伍心底仅存的善意一点点消磨干净，终于彻底沦为凶神恶煞的暴徒？倘真如此，若一个人因行凶坠入地狱，我们每个人或许都是帮凶，因为，我们极可能都曾在不知不觉中在他身后狠狠推过一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