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公判这天,学校大门敞开,不管谁都可以进来,连学校都准备在下午停课,叫学生集体排队到操场上站着观看公判大会,这可是一次难得的思想教育课,以儆效尤;同时开公判大会不也是向一般老百姓进行一次思想道德教育吗,同样以儆效尤。台子已经布置好,长长的红条幅上写着第多少届公判大会,两边有两个木牌子上写着依法治国打击犯罪什么的字样。
如果说乡村里死一次人举行一次丧事能给村里带来一次“狂欢节”的话,那么县城里连这些“狂欢节”都不曾有,不论过年还是别的节日,都和平常的日子差不多,平平淡淡地就过去了,并不见得节日的喜庆和特别,大家只会因为节日的到来而赞叹一声,“时间过得真快啊,又是一年中秋节了,我怎么记得去年的中秋节不是才过了么,怎么又中秋节了。”
所以这公判大会成了县城人民两年多来唯一的一次“狂欢节”,所以有很多人去观看公判大会,说是人山人海绝不为过。李年、李月、红毅、陈言都去看公判大会去了,甚至连小玲也去看了。我没有去看,我懒得去凑那份无聊的热闹,那么多人挤在一块看着台子上的那几个衣着朴素式样统一发型统一的光头低头认罪,嘻嘻哈哈的,傻呵呵的,我就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可高兴可快活的。
我不知道李年和丹江两三年后也站在台子上接受公判、低头认罪有没有回想起他们这次去看公判的心理感受,这真有那么点儿悖论。哦,丹江当初没去看这次公判大会,他说他才不象别人那样瓷不兮兮地瞅什么热闹,但两三年后他同样不是站在台子上了吗,供人瞻仰,真有些荒谬滑稽。
我看过一次公判大会,那是县法院在棣花镇组织的,同样也是在学校里面召开的,棣花中学的操场上,当时只审判了一个人。那时我还小,才上小学五六年级,很快就要到棣花中学读书了,当时我以为到棣花中学读书就是长大了,那时我多瓜逼(和****的意思一致,但更具有秦腔味)!那次唯一受审判的那个人叫什么贾如善,贪污公款一万元,我还记得当时的主持人拿着喇叭大声喊:“乡亲们,朋友们,依法审判、贾如善,贪污公款一万元,现在叫法警把他绑起来。”于是有两个警察,穿着打着褶皱的制服,把贾如善五花大绑,手法简单利落,十几秒钟搞定。有很多小屁孩,包括我,被那两个法警的身手深深折服了,认为那多扎势(类似于酷的意思),三下五除二就把人五花大绑了,因此那阵我们都迷恋上了用绳子捆人,我和哥哥就经常用绳子来捆绑弟弟当作练习,可惜我们再怎么绑,弟弟也能轻易把绳子挣脱掉,这让我们很沮丧,后来就放弃训练这套“五花大绑捆人法”了。只是主持人那段顺口溜还经常在我们口头流传:乡亲们,朋友们,依法审判、贾如善,贪污公款一万元,现在叫法警把他绑起来……
当然,县城里进行的公判大会肯定和我唯一看过那次公判大会有所不同,它应该冗长得多、复杂得多,单从人数上就多得多,有时多达十几个,其中自然有两三个是死刑犯,主要是公判他们两三个,其余的都是陪衬,他们两三个是红花,其余的是绿叶。
先有个把个什么领导发表重要讲话,号召人民群众依法治国打击犯罪做良好公民,然后再公判罪犯,再最后将死刑犯用卡车拉到西干河河滩上进行枪毙。李年看回来后余兴未尽地给我说:“我发现,其实那些罪犯在台子上挺扎势的,一个个剃个光头,太阳光在脑门上反射着,让人觉得更象一个英雄或者烈士。”不知道李年在几年后面对最后的阳光有没有想起自己曾经说过这话,自己在台子上是不是觉得很扎势。
小玲和李月看回来之后几天心情都不好,面色也不好。陈言说公判大会之后他们跟着卡车去了西干河河滩,卡车开得并不快,许多人都跟着去看了,但陈言、李年、李月、小玲、红毅他们跟在了最前面,因此枪毙人的场面他们也看得最为清楚。被押上卡车的时候,所有的犯罪就被蒙上了黑色眼罩,不论是不是要被枪毙的。等到了地方,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押着那两三个死刑犯下来,叫他们跪在离卡车较远的沙滩上,双手自然是被反剪地铐着。观众只允许在卡车附近的位置上观看,再也不能走近,其中里面就有死刑犯的家属,等着收尸,悲伤不已或已麻木。我不知道这些传言是不是真的,他们说死刑犯被枪毙的子弹需要他们自己掏钱的,但很多人都这么说,我也只好将信将疑。
还说,枪毙死刑犯的时候,是一个轮流一个的进行枪毙的,却有好几个(至少有三个)执行枪决的法警同时举起枪来朝罪犯的后脑勺开枪,其实呢,只有一个枪里面有子弹,但法警之间谁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枪里有子弹,每个人都必须瞄准罪犯然后一起开枪。枪毙完一个死刑犯,到枪毙下一个死刑犯的时候,每个法警再换一把枪,仍不知道谁手上的枪里有子弹,只能都瞄准罪犯一起开枪。说这样那些死刑犯做了鬼之后就不知道该找谁报复了。还说,必须一枪把死刑犯解决了,必须让死刑犯死的时候受到最小的痛苦,如果一枪还没解决,再补开几枪才解决的话,那么这几个执行枪决的法警都会受到处分。还说、还说,如果尸体没有人来认领,那么他们就会把尸体卖给医院、医学院或卫校,器官什么的可以给某些病人来换,或者可以给学生来做解剖实验。
总之,那天小玲和李月他们看到最后一个罪犯抖如筛糠,一枪过后他的脑浆红一片白一片的花花绿绿的流了一地,却还在挣扎、嚎叫,那个枪里面有子弹的法警连忙又朝他补开了几枪才死去。小玲和李月还说,他们发现那三个死刑犯无一例外,裤裆里都湿了一大片。关于这一点,我还听说,人在死亡前的极度恐惧中不但尿裤子还遗精(当然这是在说男的;至于女的,鬼知道又是什么回事,应该也尿裤子吧,但还有别的表现吗?!),我也不知道这一说法是真是假,不知道那三个死刑犯到底是尿裤子还是遗精了。小玲和李月好几天还梦萦魂绕到这场面,几天心里都不舒服不塌实,甚至惊恐不安,身心不适,她们说再也不敢去看这些乱七八糟的热闹了,看了一辈子都会做噩梦的!不知道几年后,李月在李年被枪毙的那天落寞而难过地呆在家里,左右不宁,有没有回想起她这次看枪毙死刑犯的感受,有没有不寒而栗。
公判大会后没几天,又有一件事让整个县城纷纷扬扬,好长一段时间后人心仍大不安。原来震惊全国的9•14枪杀大案的几个从犯持枪逃到了丹凤县城,在一个黑魆魆的小旅馆里住下了。那小旅馆老板凭直觉觉得这些人有些不对劲,好象挺眼熟的,但又确实没见过,抖了个机灵,突然想起来,不正是电视上最近一直发布通缉令全国通缉的罪犯吗,一想起来,马上对号入座,一丝不差,立即心惊肉跳,魂都吓没了。心里连连诅咒:你们这些恶叉瘟神,哪儿不去躲,偏偏躲到我老婆子开的旅馆里来了,这不是连累我老婆子吗!老婆子一开始也慌了神,只希望这几个恶叉瘟神住一两天赶紧离开她的旅馆,但这几个恶叉瘟神偏偏还住下来了,好几天都不见要离开旅馆的意思,大白天一整天也不见出房间,到了傍晚的时候才有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走出房间,从旅馆出去一会儿,回来时手里提了好多吃的,然后就没有声息,直到第二天傍晚的时候仍是那一个人出去买什么吃的东西。老婆子想:我再不能坐以待毙了,弄不好最后连累得会把我老婆子也杀了的,还是赶紧报案吧!这么想着就悄悄报了案,县派出所马上联合区派出所一起行动,几百个警察将旅馆包围个水泄不通,省公安厅也派人亲临指挥,罪犯踞屋死守,对峙了好几个小时,有上千个人民大众去现场看热闹,又当成一次“狂欢节”了,全然不顾潜在的危险,最后打了一颗催泪弹才将罪犯捕获。
那几个罪犯捕获后,验明正身,的确是大案要犯,枪毙18次都不够,上面下达了文件和命令,就地枪决。也是在西干河河滩上进行的,不知西干河河滩上都汲取了多少罪犯的鲜血了,因此西干河河滩在一定程度上也成为了大家的禁忌,平时也不敢单独去。回想起来,那个秋天怎么净是些这样乱七八糟的事,然而,还没完……