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深最深的爱,是敢于用自己的死去换取心上人的活。
忽然忆起了董德富。
我在一辆破旧的长途汽车上认识董德富的。我要去重庆酉阳,董德富坐我右侧。
“你是城里人?”董德富问我。
我略微点下头,没作声。老实说吧,我不愿意跟董德富说话。他老抬右手擦额上的汗,藏在腋窝里的狐臭直扑我的鼻尖。我烦。
董德富不依不饶,还找我说话:“做城里人真好。下辈子,我一定要做城里人。”
我忍不住笑了,扭头看董德富的脸。他的脸庞上有细细的绒毛。哦,他正年轻着,应当只比我那正在湖南警官学院就读的侄儿大两三岁。
我问:“你去城里打工?”董德富的行李装在一个蛇皮袋子里,袋子上印着“正大饲料”4个字。
董德富摇头:“不咧,我不敢去城里打工,我去山里头打工。”
“山里打工?去山里能打什么工,帮人家种地?”
“挖煤啊。”董德富在胸前的兜里掏,掏出一张小纸条给我看,“我的堂哥的大舅在这里挖煤。”因为爱旅游,我常看地图。纸条上的地名,我依稀记得,好像离乌江不远。董德富两眼放光,继续指着纸条说他堂哥的大舅,“他在这里挖了两年煤,挣了好多钱哎。哎呀——”顿一顿,董德富的神色突然黯然下去,“哎呀,好可惜,上个月,他挖煤的矿洞瓦斯爆炸,他死了。”
我脱口而出问这个不敢进城打工的胆小男人:“那你还敢去挖煤?你看报刊电视没,煤矿经常发生塌方、瓦斯爆炸、透水事件,每年开采煤炭的工人因这些意外事故导致死亡的数字很惊人……”
董德富神色萎靡起来,低了头,不看我。说:“我晓得哩,我全晓得的。随便哪里都会死人的,我啊,要死的话,就想死在煤洞子里。”
上帝啊,就饶恕我心硬如铁——此时,我没劝阻,竟然对董德富的“兴趣”猛然膨胀起来。我急切问:“为什么?”
董德富没回答我,又往胸前掏东西了。边掏边不可思议地露出些许洋洋得意的神色告诉我:“我今年春节结婚了,我老婆是我们村最漂亮的老婆耶。嘻嘻,枣枣是我的小学同班同学,那时候啊,我就想方设法天天去找枣枣说话儿……”
照片终于掏出来,纸包得很严实,再用个小塑料装着。长相真的不错。脸蛋圆圆的,大眼,还双眼皮。俊!
董德富应该去演戏,他若去演《天下无贼》的“傻根”,或许更胜王宝强一筹。因为,董德富的表情实在太丰富了,而且转换得飞快,丝毫不用根据导演的提示使劲酝酿感情。我还在欣赏照片,董德富的脸上又已由晴空万里变乌云压城了。董德富说:“我的命真薄,枣枣还没怀上儿子哩,就得了怪病。医生说,要花10万块钱才能动手术,才能救枣枣的命。”董德富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好想和我堂哥的大舅一样,死在煤洞里……”董德富抬起头来,不看我,看窗外。车玻璃真脏,灰尘仆仆的,玻璃外面的世界模模糊糊的,董德富其实啥也看不清。
我举起右手,张开手指,又合拢。再张开,再抓紧。我问:“这是多少?”
董德富咧开嘴笑了:“5.”他举起双手,学我的样子在空中抓了几抓,“这是10.哈,你以为我是傻子呀。我才不傻,我读小学时考试老拿第一名,老师还让我当班长。要不是我家穷,供不起我读书,兴许我考上大学,现在我也做城里人了呢……我告诉你,我堂哥的大舅死在煤洞,矿主给他赔了22万块钱呢。我要是死在煤洞里,矿主也赔我22万块钱就好了,枣枣的病就能治好了。枣枣还没怀上我的儿子,枣枣那么美,她要是治好病了啊,准能再嫁一个没结过婚的男人……”
董德富原本空洞的眼里,一点一点溢出满满的期待来。他再次咧开大嘴,露出满口的牙,使劲对着我乐。
董德富的牙齿真好,瓷白瓷白,有点子像珍珠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