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发着梦牵梦绕的家乡味道的故土,定能减轻一个人精神上、思想上的眷恋之痛,渴念之苦。
认识张威廉,是在澳大利亚悉尼的南天寺。
他说:“不用买啦,我家有两套,送你一套吧。不过,你得自己上门来取。”张威廉嘴里说的,是《佛光大辞典》,台湾星云大师主编。纸质本和电子光盘全套的《佛光大辞典》,我寻觅好久了。
我惊喜,赶紧点头:“好,谢谢!我隔几天马上去你家取。”说这话时,我和张威廉认识仅半小时左右。我们的相识,缘自于我用满嘴的中国话,骄傲地告诉我怀抱里的女儿,眼前是南天寺,中国人建的,是南半球最大的寺庙——张威廉走近来,满眼欢喜问:“你们,中国人?”
中国话真是一张响亮的名片,凭这名片,在澳大利亚,我已结交了许多华人朋友。这些华人朋友,不管来自中国内地、台湾,或是越南、新加坡、柬埔寨,还是菲律宾、马来西亚等国和地区,凭一口地道的中国话,就能将彼此原本陌生的心拉得很近。
张威廉,客家人,祖籍福建省宁化县石壁村(据说,该村现已改为石壁镇)。张威廉的祖父一个世纪前来澳洲,父亲则在中国“大跃进”前来澳洲。张威廉生于澳洲,说起来,张威廉算是“土生土长”的澳大利亚人了,但他的客家话比英语还要流利,普通话则属于听得明白,说不明白的水平。
没能尽兴,张威廉的手机响了,他得走了。我们只得遗憾地掐断了谈兴正浓的话语,相约3天后再见。目送张威廉离去,我和妻女才拾级而上,正式开始游览南天寺。忍不住多嘴几句,南天寺,号称南半球最大的寺庙,由台湾星云大师一手创建的佛光山建造,是一座中国传统丛林宫殿式佛家道场,香火鼎盛,而尤以中国新年期间香客最多。
2009年2月4日,正月初十,我准时出现在张威廉家。意外的是,临时有急事,张威廉外出,一个老人接待了我。老人是张威廉的父亲,他笑吟吟自我介绍:“我叫张光耀,满70岁了……”老人将包扎得严实规整的《佛光大辞典》捧给我,说家和叮嘱他了,把这给你。威廉的中文名字原来叫张家和。我随后知道,因张家到张威廉这一代,属于“家”字辈,因此他兄弟三个,中文名字里都有个“家”字。我还知道,张光耀老先生从来不喊孩子们的儿女的英文名,始终以各自的中文名字直呼3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随后,老人带我“参观”他们家。挺稀奇的是,张家居然有个小巧的神龛。更稀奇的是,神龛上居然摆着两个神位牌。一块写“张氏客家张公X X之神位”,另一块,“张氏客家方老孺人X X之神位”。香烛也有,还红灿灿地燃烧着,火苗舞动,闪烁不休。不过,并非真的有恐招引火灾的香烛,而是安全性能高得多的电子香烛。我想我不会猜错,神位上“常驻”的应该是威廉的祖父和祖母的飘荡在异国他乡的灵魂。接下来,我看到两块神位牌之间那个葫芦形的瓶子了。这是一个精致的洋酒酒瓶,透明,里面装着半瓶子泥土。
见我盯着半瓶子泥土看好久,张光耀老人解释:“这是我们福建老家的泥土。”
2001年,在澳大利亚的张氏家族40多位男女老少回中国福建宁化县石壁村寻根拜祖,张光耀老人小心翼翼在早已消失的祖屋位置取了一些泥土,用绸布包裹着带回了澳大利亚。这些泥土,日后一直供奉在神龛上。每逢中国的年与节,张家总会亮起香烛,在闪烁的香烛微光里,这半瓶泥土和神龛上的祖先神位一起迎受张家人的敬拜。
老人说,不只是我们在澳大利亚的张家,其实,其他客家人,只要祖籍在福建宁化石壁村,回老家寻根问祖,都会在那里取一小包泥土离开,带回家后,也都会供奉在家中最重要的位置。
老人的话,我信。客家人,也许称得上是世界上最奇妙的一个族群。无论走多远,无论繁衍多少代,他们总是牢牢地坚守着自己的文化习俗与信仰,连他们独特的语言都依靠口传心授,代代延续决不变更。
征得老人的同意,我托起酒瓶,仔细打量里面的泥土。这些泥土,其貌不扬,黝黑,夹杂着点滴细小的沙粒。这土,也许曾生长过稻麦黍梁,养育了客家人的生命;也许曾煅烧过建造屋舍的砖瓦,为客家人遮风挡雨;也许栽培过花草树木,美化了客家人的家园。当然,也有可能,这些土,曾经什么也不是,仅仅是某条无名小路上备受践踏的尘灰,但它们也一定接受过客家人坚实的脚印吧。我轻轻侧转瓶子,希望狭小空间里的这些泥土四肢舒展,充分袒露些许“身世”,让我这与泥土打过多年交道的农家儿子能准确地揣测出它们的前世今生。奇怪的是,泥土一动不动,它们看起来似乎有些潮润。
老人说,前两天,我生病,用这土浸泡了一些水当汤药喝。
我大惊,泥土还能当药?
老人兴致很高,说,一点不假,我过70岁了,身子骨还行,但时不时犯点头疼、腰酸的小毛病,失眠症也偶尔犯一犯。每逢这些小痛小恙来闹身,我从不去看家庭医生,我就倒些水入这装泥土的瓶子里,浸泡半天,待沉淀,水彻底澄清后,倒出来喝。每次都见效。我还得知,不独老人,连他的儿子、儿媳(老人特意说,张家的儿媳和其中两个孙媳,都是回中国找的客家女子)如果犯小病症,在老人的强烈建议下也把泥土泡水当“良药”享用,同样奏效得很。
来自故乡的一捧泥土能治愈肉体上的伤痛?我不曾去验证,也没法去验证。然而,我坚信,漂洋过海,被供奉在神龛上的这些来自故园的泥土,散发着梦牵梦绕的家乡味道的故土,定能减轻一个人精神上、思想上的眷恋之痛,渴念之苦——这些痛和苦,全来自于异国他乡的游子们对故土家园的思念;这些痛和苦,愈是离开家乡久远,愈到年老愈是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